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15 21:01 | 豆瓣：sektu |

前幾日，李家少爺去世了。84歲，去的很快，據(jù)說此生也算是圓滿。我媽媽在視頻的那一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電話這頭的我，站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先是默默流了些眼淚，仔細回憶上一次和他見面是哪年的事情，又聽見我媽媽說：“李家人把我的名字刻在了墓碑上，我真的很感激，沒想到自己的名字也能上去。當然了，用的是小名，我那名字，我是沒資格用的?！彼Ａ送＃又f，“現(xiàn)在，我是孤兒了?！?/p>

我的心疼得直抽抽。

管生不管養(yǎng)。棄之如敝履。即便如此，那一根細細的血脈線，依然是我媽媽珍視的救命稻草，是她無枝可依的生命里碩果僅存的航線，據(jù)說航線的盡頭，坐落著四進的院落、雕花的窗欞、幾人抱才能勉強圈住的柱子、還有漢白玉的枕頭。真可惜，這番場景，她只在十四歲的時候見過一次。在穿著黃色條絨衣、梳著兩條光潔的大辮子的三姐姐面前，她手足無措得站著，腿上裹著早上剛剛取出來的棉褲，那是她十幾年的生命里為數(shù)不多的“新衣服”，穿到李家來撐場面的?？稍趺催€是寒磣。她在歡聲笑語的人群中呆不住，默默走進廚房和面。是白面，她一年也吃不上一次。

李家是當?shù)氐母唛T大戶，到底權勢財富有多盛，她這個給出去的女兒，也所知甚少。她只知道，爺爺因為是地方保安司令，浩劫中吃了不少苦頭，不堪受辱去跳崖，落得殘廢，床上躺了半年才撒手而去。后來要平反的時候，省里過來人說，平反可以，但拿走的東西是不能要回來的。所以她小時候看到過的那些奇珍異寶，我是無緣見到的。前幾年她陪著我姥爺逛省城新開的私人園林，園主熱衷于收藏散落于民間的各類石雕、磨盤、盆栽等，我姥爺在一個飲馬槽前仔細端詳了一番，說：“跟咱們家過去的一模一樣啊?！?/p>

其實李家少爺念念不忘的那個家，我媽媽是沒呆過的。作為家里的第四個女兒，生下來沒多久，她就被送給了百里之外的貧下中農，當?shù)赜袀€習俗，久婚不育的夫妻如果從多子多福的家里接一個孩子回來，很快也能有自己的后代。好像真靈驗了，我媽媽過去沒幾年，就多了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家里太窮了，父母都忙著種地， 她負擔起了照顧這三個弟、妹的責任。每次提到她和我爸爸早戀的故事，都避不開初中時候兩個人際遇的迥異。我媽媽總是咬牙切齒得說，他當然數(shù)理化比我學得好呀，每天中午下課，他悠然得回去吃他老媽給他做好的飯，我要穿過馬路、渡過河、翻一座山才能到家。到家之后，要先給豬喂食，再給弟弟妹妹們做飯，那個灶火我怎么都燒不好，還要一邊燒一邊拿著書溫習，等到面出鍋，也該上課了，弟弟妹妹們坐在桌前吃飯，我卻沒時間吃，要趕緊趕回去上課。每次下午都是物理課，老師說，你起來，回答一下這個問題。我中午哪有時間去復習這道題呢？只能乖乖站著承認“不會”。老師就拖著長長的音宣布－－零分－－零分就零分。這樣的故事我從小聽了許多，譬如養(yǎng)父母不給她繳學費，每次到學期中了，她實在沒辦法，努力干活好好表現(xiàn)，趁人家心情好跪著要兩毛錢的學費。比如養(yǎng)父因為生氣，把她雙手綁起來吊在屋梁上，用皮帶抽著打。比如大年三十，一家人連鍋都揭不開了，圍坐在炕上嚶嚶嚶得哭，她摸一把眼淚，去廚房翻出一個蛇皮袋子，挨家挨戶得敲門討了一袋子黑面，這才過了一個年。她說，我能怎么辦呢？總不能全家餓死吧。

