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夢論的三個里程碑
郭永玉
醫(yī)學與哲學1997年第18卷

夢的分析是精神分析治療的重要途徑。對神經(jīng)癥治療而言，夢的分析有助于理解癥狀的象征意義，有助于探索病因。對心理咨詢的普通來訪者或普通人而言，夢也是心理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夢的分析有助于他們認識煩惱的實質所在，從而客觀地看待自我，更有效地實現(xiàn)自我。關于精神分析的夢的學說和分析方法，有三個里程碑式的人物：弗洛伊德、榮格和弗羅姆。以下我們分別看看他們三位的理論，并體會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

一、弗洛伊德：夢是被壓抑的欲望的滿足

真正對夢進行心理學的研究，始于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在1900年出版《夢的解析》一書，他把夢看成是人的本能欲望的滿足，尤其是性本能欲望的滿足。如夢見喝水、性交等，這一類的夢是欲望的直截了當?shù)臐M足，這種夢的含義不言而喻，因而無須分析，也基本不具有心理學的價值。弗洛伊德所關注的是另一類的夢，即夢的隱義(內容)大多是本能欲望，但由于意識或內心中道德觀念的檢查作用，夢中的欲望滿足方式往往象征性地表達出來。就是說，這種夢與神經(jīng)癥癥狀一樣，是本能欲望的象征。弗洛伊德的夢論起初是為其治療神經(jīng)癥服務的。為了理解其夢論，就應了解他的神經(jīng)癥的心理病理學。弗洛伊德認為心理疾病往往是性壓抑的結果。性本能如果不能得到滿足，在有的人身上，其性能量就可能退行，向童年方向倒退，于是

就以兒童的方式加以滿足，這就是性變態(tài)。如窺陰癖、露陰癖，其行為與兒童相似。我們觀察兒童可以發(fā)現(xiàn)，兒童常常以偷看別人的陰部或當著眾人暴露自己的陰部的方式來取樂。所以弗洛伊德說，變態(tài)的性生活就是兒童的性生活。但是性變態(tài)為社會和道德所不容，這就導致焦慮。為了避免焦慮，性沖動就化裝，以不帶性色彩的神經(jīng)癥癥狀表現(xiàn)出來，這樣既可以使受壓抑的性欲得到滿足，又避免了道德的譴責。當然這一過程，當事人并未意識到。所以神經(jīng)癥是性變態(tài)的否定。這樣，神經(jīng)癥癥狀是性滿足的替代物，是非理性欲望的象征性滿足。弗洛伊德認為，人在睡眠時，意識(超我或道德)并未完全放棄對本能欲望的監(jiān)視作用，所以潛意識的欲望要通過化裝，以象征的方式來加以滿足。要理解夢的意義，就要分析夢境象征什么，而要弄清夢的象征意義，就要把夢與夢者的生活經(jīng)驗結合起來。弗洛伊德是第一位系統(tǒng)地以科學的態(tài)度研究夢的學者，他最大的貢獻之一是揭示了夢的形成

機制。但他對夢的內容的理解卻太狹隘，他只關注夢中的性內容，尤其是被壓抑被遺忘的童年性經(jīng)驗，夢的分析就是去挖掘這些經(jīng)驗。也許從他個人的臨床經(jīng)驗來看，有一定的合理性和治療上的有效性，因為就他所接觸的特定歷史時期、特定地域和特定文化的病人而言，性壓抑可能確實帶有普遍性。盡管如此，他將自己關于夢的內容的解釋視為普遍的解釋，認為所有具有象征意義的夢都應從性特別是童年性經(jīng)驗來加以理解，這就未免太狹隘了。所以這種理論必然會遭到批評和修正。

二、榮格：夢是潛意識智慧的表現(xiàn)

