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惫笮?。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

　　在一個嚴寒的下雪天，謝太傅在家里把子侄們召集在一起，同他們講論文章的義理。不一會兒雪下得大起來。謝安興致勃勃地問：“你們說說，這紛紛揚揚的白雪，像什么呢？”侄兒謝朗回答：“向空中撒鹽，差不多可以比擬。”侄女謝道韞回答：“不如用柳絮隨風飄起來比擬顯得更好些?！敝x安見兒女們爭相選擇比喻，高興得大笑起來。謝道韞就是謝安大哥謝無奕的女兒、左將軍王凝之的妻子。

　　謝太傅：即謝安，東晉政治家，曾任吏部尚書，指揮淝水之戰(zhàn)，打敗了前秦苻堅。封為建昌縣公，死后贈太傅，謚文靖。后人稱謝太傅。內(nèi)集：家庭聚會，這里指把子侄們召集在一起。俄而：不一會兒。雪驟：雪下大了。驟：急驟。兄子胡兒：謝安的侄兒謝朗，小名胡兒。差可擬：差不多可以比擬。差可：尚可，略微能夠。擬：比擬，比喻，打比方。兄女：謝安的侄女，這里指謝道韞，有文才。未若：不如，不及。公大笑樂：謝太傅高興地哈哈大笑。大兄：長兄，大哥。王凝之：王羲之的第二個兒子，曾任左將軍。

　　學習文學，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必不可少——學習比喻。作詩和讀詩，也都十分講究比喻。好的比喻，要能惟妙惟肖地表現(xiàn)出事物的形態(tài)，還要能準確細致地表現(xiàn)出事物的情態(tài)。同時，作者對同一事物選擇什么比喻，也能夠見出他的語言水平和審美情趣。像《世說新語》的這個故事中，當大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謝太傅不失時機地向子侄們提出“何所似”的問題，子侄們也心領(lǐng)神會，積極踴躍地表達自己的想法。當時發(fā)言的可能不止謝朗和謝道韞兩個人，但文中沒有記載。很可能這兩個人發(fā)言踴躍，他們的意見不一致，比喻各有特色，引起了謝太傅哈哈大笑，所以他們的意見就被記了下來。后邊人們的發(fā)言雖然還在繼續(xù)，但他們的比喻可能并沒有多少鮮明的特色，所以也就沒有必要逐一記錄了。

　　“公大笑樂”這句話，內(nèi)容十分豐富，也引起了后人不同的理解。有人說，謝太傅見到孩子們發(fā)言踴躍，所以“大笑樂”。有人說，謝太傅見自己的提問得到熱烈回應(yīng)，啟發(fā)的目的達到了，所以“大笑樂”。有人說，謝太傅見小女子謝道韞的比喻比謝朗的比喻好，很高興，所以“大笑樂”。“公大笑樂”是否表明謝太傅對謝道韞比喻的肯定呢？有人說是，有人說否。魏晉時期是我國文學審美觀發(fā)生劇烈變化的時期，謝太傅的審美傾向究竟如何，也還需要更多的例證，我們不在這里討論。

　　但是，對謝道韞的比喻和謝朗的比喻加以比較，卻是我們閱讀《世說新語》這段文字時回避不了的問題。

　　一個說“撒鹽空中差可擬”，一個說“未若柳絮因風起”。哪個比喻更好呢？

　　撒鹽，那是著眼于雪的顏色，和雪粒的形狀。有一種雪景就是漫天的雪粒紛紛撒下，謝朗的比喻是很像的?？墒敲苊艿木€條都是直的，平行的，畫面缺少一點動態(tài)的情趣。

　　柳絮因風起，那是著眼于雪花的形狀，和飄揚的動態(tài)。有一種雪景就是漫天柳絮般的雪花，在大風的攪和之下，飄飛舞動，謝道韞的比喻是很像的。柳絮的顏色與雪花的顏色，盡管沒有太大的色差，但畢竟并不完全一致?！懊扌酢薄ⅰ谤Z毛”、“梨花”等，單就顏色而言，都勝過“柳絮”。但“柳絮”大量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更能牽動人們的情緒，所以，人們覺得，“柳絮飄舞”比“撒鹽”更有文學色彩，更有審美情趣。