我媽媽直到七歲才知道自己是包養(yǎng)的。那時候李家少爺被劇團下放到她在的村子下鄉(xiāng)吃苦接受教育，她干完農活回家，看到院子里坐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那時候她才知道為什么自小她走在村子里，周圍人都在背后對她指指點點。為什么她總覺得自己和這個山溝里的小村子格格不入。后來她的親生姐姐們也陸續(xù)來看過她幾次，她們都穿著漂亮的花裙子，她一身改過的舊衣，二姐姐嘲笑她的衣服滿是補丁。我媽媽說，這么苦，她咬著牙也要考出來，就是為了能有一天有錢買花裙子穿。她這輩子對兩件東西有執(zhí)念：花裙子，和雨傘。明明和她長得那么相像的姐妹，為什么人家都穿著好看的裙子，而她只能一身黃土呢？下雨的時候，別人都能打著雨傘慢悠悠往家里走，她頭上戴的斗笠還有洞，漏了一身的水，她說，我狼狽得想鉆到地底下去。十四歲的一天，得知她親生的哥哥結婚，李家通知讓她去。全家人翻箱倒柜著了一件還算干凈沒有補丁的棉褲，她覺得有新衣服穿很高興，可進了李家的大門，看著周圍的人群，還是覺得自己寒酸得坐立難安。她在廚房和面的時候，她的奶奶，李家老太太，舉著旱煙桿子進來，看了眼她干活的樣子，當即說了一句“怎么就把最能干的給人了呢？” 晚上的時候，李家少爺夫妻倆以為她睡著了，把她從外面的屋子抱進去，里里外外摸著她穿的衣服，一邊哭一邊說孩子怎么這么可憐，穿的衣服這樣破爛。她緊緊閉著眼睛裝睡，心里酸澀得難以言表，那是她養(yǎng)父母全家最能拿得出手的一身了。當夜李家少爺給她衣服里塞了錢，第二日她就離開了。既沒有看清自己親生母親的長相，也倔著一句媽媽也沒叫。等李家再傳來消息，就是她親生母親去世的消息了。

李家少爺?shù)脑?，她的親生母親，是個童養(yǎng)媳，是李家少爺?shù)陌职?，那個大地主、地方保安司令，帶著警衛(wèi)員，別著兩把槍，從另一個大戶人家“請”回來的，十四歲就給李家少爺生了兒子。為了生第二個兒子，前前后后又生了五個女兒。好巧不巧，偏偏身為第四個女兒的她，被給了出去。我長大后又一次聊到這件事情，我媽媽說，我這輩子都想不明白，說是嫌棄我是女孩，又是第四個所以要送人，那為什么還要繼續(xù)生，又偏偏留下了我妹妹？這件事是她心里的死結，沒人能解開。大概也是她母親心里的一個死結。她的親生母親，我的姥姥，李家的童養(yǎng)媳，在她被送走之后，據(jù)說就哭壞了眼睛，后半輩子是在佛堂里度過的，天天吃齋念佛，沒過多少年，剛剛四十出頭就去世了。一輩子都在李家操勞著，解放前家里有傭人還好一些，解放后，不管她婆婆在外面怎么被戴高帽子游街，老太太一進門，咳嗽一聲，她就要趕緊奔出來，給人家擦鞋、撣衣服、添煙草。老太太決定把我媽媽送走，她或許是不甘的吧，應該也是難過的吧，我們無從得知。畢竟她的命運，也從來不是由她決定的。據(jù)說我媽媽長得非常像她，可我們這種被給出去的后人，照片也是沒見過的。小時候媽媽說起她的親生母親，只是感慨，怎么那時候就那么倔呢，不正眼看、不叫一聲，就那么一天一夜的相處時間，還避之不及?；畹浇裉?，她人生最大的憾事，大概就是既不知道自己母親的長相，也沒有叫她一聲媽媽。她那么早就去了，連和解的機會都沒有。