榮格是弗洛伊德的才華最為卓越的弟子，他很早就認識到弗洛伊德的錯誤，并設法加以糾正。榮格的夢論與弗洛伊德的夢論的基本分歧是，弗洛伊德認為夢是被壓抑的性欲的滿足，榮格則認為夢是潛意識智慧的表現(xiàn)。在榮格看來，潛意識中充滿了智慧，正如在弗洛伊德看來，潛意識中充滿了欲望。榮格還斷言潛意識中的智慧比意識更具有洞察力。在睡眠中，由于解除了壓抑，潛意識中的智慧得以表現(xiàn)。榮格舉出許多例證來證明自己的觀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的幾個月，榮格在一次旅途中，突然被一種壓倒一切的幻覺鎮(zhèn)住了：他看見一場大洪水把北海和阿爾卑斯山之間的北部和地勢低洼的所有土地都淹沒了。榮格寫道：“我意識到，一場可怕的大災難正在發(fā)展之中。我看見了滔天的黃色巨浪，漂浮在水面上的文明的殘片及成千上萬具被淹死的尸體。整個汪洋大海然后變成了一個血海。這一幻覺持續(xù)了大約有一小時。我感到迷惑不解和心里作嘔，同時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感到慚愧?！睒s格在隨后的幾個月內，曾多次夢見類似的恐怖場面，如冰雪覆蓋大地，凍死了所有的綠色植物。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榮格才真正理解了自己的夢：原來那些夢是對大災難的預言。榮格進而修正了弗洛伊德過于強調早期經(jīng)驗的傾向，他把夢分為“回顧的”(retrospective)和“展望的”(propective)，認為夢既代表過去的欲望，但也傾向未來，具有指出做夢者的目標的功能。這種向前展望的功能，是在潛意識中對未來成就的預測和期待，是某種預演、某種藍圖、或事先匆匆擬就的計劃。它的象征性內容有時會勾畫出某種沖突的解決。

榮格夢論對弗洛伊德夢論的另一個方面的修正，是關于夢與潛意識的問題。弗洛伊德是從個人經(jīng)驗去尋找夢的意義;榮格不僅從個人經(jīng)驗，而且從種族經(jīng)驗去尋找夢的意義，認為后者是更為深層的。榮格提出集體潛意識概念，認為同一種族的個體，有些共同的、不為個體自覺的經(jīng)驗，但這些經(jīng)驗會在夢中表現(xiàn)出來。集體潛意識主要由一些原型(archetype)構成，如人類有生而怕黑怕蛇的傾向，這種傾向就可以視為原型，這是人類自古以來在黑暗中受到驚嚇或遭到毒蛇咬傷的痛苦經(jīng)驗，世代相傳的結果。榮格所謂的原型中還有阿妮瑪(anima)和阿妮姆斯(animus)等等。阿妮瑪指男人身上的女性特征，阿妮姆斯指女人身上的男性特征。就是說每個人的人格中包含著一些異性特征，人格中的同性與異性特征有沖突、有和諧，從而構成人的活動的動力之一，也成為夢的動因之一。榮格進而把夢看成是一種宗教現(xiàn)象，認為夢中的聲音不是我們自己的，而是由超越我們的更高來源所發(fā)出的聲音。夢是比我們自己更偉大的智慧的啟示。

三、弗羅姆：夢是人的天性的表現(xiàn)

弗羅姆在批判地繼承弗洛伊德和榮格關于夢的學說基礎上，提出了關于夢的第三種理論。弗羅姆認為，夢是人的天性的表現(xiàn)，是我們在睡眠狀態(tài)下各種心理活動的有意義的和重要的表現(xiàn)。它既表現(xiàn)“合理的”或“不合理的”欲望，也表現(xiàn)理性與智慧。在夢中，愛與理性、欲望與道德、邪惡與善良都能得到表現(xiàn)。弗羅姆認為，這種觀點既吸收了弗洛伊德和榮格的理論的合理的一面，又不是二者的簡單綜合，它比前兩種理論包含更豐富的內容，也具有更廣闊的解釋性。弗羅姆的夢論是以他的社會潛意識理論為基礎的。他一方面繼承了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但他不同意只將潛意識的內容歸結為性，而壓抑也不僅是性壓抑，因而夢也就不僅僅是性欲的滿足。另一方面，弗羅姆也同意榮格從廣泛的(不僅僅是性的)意義上理解潛意識的觀點，認為潛意識中的智慧可能比意識更具洞察力，從而將夢解釋為潛意識智慧的表現(xiàn)。但他不同意榮格用集體潛意識解釋夢，即將夢歸結為超越我們自身的祖先的啟示，將集體潛意識看成是種族經(jīng)驗遺傳的結果。

弗羅姆認為潛意識中的智慧恰恰是我們自己最真實的智慧而不是祖先的智慧，壓抑是由我們的現(xiàn)實處境造成的，是由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社會文化造成的，因而我們的潛意識(夢)的內容往往是我們對自己現(xiàn)實處境的洞察，對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社會文化的實質的洞察。但在覺醒狀態(tài)下，這些洞察被假象和謊言掩蓋了。

