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鴻

千古奇人徐霞客一生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身許山水，百折不撓，終以其“馳鶩數(shù)萬里，躑躅三十年”1所寫成的千古奇書《徐霞客游記》彪炳于世，躋身于40位中華文化名人之列。

“片時脫盡塵凡夢，鶴骨森寒對玉壺?！?徐霞客之所以能成為一位清史留名的千古奇才，除了他自身的勤奮好學、銳意進取之外，與他家庭的影響也密切相關(guān)。論及徐霞客家庭對霞客的影響，以往所見文章寫他母親的為多，寫他父親的則少得多。之所以會這樣，根本原因在于徐霞客的父親比母親早去世21年，徐霞客與父親相處的歲月不足19載。其實，在徐霞客成長過程中，母親對他的循循善誘、諄諄教誨固然起到了很大作用，而父親對他的言傳身教、潛移默化同樣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如果說徐霞客成年后，母親勉勵他“志在四方，男子事也……”并為他“制遠游冠，以壯其行色”3等等，成為鼓舞徐霞客出游的直接動力；那末，早在徐霞客的少年時期，父親在讀書、品格、情趣、志向等諸方面對他的引導和熏陶，則已為徐霞客的人生之路奠定了扎實的基礎。

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字思安，號豫庵，“江陰縣學秀才，擅長古文辭。江陰倭變，他曾捐資修城，并撰《宋文丞相傳》和《邑侯錢公祠記》，頌揚民族正氣。”4他和他的歷代祖先一樣，平時喜歡購書、藏書、讀書。

據(jù)《梧塍徐氏宗譜》載，北宋末年，徐氏一世祖徐錮攜大批中原文獻隨宋王室南遷。經(jīng)過歷代積累，徐家藏書到九世祖徐麒已達數(shù)千卷，傳到徐霞客的高祖徐經(jīng)，更是達到數(shù)萬卷，并特地筑了一座“萬卷樓”。曾經(jīng)當過徐家私塾先生的錢鶴灘在《萬卷樓記》中評價說：“茲樓也，儲川岳之精，瀉鬼神之秘，究古今之奧，煥斗牛之纏，知不可以金谷、平泉視也。”當年，徐家的祖產(chǎn)湖莊書屋被徐霞客的祖父徐衍芳分得，到了父親徐有勉這一代，又陸續(xù)添購了不少書籍。

出生在書香門第的徐霞客，從小受父親的影響，喜歡讀書，祖上豐富的藏書為他博覽群書提供了很好的條件。他除了遍讀先世藏書之外，還像他父親那樣不斷購書，每當看到“所未見”的好書，即使身邊帶的錢不夠，哪怕把衣服脫下來賣了，也要把書買回來。他讀書極其認真，記憶力又強，凡是讀過的內(nèi)容，別人問到他，總能講得頭頭是道，清清楚楚，他的好學多知在少年時代便已博得周圍鄉(xiāng)鄰、親戚、朋友的欽佩，人們稱他為目空萬卷的“博雅君子”5。

這一時期的廣泛閱讀對徐霞客的一生產(chǎn)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他后來之所以能寫出千古不朽的洋洋巨著《徐霞客游記》，正是由于從少年時期起便打下了文學寫作和地理科學的功底，而在家庭里把他領進知識之門的啟蒙者正是他的父親。

梧塍徐氏不僅書香傳世，而且有著崇德重義的傳統(tǒng)，其九世祖徐麒，字本中，平生樂善好施，賑災救貧，為德于鄉(xiāng)，死后他的事跡廣為傳播，“大江之南，以碑板不朽先德者，由徐氏風之也?！?6曾經(jīng)擔任過南京禮部尚書的明代著名書畫家董其昌，稱贊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繼承徐氏祖風，“復能修本中之事，以高隱好義稱”。7

徐有勉19歲那年父親去世，兄弟六人，以傳統(tǒng)的射覆法（在甌、盂等器具下覆蓋某一物件，讓人猜測里面是什么東西）分家產(chǎn)，徐有勉一再猜得寬敞明亮的正屋，然而他卻不接受，堅決辭讓給大哥，自己甘居東面低矮陰暗的偏屋陋室。當時，徐氏已經(jīng)家道中落，徐有勉和妻子“薙草驅(qū)礫，始有居；節(jié)腹約口，始有廥廩；其曠地多怪石偉木，為洗剔部署，始有園池。”8夫婦倆努力經(jīng)營，勤儉治生，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這才一天天好了起來。

父親的榜樣在徐霞客的心靈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同徐有勉一樣，徐霞客也是在19歲那一年失去了父親，在分割家產(chǎn)的時候，徐霞客像當年的父親那樣體現(xiàn)出了仁厚的品格，“庶弟受產(chǎn)鼎分，不以厚薄為治命”9。

“春隨香草千年艷，人與梅花一樣清。”10徐霞客“生平事父母孝”，“事兄如父，怡怡白首”11。不僅如此，他“恤孤矜寡，拯溺救饑，葺祖墓碑亭，復君山張侯廟，諸如赴知己急難，不以生死患難易心，人能言之矣。”12其品性德行與他的父親一脈相承。