在靈堂里，她妹妹說起我媽媽的心結，便說，你現(xiàn)在也過的不錯啊，而且李家的才氣都被你帶走了。我媽媽竟不知如何回應。當年，她第一次高考失利，家里沒錢再供她復讀，讓她回來干農活照顧弟弟妹妹。她走投無路去找李家少爺，最后是她大姐和大姐夫把她接到家里，在當?shù)氐母咧泄┝艘荒昕紝W出來的。她說那一年她破釜沉舟，走在路上都在背課文，后來出現(xiàn)的幻聽，街邊兩個男人交談，她聽到耳里全是項羽和劉邦之間的對話。有一次復習到深夜，忘了熄爐子，夜里一氧化碳中毒，她翻來覆去怎么都醒不來，左右翻身，只覺得自己太陽穴里灌了水銀，隨著她頭的擺動晃來晃去。好在住在閣樓里，有幾只老鼠，是老鼠把她抓醒的。她爬過去開了門，凌晨四五點，坐在走廊里吹了一早上的風，等全家人醒了才告訴自己的大姐。其實她大姐和大姐夫待她不錯，可畢竟不是一起長大的，我媽媽不但自卑，而且習慣了寄人籬下。經常幫家里人干活，也不敢多吃飯，害怕人家覺得她是累贅不要她了。她說有一次，她蹲在樓梯上吃面，大姐夫的媽媽路過，看到她碗里的湯，和幾根稀疏的面條，大聲和她大姐說，給愛愛多盛一點面啊，復習高考需要多補充營養(yǎng)。她大姐回到：愛愛就愛吃湯面啊。我媽媽說她把頭埋在碗里，眼淚嘩嘩流進湯里，不敢讓別人看見，她全喝了下去。她哪里是愛吃湯面呢，每天都餓著肚子呢。李家那么多人，來來往往，最后卻是一個外人老太太看見她吃的那碗湯面。后來上了中專，她積極參加長跑隊，因為每天早上跑完就能有免費的牛奶雞蛋吃?？墒悄睦飰蚰?，直到畢業(yè)她也瘦得一陣風都能吹倒。畢業(yè)后，到省城參加工作，有一次實在是沒錢了，想讓家里接濟一點，就帶著幾塊錢坐了火車回到那個山里的村子。養(yǎng)父母見了她，一直哭訴這里缺錢用，那里多困難。她掏干凈了身上所有的錢，留下了五毛錢路費。等到晚上回到自己的宿舍時，饑腸轆轆，連食堂的一碗飯都買不起。她走投無路，只好跟同事打了欠條，挨過了發(fā)工資前的那幾天。

如果不是我媽媽講起來，我是不知道她和李家的這些恩怨情仇前塵往事的。小時候我只覺得奇怪，為什么我有兩個姥姥姥爺，為什么過年回家，去完村子之后，還要再開幾十公里進城吃另一頓飯。從記事起，我是沒看到我媽媽和李家少爺鬧不和的。年一樣要過，補品一樣帶，該給的錢－－雖然他并不缺－－也是從沒少過。雖然幾個姐妹對他的續(xù)弦多有不滿，面上該有的孝順從未缺席。只一點，我媽媽從沒有開口叫過爸。

李家少爺去了之后，她打電話跟我哭，說，這輩子都沒叫過爸，是不是太不該。還說，靈堂里幾個姐妹，只有她一個人是嚎啕大哭，其他幾個姐妹都是跪著嚶嚶的小聲哭。聯(lián)系到平日里的交談，她有時候氣極了會爆幾句粗口，而親生的幾位姐妹卻是連重話都沒說過的。她跟我感慨：到底是人家李家家教好，高門大戶，她還是不如啊。所以她特別感恩，因為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出現(xiàn)在了李家少爺?shù)哪贡稀ｋm然只是小名。電話這頭，大洋彼岸的我，只覺得心里的火苗蹭蹭往上竄。

巧得很，這幾日她奔喪，養(yǎng)父母那邊卻正在鬧社火，戲臺子搭起來唱的熱鬧。養(yǎng)母給她打了好幾通電話，說讓她回去看戲。她沒辦法把李家少爺?shù)氖虑檎f出去。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啊。這么多年，每年在兩家之間跑，不敢讓彼此知道自己又在誰家過了年，給了哪位老人多少錢。怕養(yǎng)父母多想，怕生父親不要。她在視頻里腫著眼睛道：真是累啊。我不知為什么，想起小時候每年過年回老家，姥姥姥爺（她的養(yǎng)父母）本來是在村里賣著菜的，一聽我回來了，馬上收攤趕回家去給我烙餅子做菜。姥姥姥爺給的壓歲錢，都是一塊兩塊疊起來的，厚厚的一沓，好些張上面還粘著透明膠帶。我知道，是他們賣菜一點一點攢起來的，不像李家少爺給的，都是綠色的五十和紅色的一百。那個時候的我，喜歡去城里的姥爺家過年，因為姨媽們給的壓歲錢更多；可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農村里飄著炊煙的灶臺，黃土墻上掛著的二胡三弦，滿滿一炕的盤子和碗，還有酒足飯飽之后，姥爺坐在小竹凳上，晃著腦袋拉一曲秦腔，姥姥扯著嗓子就跟著唱了起來。但是我也記得，有一年還在正月里，我們圍坐在炕上看春晚的重播，姥爺興高采烈得跟我爸爸講當年他是如何揍我媽媽的－－把她雙手綁起來，吊在房檐上，用皮帶抽著打。

那年回省城里的家，我媽媽哭了一個禮拜。

人對自己的親生骨肉，對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到底可以多愚昧呢？可以多懦弱呢？可以多殘忍呢？即使我哭著寫完這些故事，我還是覺得，人與人的生命軌跡是無法和解的。

前幾天，李家少爺去世了，84歲，走得很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