琉璃光院. 圖自retrip.jp 還在北京的時候,feifei和我一個住朝陽,一個住海淀,一年大概能見上兩三次,每一次,都是迢迢千里涉水跋山,證明友誼深淺的標尺就是我愿不愿為你越過中軸線。她在北京呆了十二年,上個月終于搬回了成都,我倆的距離頓時縮減了一半。坐在市中心的咖啡館里,我們憧憬完隔三差五就可以相約看戲喝茶的生活,她向我感嘆:城市大,有趣的地方多,可那些地方最多也只能輻射到一小個片區(qū)的人,同樣有意思的地方,如果換到一個迷你一點的城市,很可能就屬于整個城市的人了。 是啊,生活在一個布局緊湊的城市里,想要見一個人,起身就可以去見,生活總是觸手可及的。而住在一個攤大餅的城市中,生活半徑太依賴交通,稍不留神就會被激發(fā)出無力感。那種同時被不安分和渺小感所拉扯夾擊的狀態(tài),很難不引發(fā)人的焦慮。 上個月去了趟京都,覺得很喜歡,大概也有相同的緣故,待在那兒的短短數日,被喚起了許多兒時的居住記憶:街道窄,只容一輛車通過。房子低,往往高不過七層。在想去的地方之間轉換,大多都是步行可達的腳程。——漫步在這樣的城市里,難免會多一分從容,少一些壓抑。盡管知道風格相異,可路過的那些古舊町屋,總讓我想起小時候常見的川西民宅,甚至見到被粗粗細細的電線切割的天空,也都能附會到熟悉的市井氣上面。街邊連綴的門板鋪,把人帶回兒時街角的糧油店,那時放學后總愛賴在人家門口,盯著一大鍋香氣四溢的芝麻醬目不轉睛,直到老板閉店、把門板一片片地拼起來。 這個時候來京都,自然是為了看櫻花??吹酵砩祥]上眼睛,眼前都是一層粉色的薄霧。谷崎潤一郎的《細雪》里有一個極愛櫻花的二姐,在她眼里:“櫻花如果不是京都的,看了也是白看?!薄┒即藭r的轂擊肩摩、熙來攘往全然印證了這句評價。人們刷新著各種櫻花情報,查詢著哪處的寺廟櫻花開了幾分,既盼著明早就花枝開滿,又怕一夜間落英鋪地。Google Map也仔細地找出了每一處賞櫻名所,在地圖上對應渲染出朵朵櫻花的模樣。整個京都的果子鋪,都紛紛推出櫻花季節(jié)限定的點心。垂枝千落的櫻花樹下,??匆娙迦讼囟?、推杯換盞。又大概因為花期太短、夜櫻醉人,入夜后的水道旁、公園里也滿是游人——櫻影溶溶曳曳,櫻云如夢旖旎,月色下米酒,總歸要問自己一遍:人生中有多少次,可以剛好守著櫻花從初綻到滿開、又到吹雪呢? 經常能看到一些評價不同出行方式的文章,有時卻覺得,盡管風格相異,人們見到美好事物時發(fā)自內心的贊嘆,身陷困境時的感悟與反思,本質上卻都是相通的。有段時間我也困惑:動不動尋求改變、總向往遠方,是否也意味缺少專注“當下”的能力。直到后來有人問我:“你難道不覺得不怕變化、追求未知的心態(tài)同樣難得嗎?” 一時回過神來,是啊,看到季節(jié)的更替,知道自己是從屬于更大的秩序中的,會帶來說不出的安心;在限定的時節(jié)去往特定的地方,這些充滿儀式感的體驗,有時候的確能把人從虛無中撈出來。既然如此,那無論采取何種方式抵達此地、記錄此刻,也是一種“當下”的生活態(tài)度,我是行人君是客,彼此有又什么不同呢。 櫻花季的京都游人雖盛,但總有清凈的去處。最喜歡的,是連接銀閣寺與南禪寺的那一段山道,可以從夕陽西下一直走到月出東山,一路松聲入耳,清風滿懷,時有水聲淙淙,走獸低鳴。半途路過的法然院尤其靜寂,緋色的夕照涂染了寺門前的石碑,光影在山風中蕩漾似流水。此刻夕陽在山,回望山下的巷陌,一切都籠罩在一層溫柔欲醉的海棠色里。再晚一些,上弦月便升了起來,月光皎潔,自云間自林梢灑下。地圖上顯示這片地區(qū)的名字,都帶有“鹿谷”二字,想來大概有鹿出沒。