正如弗洛伊德已經(jīng)指出的，在夢中，非理性的沖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逃避意識的檢查，換一個角度說，就是可以逃避社會禁忌的作用，使覺醒狀態(tài)下被壓抑的欲望得到替代的滿足。睡眠比覺醒狀態(tài)更自由?！拔覀儾槐卦俪惺芄ぷ鞯闹刎?，不必再實施攻擊或防衛(wèi)活動，不必再注意或控制現(xiàn)實。我們不必再注意外在世界，而只觀察自己的內心世界，只孤立地思考自己。我們在睡眠的時候，也許是胎兒，也許象死尸，也許是天使，而不受‘現(xiàn)實’的法則所支配。在睡眠狀態(tài)中，必然的王國讓位于自由的王國……”(晨欣等譯，1988，第17-18頁)?！霸谒叩臅r候，由于我們和外界文化不再接觸，因而使我們最邪惡及最美好的天性暴露無遺?！?葉頌壽譯，1986，第41頁)。盡管弗洛伊德強調亂倫的欲望是夢的重要內容，但夢的內容要比亂倫、性等等廣泛、豐富得多。

不同時代不同文化的夢有很大的差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夢的內容是在覺醒狀態(tài)下受壓抑的那些欲望和觀念。從這里，我們很容易看出弗羅姆對弗洛伊德的夢論的繼承和發(fā)展。所以，夢突破了覺醒狀態(tài)下的邏輯、語言和社會禁忌的作用，也就是突破了“過濾器”的作用，使?jié)撘庾R的心理內容得以實現(xiàn)。這些潛意識的內容既不同于弗洛伊德的非理性的本能沖動，也不是榮格所說的先天的種族遺傳的神秘經(jīng)驗，而是在一定的處境特別是在一定的社會文化條件下受壓抑的那些心理內容。弗羅姆的夢論是其整個心理學說的有機組成部分。正如脫離了人類歷史和文化，就不能理解潛意識;脫離了歷史和文化，也不能理解夢。迄今為止的人類歷史，除了原始社會，都是少數(shù)人統(tǒng)治多數(shù)人的社會，這種社會從根本上講是由于物質生產(chǎn)不能滿足所有人的基本需要?！吧嘀嗌佟?，“要坐下來吃的人太多，而桌子卻又窄又小?！蹦切┠軌蜃谧琅韵硎艿娜?，就竭力維護既得利益，壓迫那些威脅到他們利益的人們。

但這種壓迫僅靠武力是不夠的，還必須有一套機制去壓抑人們的思想和感情，不讓人們用理性去判斷，也不讓人們表達真實的情感。弗羅姆認為，人在清醒時，雖然是能動的，能確定目標、制定方案、付諸行動，但另一方面，由于各種現(xiàn)實利益(包括階級利益)的考慮，由于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輿論的作用，我們常常不知不覺地生活于謊言或假象之中，生活于相互猜忌或憎恨之中。而我們的正確判斷和愛的情感，卻受到壓抑。所以，在覺醒狀態(tài)下，我們雖然是清醒的，但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們又是糊涂的。我們進入睡眠，就開始做夢，這時我們不能合乎邏輯地思考，不能去行動去實現(xiàn)目標。然而我們又是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去創(chuàng)造一些史無前例的故事。在睡眠狀態(tài)下，我們是自由的，不再受各種謊言的干擾，不再受現(xiàn)實利益的驅使，因而有可能做出更正確的判斷。也就是說，我們在做夢時有可能比在覺醒時表現(xiàn)得更為智慧。所以，做夢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清醒。睡著了，也就是醒來了。

表現(xiàn)智慧的夢的一種情形是在夢中形成某種“合理的預見?！庇幸淮蜛與B兩人見面，討論彼此在未來事業(yè)上的合作，A對B的印象深刻而良好，因此決定把B當作自已事業(yè)上的伙伴。見面后的當晚，A做了如下的夢：“我看見B坐在我們合用的辦公桌里，他正在查閱帳本，并篡改帳本上的一些數(shù)字，以便掩蓋他挪用大量公款的事實?！盇醒過來，由于他一向看重夢的意義，并把夢看成是非理性欲望的表現(xiàn)，于是他對自己說，這個夢不過是表現(xiàn)了自己對別人的敵意以及要與人競爭的欲望，正是這種敵意和欲望使他幻想B是個盜用公款的賊。于是他試圖驅散這種疑心。他與B合作共事后，由于一連串事件的發(fā)生，使A的疑心又起，但他堅持自己對那個夢的結論，不去調查那些使他生疑的事件?？墒且荒旰?，A果然發(fā)現(xiàn)B擅自涂改賬目、侵占大量公款的行為。他當初的夢境幾乎完全成為現(xiàn)實。以上例證，說明人在夢中可以獲得比清醒時更為透徹的認識，也可以滿足被壓抑的欲望。但這種認識或滿足往往是以象征的形式表達的，需要通過夢的分析，將夢的象征與夢者的處境和經(jīng)驗聯(lián)系起來分析，才能真正理解夢的意義，使其有利于走向健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