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書法心態(tài) 1.似不經(jīng)意 漢蔡邕《筆論》開篇即云:“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薄吧ⅰ?,便是一種悠閑自適的心態(tài),如此,方可有望達到有意無意的境界。宋蘇東坡《評草書》有謂“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無意”二字,須辨證切解,它不是絕對的不在意,而是指精神放松的狀態(tài)下發(fā)揮最高的水平,不為緊張所耽誤。清張照《天瓶齋書畫題跋》云“書著意則滯,放意則滑。其神理超妙,渾然天成者,落筆之際,誠所謂不居內(nèi)外及中間也”,收放之間,意之妙用大矣。 《莊子·內(nèi)篇·達生》有一個“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的最好事例,何以如此呢?就是能“一其性,養(yǎng)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隙,物奚自入焉”,“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醉者的骨節(jié)松弛,能自然而然地墜地,是一種“無意”狀態(tài),所以雖傷不死。習語云“醫(yī)不自治”,何以然?就在于醫(yī)生在給自己或家人治病時,心態(tài)不放松,所以在判斷病因與針灸或下藥時都有拘束感,不正常的心態(tài)阻礙了他的正常水平的發(fā)揮。 清周星蓮《臨池管見》中的一段話,透徹地說明“有意”寫好反而寫不好的來龍去脈:“廢紙敗筆,隨意揮灑,往往得心應手。一遇精紙佳筆,正襟危坐,公然作書,反不免思遏手蒙。所以然者,一則破空橫行,孤行己意,不期工而自工也;一則刻意求工,局于成見,不期拙而自拙也。又若高會酬酢,對客揮毫,與閑窗自怡,興到筆隨,其乖合亦復迥別。欲除此弊,固在平時用功多寫,或于臨時酬應,多盡數(shù)紙,則腕愈熟,神愈閑,心空筆脫,指與物化矣?!薄靶目展P脫,指與物化”的狀態(tài),正是最佳心態(tài)。 晉衛(wèi)恒《四體書勢》記述張芝言“匆匆不暇草書”此語似乎費解,草書從速,緣何匆匆又“不暇”了呢?此又是心態(tài)問題。宋陳師道《答無咎畫苑》詩有云“卒行無好步,事忙不草書。能事莫促迫,快手多粗疏”,此正如諺語“信速不及草書,家貧難為素食”一樣,宜思理為妙。法與理異,法因人而異,理則皆同。 這種頗具思辯性的心態(tài)活動,貫穿于用筆結字之過程中。宋黃庭堅云“楷法欲如快馬入陣,草法欲左規(guī)右矩,此古人妙處也”(《山谷文集》)。清蔣衡云“作楷書須有行草意,使其氣貫;而行草亦要具楷法,庶點畫可尋。今人不解此,楷則方板散漫,草則蛇蚓縈回,毫無展束,甚至狂怪怒張”(《拙存堂題跋》)。 “似不經(jīng)意”,“似”字需注意?!八啤狈恰笆恰?,“似不經(jīng)意”的狀態(tài),是一種假象,其實,作者是很“經(jīng)意”的,甚至是別具匠心、刻意經(jīng)營,只是不露痕跡罷了。似不經(jīng)意,不是有意無意,正如“若不可測”一樣,“若”字需著眼。 2.自然而然 藝術,以“自然”為上乘,“自然而然”,是一種有意無意之間的狀態(tài),是可遇不可求的,是一種“不知其然而然”的最高境界。 蘇軾《評草書》云“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無意”,并不是根本不想寫好,而是放松精神、不做作,達到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譬如用手打蚊子,越是憤而擊之,越是難以奏效,因為,你的手掌帶著風,首先把蚊子吹跑了;反之,不經(jīng)意的一抹,雖沒有使勁,蚊子已捏爛。 司空圖《詩品》中,有不少語句來表達這種自然而然的境界:如“遠引若至,臨之已非”(超詣篇),如“如不可執(zhí),如將有聞;識者已領,期之愈分”(飄逸篇),如“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沖淡篇),如“情性所至,妙不自尋”(實境篇),等等這些描述,似乎都難以說清什么才是“自然而然”,因為,這種境界,只有經(jīng)歷過“自然而然”經(jīng)驗的人(可以是任何方面,如生活中的游泳、溜冰、烹調、理發(fā)等等)才能體會和品味到。自然而然的火候,只能順其自然,水到渠成,強求不得。 《莊子·知北游》有曰“(道)在瓦甓”,《中庸》有“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之語(第十三章),都是說明這種自然為道的路徑。書法之從“技法”階段而進境到“藝道”的層面,也是需要這樣一個過程的。神乎其技、技進乎道者,自身便也難言了,所謂“不知其然而然”。