鹿沒有見著,貓卻是???,悠然地趴臥在山道一側,望著山下月光遍灑的閭閻累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夜晚的山風有些涼,不時送來甘甜的清香,真正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不過為了呦呦鹿鳴,我還是去了奈良一趟。像我這樣沒有辦法為日出早起、又總錯過日落的人,抵達奈良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要落到地平線下了??蓻]想到那卻是若草山最美的時候,只見夕陽下的草皮都被染上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玫瑰色,心想怎么真的會有這么大一個緩坡?。簺]有突兀分叉的高枝,只有溫柔得一塌糊涂的矮草和在上面跑來跑去的山鹿。而不遠處的春日大社,更是古木參天,苔色蒼然,行到幽靜處,時有小鹿藏在石燈籠后探頭望我,只覺得空氣都是蒼翠的,一口一口吸進去,滿心都是貪婪不舍,直想著在山里住一宿。 是,暮春后櫻色爛漫,秋深時楓紅繾綣,可最能代表京都的,還是這盈盈一綠。京都三面環(huán)山,地處盆地,整座城都浸在一盆子青碧色里。京大旁有座低調的吉田山,就在小徑分叉的密林間藏了一間咖啡館,喚作“茂庵”。那是一處位于山頂的兩層樓高舊木建筑,只在二樓待客,整棟樓被森木環(huán)繞,三面都是清透明亮的木窗格,游客不辭辛勞登山前來,大半也為了看這蓊郁后隱隱綽綽的京都。我還見過一幅琉璃光院的照片,寺院坐落在比叡山口,也是被這般涌動的青翠所浸染著,滿窗的新綠幾乎要漫過窗格流淌入室,那景象一直在腦海中徘徊不去。只可惜寺院一年只開放兩次,無緣拜會,倒是有機會去了嵯峨野的“小苔寺”祇王寺,那地方僻處蕭然,幽靜闃悄,山中濕潤多雨,因此草木蔚秀,青苔絨密,小小天地似乎都浸透在似水的綠意里,看得人心也快溫柔得滴出水來。 京都的寺廟關門早,所以我總吃閉門羹,但好在有些古剎會在限定的時節(jié)開放夜間參拜,比如離南禪寺不遠的青蓮院,幾番經過,我都被門口那據說是八百年前種下的巨大楠木所吸引而駐足。每年春秋兩季,一入夜,殿前庭院里就會亮起數千盞閃爍的小藍燈。夜晚的寺院沒什么人,站在臺階前,頭頂一輪月色皎然,眼前一地星辰明滅,心底也會有燈火熒熒搖曳起來。除此之外,路邊的神社大多也是可以隨時拜訪的,有一天天色已晚,我起興去拜訪山下一處游人罕至的神社,來到神社前石階鋪就的長坡時,正忙著翻找手機照路,沒料到路旁竟安置了聲感裝置,所以一瞬間參道兩旁的御神燈都溫柔地亮了起來,照亮了夜行人的路——大概很長時間里我都會記得這個瞬間:在清冷長夜里,哪怕只一人經過,也會從石燈里洇出的暖色燈光,大概就是屬于古都的溫柔。 風送花香、云籠月色,京都處處都是這樣的溫柔??勺顪厝岬囊淮?,卻是行到鴨川畔,想起導師與她先生的故事:他們相識于本科校園,后來赴美讀研,再一起留英任教,兩三年前見導師有只言片語寫京都,那時兩人也站在京都鴨川岸邊,她先生忽然對她說:“So after all these years, you are still traveling with me?!?真是歲月最好的腳注。 我望著流水穿過古都,向著遠處青山潺潺而去,只覺這世間最好的東西,果然都是泡在時間這壺酒里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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