在中國封建社會，許多讀書人通過參加科舉考試獲取功名，梧塍徐氏也不例外，如一世祖徐錮北宋末年曾擔任過開封府尹那樣的大官，二世祖徐克誼在南宋年間當過左司郎中那樣的高級官員，他們都稱得上是功成名就者。但是，徐氏歷代祖先中，在科場上栽跟頭、吃苦頭的也不乏其人，如十二世祖徐元獻會試落第后，因用功過度，積勞成疾，29歲便夭亡；十三世祖徐經(jīng)因涉嫌“賄金得題”，被革去功名，廢錮終身，最終憤郁而死；徐霞客的祖父徐衍芳兄弟五人中，三人因科場失意而夭折。

有鑒于父祖輩的科場遭遇，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拋棄功名，不再參加科舉考試。有人勸他捐資買官，他掉頭就走，不予答理，而且“益厭冠蓋征逐之交”13，拒絕同達官貴人打交道。梁溪(今無錫)有兩個聲名顯赫的官僚秦中丞、侯司諫，敬慕其為人，特地登門拜訪。徐有勉躲進竹叢之中，避而不見，事后也不往報謝。他對人說：“吾寧為薄，不能為通；與其為通，不如使二公有不報之客。”14

子承父性，徐霞客和他的父親一樣，“不屑謁豪貴，博名高”，15“遇冠蓋必避”。16有一次，徐霞客在滇游途中遇到一位何公子，邀請他去與其父親晤面，并講其父親喜歡結(jié)交異人。徐霞客本來已經(jīng)答應了，可當他了解到何公子的父親以進士起家，名“可及”，馬上回憶起此人曾經(jīng)因附逆閹黨魏忠賢而被削奪身份，便再也不愿去見他了。17

受父親的影響，徐霞客從小對功名富貴不感興趣，長大后礙于世風和家庭，參加過一次科舉考試，受挫后步乃父之后塵，擯絕仕途之念，與科舉之道徹底決裂，從此投身山水之游。

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性喜蕭散”18，隱跡田園。他的閑情逸致都在“園、亭、山、水”之樂上，平時喜歡培植庭院園藝，擺弄花花草草?？臻e時節(jié)，帶上三五個家童，或乘筍輿（一種簡單的竹轎），或泛扁舟，往來于蘇州的虎丘和杭州的龍井之間，悠然自得地品著甘泉新茗，沉醉于秀麗的湖光山色之中，過著超凡脫俗、與世無爭的隱居生活。

在父親的熏陶下，徐霞客自幼善于觀察自然，對花、鳥、魚、蟲頗感興趣，“又特好奇書，侈博覽古今史籍及輿地志、山海圖經(jīng)以及一切沖舉高蹈之跡，每私覆經(jīng)書下潛玩，神栩栩動”19。徐霞客的志趣愛好得到了父親的默許。有一天，他在師塾偷偷地閱讀探險游記，把塾師教的書擱在了一邊。讀到得意處，不由得眉飛色舞，忘乎所以。塾師看他那副神情，感到不太正常，當即走到他身邊檢查，這才發(fā)現(xiàn)他在看“閑書”。事后，塾師將此情況告訴了霞客的父親。然而，塾師走后，霞客并沒有受到父親的責備。在這位開明的父親看來，兒子看一些課外讀物，拓寬知識領域并不錯。

正是那些古今史籍及輿地志、山海圖經(jīng)之類的課外讀物，激發(fā)起了徐霞客投身大自然，考察祖國山山水水的興趣和志向，對于他來說，已同他父親一樣，早已無意于功名富貴了。知子莫如父，難怪他的父親曾對朋友這樣說道：“是兒眉庭霞起，讀書好客，可以竟吾志，不愿而富貴也?！?0從這句話可以看出，徐霞客的父親對霞客的志向是認可的。

王思任在《徐氏三可傳》里稱贊說，“有如此之父而稱可者”，“有如此之母而稱可者” ，“有如此之子而稱可者”。的確，徐霞客同他的父母都是值得稱頌的。何喬遠《張侯名宦匯記序》后附胡雨人《跋》云：“至先生之父有勉豫庵，其志行純潔，與王夫人之勤勉達觀，尤為無雙佳偶，而霞客先生之空前高行，由是胎焉。”正是值得稱頌的徐霞客父母，孕育了千古奇人徐霞客。而父親對徐霞客的影響，如同母親對他的影響，都是值得肯定的。

注釋：

1史夏隆《徐霞客游記》序，載《徐霞客游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10月第2版，第1266頁。以下均為同一版本。

210徐霞客《題小香山梅花堂詩》，載《徐霞客游記》1149頁。

39111619陳函輝《霞客徐先生墓志銘》，載《徐霞客游記》1191頁、1197頁、1197頁、1197頁、1191頁。

4朱鈞侃  倪紹祥《徐學概論——徐霞客及其〈游記〉研究》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11月第1版，第136頁。

512吳國華《徐霞客壙志銘》，載《徐霞客游記》1188頁。

671318董其昌《明故徐豫庵隱君暨配王孺人合葬墓志銘》，載《徐霞客游記》1253頁。

814陳繼儒《豫庵徐公配王孺人傳》，載《徐霞客游記》1256頁。

15陳繼儒《壽江陰徐太君王孺人八十敘》，載《徐霞客游記》1236頁。

17徐霞客《滇游日記七》，載《徐霞客游記》895頁。

20王思任《徐氏三可傳》，載《徐霞客游記》12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