　　撒鹽，質(zhì)樸。單調(diào)。

　　柳絮，姸美。華麗。

　　我猜想，謝家那天所見到的大雪，一定是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這樣一來，謝道韞的比喻就以其形象優(yōu)美、生意浮動的長處勝過了謝朗。

　　不止是那一天、那一個比喻。

謝道韞勝過謝朗，也標志著文學藝術(shù)審美傾向的一個轉(zhuǎn)折：由“古質(zhì)”轉(zhuǎn)向“今妍”，即由質(zhì)樸嚴肅轉(zhuǎn)向妍美流變。

　　謝道韞勝過謝朗，還標志著作為文化一個門類的文學藝術(shù)，其自身的特點更加引起人們特別的關(guān)注：“文”，文飾。

　　在這一次家庭課堂前后，我國的詩人對于“白雪”作了無數(shù)次的比喻。我粗粗地回頭一望，用來作比喻的事物，印象最深的有兩個：一個是梨花，一個是梅花。

　　唐代詩人岑參在《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詩的一開頭就描寫了西北邊疆紛紛揚揚的大雪：“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眲C冽的北風從大地卷過，枯萎的白草都被折斷了，西北邊境的天氣才到八月，漫天的白雪就飄飛起來。就像春風吹來，一夜之間，千萬樹梨花一下子全都開放了。

　　唐代詩人東方虬寫了一首短詩《春雪》：“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不知園里樹，若個是真梅。”初春的雪花漫天飛舞著，落到哪里都如同花朵開放。不知園子里的那些梅花樹啊，到底哪一朵才是真的梅花呀？若個：哪一個。雪片落到枝頭上，令人分不清，哪是真的梅花，哪是飄落的雪花。

　　不論是描寫飄舞的雪景，還是描寫靜止的雪景，幾千年來人們所運用的比喻真是太多了，不勝枚舉。你用的好，我也用，輾轉(zhuǎn)模仿抄襲，新鮮感一過，接著而來的是審美疲勞。人們在追求更加新奇的比喻的同時，千方百計地避免那些爛熟的比喻。北宋的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當汝陰太守的時候，有一次與詩友們在聚星堂飲酒賞雪，就約定“禁體物語”，提出：詩中玉、月、梨、梅、練（白練）、白、舞、鵝、鶴、銀等事（事物、字眼），皆請勿用。目的是讓詩人們“于艱難中特出奇麗”（動腦筋超越人為設(shè)置的困難，追求奇麗的新鮮的字句）。面對著這個“命令”，除了少數(shù)才華出眾的人，很多人都無法下筆。出發(fā)點是好的，但是因為太絕對了，事情因而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明末清初大學者、思想家王夫之在《雪》詩中發(fā)出了感慨：“何苦尖文尋惡韻，且隨鹽絮作陳言?！焙慰嚆@牛角尖，專門追尋險惡的韻律，讓對于形式的要求束縛住思想感情的表達！還不如干脆跟隨著“撒鹽”、“柳絮”之后，自然而然地運用大家熟悉的事物來做比喻，即使是人家用過了的“陳舊的語言”，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王夫之在明清易代之際，有那么多嚴重的問題要思考，那么多深刻的思想要表達。他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要突破繁瑣的形式限制，要讓思想得到解放，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并不是真的要“作陳言”。事實上，新的思想是必然要求新的語言來表達的。

　　回頭看《世說新語》的那一則故事，很多讀者把三個人的發(fā)言連起來當成三句詩：

　　謝安：“白雪紛紛何所似？”

　　謝朗：“撒鹽空中差可擬?！?/p>

　　謝道韞：“未若柳絮因風起?！?/p>

　　“似”、“擬”、“起”三個字在《佩文詩韻》中都屬于上聲四紙韻部。

　　我從這個韻部中拈取一個“美”字，組成一句“千姿百態(tài)真大美?！毖a上去，正好湊成一首完整的七言聯(lián)句。押了韻，而在平仄聲律上不那么完美就是了。大美：大自然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