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顧陸張吳用筆云:“不凝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雖彎弧挺刃,植柱構梁,則界筆直尺豈得入于其間矣?!边@種用筆技巧的高度熟練,就是入道了?!肚f子·外篇·達生》之佝僂者承蜩,傳授經(jīng)驗說:“吾執(zhí)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夫子于是得出結論:“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此篇中另有呂梁游水者,說自己“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兩者雖都說自己“無道”,但道已存在,只是不知罷了。劉勰最后把問題落到了實處,曰“物以貌求,心以理應”、“結慮司契,垂帷制勝”(《文心雕龍·神思篇·贊》),因為只有形貌、技法等方面才是可以把握的,而其他更高深的意象、境界,則是不可端倪的,所以,與其苦思空想耽誤工夫,莫若埋頭苦練,也許,可與藝術的最高境界不期而遇。 “故意”,是常用的一個詞。然而,怎樣才算得上“不故意”?在現(xiàn)代化經(jīng)濟、科技高度發(fā)展的今天,書法藝術的存在難免有“故意”的成分,這可以通過追問“必然”、“必須”、“必要”等問題來思考。舍卻名利者不言,單純靠興趣而追求書法藝術的人,今天越來越少,在此毋須過多的辯駁,否則就更無聊了。 (四)說“人書俱老” 孫過庭《書譜》所謂“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是怎樣的一個境界呢?意識上的、精神上的、心理上的原因,當然應該首先考慮在內(nèi),但是物質上的、身體的、生理上的衰老原因,恰恰使客觀與主觀這兩方面自然融合?!藭r,以前任何一個階段都不曾具備的綜合條件完成了,所以“人工勝天然”的最高境界實現(xiàn)了。老者的復歸于嬰兒、復歸于樸,是上升了幾個層次的認識,與兒童的天生的童蒙期的素樸,是有區(qū)別的。中青年書法家,正出于年富力強的生理階段和技法成熟階段,而偏偏在這個時期,不具備兒童的生拙、稚嫩、不成熟,也不具備老者的認識深刻但體力不支的矛盾階段,所以,倘若他們欲表現(xiàn)稚拙的書風,學稚拙的兒童體,或者學老者的戰(zhàn)掣、凝澀、滯重,則往往忸怩作態(tài),丑怪叢生。東施效顰的可笑之處,就在其客觀條件與主觀愿望的不和諧,離開自然二字反而遠了,還不如表現(xiàn)本色的真誠,讓人理解。 劉勰有《文心雕龍》“通變篇”,主要論述文學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關系?!巴ㄗ儭闭?,會通適變也?!段男牡颀垺贰案綍痹疲骸耙郧橹緸樯衩?,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即講究內(nèi)容與形勢的層次與關系。對布局謀篇,則“雜而不越”,即要求多樣性與統(tǒng)一性的和諧關系?!案綍闭?,附著會合也。在“體性篇”有謂:“會通合數(shù),得其環(huán)中”,不管表現(xiàn)形式怎樣,融會貫通是最終法則,誠《莊子·齊物論》所云“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 陸機《文賦》:“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通會之際,生機勃發(fā),然而,卻難以實現(xiàn)理想,總會有所距離,“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雖茲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而這種距離,卻是有所難解,類乎于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所云“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shù)”,只有技法精能、變化多端方可望“曲盡其妙”(《文賦》語)。 袁枚《隨園詩話》卷五第六十六云:“老年之詩多簡練者,皆由博返約之功。如陳年老酒,風霜之木,藥淬之匕首,非枯槁閑寂之謂。然必須力學苦思,衰年不倦,如南齊之沈麟士,年過八旬,手寫三千紙,然后可以壓倒少年?!薄坝刹┓导s之功”、“ 力學苦思,衰年不倦”、“ 壓倒少年”,并不是每個老詩人都能企望得到的。同樣,對于老書家,實現(xiàn)“人書俱老”的境界,亦難矣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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