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殼村:走向沒落的村落 ——選自《留住美麗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存在的價值》 趕車、殺豬、賣豆腐、打鐵、剃頭、舞社火、喊喪、擔水,井臺、廟會、家族、宗祠……這就是離我們并不久遠的鄉(xiāng)村生活。而今,這種生活正如一幀泛黃的舊年畫,被主人一圈圈卷起;連最末的角上的風景也疾速消失,成為記憶。 今天,一些地方的村落除了人為制造消亡外,還有一部分正在自然消亡,這些村落里已沒有了往日的炊煙裊裊、雞犬相吠、老幼嬉鬧,代替的是冷落破敗、蕭條寂靜、殘磚廢墟,只有那些蔓延瘋長的野草,枝藤盤錯的古樹似乎在向人們訴說那里曾經的熙熙攘攘,向人們宣告將那些村落已化為歷史的符號。 一、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 村落是一個生命體,像所有生命一樣會遵循成長、壯大、衰落、滅亡的自然規(guī)律,一些村落的自然消亡是村落發(fā)展規(guī)律所決定的。隨著城鎮(zhèn)化的加速和年輕人對城市的向往,農村年輕一代棄農進城,一些存在了數百年的村落成為留守村落,村里剩下的主要是老人、兒童、狗貓、牲畜,外流的人口不斷增加,村民慢慢變少,人去宅空,院落里長滿了蒿草,漏雨的房頂,破舊的門窗,土地漸漸變得荒蕪,村落日復一日失去了生命力,作為共同體的村落最終走向了消亡。 2013年6月,我們考察山西靈丘縣的上車河村調查,該自然村人口最多時達到300多人,如今只剩下了8口人留在村里,其中兩戶已經在鎮(zhèn)上買了房子,只是由于要靠放羊掙錢為城里的兒子還房貸,老兩口依然留在村落里,等貸款還完了,也要下山。只有一戶完整的家庭,兩個大人帶著兩個孩子,收入也是靠養(yǎng)羊,兩個小孩在10公里外的鎮(zhèn)里寄宿小學讀書,每周回家一次。這里大片的耕地荒蕪了,成片的民居倒塌了,一些房子用來養(yǎng)雞和圈羊,更多的房子在那里自生自滅。問起村落衰敗的原因,不外乎交通不便、離學校太遠、年輕人留在村里討不到老婆等??h領導介紹說,類似這樣的村莊還有很多。 走進上車河村映入眼簾的是成片破舊、坍塌的民房,一些院落變成了羊圈。曾經300多口人的村落,如今僅剩下了8口人。 據山西新聞網的報道,山西的村落消失速度因種種原因在加快。在太原市陽曲縣西凌井鄉(xiāng),9年間2700人幾乎全部流失,33個村莊消亡。人們認為是農業(yè)凋敝和學校撤并。在西凌井當了31年教師的樊耀宗說,西凌井所屬原來3鄉(xiāng)63個村莊,在上世紀80年代時共有45所中小學,現在只有西凌井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1所初中和1所小學。 學校消失是村莊消失的重要原因之一。當然,農業(yè)凋敝和鄉(xiāng)村學校消失是村落衰落的原因還是結果,是個復雜問題。我們認為這是一個互為因果、惡性循環(huán)的過程。在長治市平順縣,東寺頭鄉(xiāng)是平順縣面積最大的鄉(xiāng),7年間共有133個村莊消失,人口由10900人下降到9600余人。當地人稱,種田不掙錢和婚娶困難導致人口大量外流。在忻州市岢嵐縣大澗鄉(xiāng)寺溝會村,該村常住人口僅是戶籍人口的1/3,而且光棍居多。 問及原因,當地人稱,優(yōu)質教育資源都在縣城和大城市,為了孩子能接受好的教育,不少父母外出陪讀。此外,當地性別比例嚴重失調,男女比例高達130—140/100左右,許多成年男子找不到老婆。在河南輝縣調查發(fā)現,年輕人娶妻的首要條件是在縣城買房,年輕人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加劇了鄉(xiāng)村的衰落速度。 這是陜北延川縣的一個古村落——甄家灣村,如今已經人去樓空。偶有參觀者路過在此停留參觀,有些拍攝電影和電視劇的劇組,常來村里利用這些老房子當道具和拍外景。 一位攝影師與空殼村 剛來山西,發(fā)現村內許多房屋里隨處可見石雕、木雕、磚雕,顯示著殷實人家昔日的氣派。但走進去拍攝,卻發(fā)現這么漂亮的房子,幾乎沒人居住。 拍攝的時間長了,就會發(fā)現村里缺少年輕人,他們全去大城市打工了。留下來的是老人與孩子。后來從北向南走遍山西全省11個市,找出其中的36個村莊,拍攝了上千張作品。村中老百姓,他們在勞動,在聊天,在發(fā)呆,在受病痛折磨;他們的身邊,是坍塌的戲臺,破舊的校園,沒完沒了的狗。那些塵封的農具、緊閉的院落、“文革”年間的標語,充斥著滄桑與蕭條。在河曲縣的一個村莊,拍了整整一下午,我只見到幾位老頭與老太太,見得最多的是貓與狗。 陽泉地界的一個村莊。它依山而建,鉤心斗角,層層疊疊,像一座城堡。即使現在破敗到全村找不出幾塊完整的玻璃,但還是能夠感受到當年修建時的輝煌。站在村口望去,窗戶全是黑窟窿,大門緊鎖,空房率極高。 沿途經過的每個村莊,在一年中的多數時候都空著。很多村莊的房子依舊,籬笆墻扎得也還結實,但人煙全無。 這是些被人拋棄的村莊。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只有風聲在吱吱地呻吟著。結了冰的河流,溢出了河灘,如同一座白色關卡,橫亙在山路中央,提醒著人們這是它的世界,禁止通行。冰河的那頭通往溝里,那里有5個村莊,已經空無一人。 村落的消亡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導致村落衰敗的原因十分復雜,那些不適合人類居住的環(huán)境,或沒有耕地,或沒有飲水,或氣候惡劣,或生態(tài)脆弱,那些村落里的人們通過各種方式離開村莊,到其他更適合生存的地方去。這個過程發(fā)生的一般情景是村里的女青年嫁到條件更好的鄉(xiāng)村或城鎮(zhèn),而沒有女人愿意嫁到這些村莊來,于是娶不上媳婦的小伙子就入贅到了其他村莊或到城市打工,不再回自己的家鄉(xiāng)。這些鄉(xiāng)村就這樣凋敝了,空殼化了。那些在外鄉(xiāng)混得好的人,把自己的父母也接出了山外,于是,原來的村落逐漸消失了。這些村落的消失往往是不可逆轉的。 二、最后的留守者 山區(qū)里的空殼村大都是由于生存條件惡劣,難以滿足村民的生計需求,村民紛紛遷出山外,以尋求更適合他們生存的地方,有一些村民搬進了鄉(xiāng)鎮(zhèn)和城市,也有一些村民在其他村落里安了家。雖然生活有苦有甜,但不管如何,對曾經生活過的那個村莊,他們總有割不斷的思念,總是懷著復雜的情感。有人根本不考慮回去,因為回去掙不了錢;有人還想回到老家,“山上生活自在”。但終究,大部分人還是回不去了。 山西省是一個山地、丘陵地形居多的華北省份,不少村落都依山而建,地形帶來的交通不便和土地貧瘠使得生活在這些村落中的村民處境艱難。一些村落的村民為尋求生計不得不外出生活,留下那些喪失勞動力、孤寡老人,成為鄉(xiāng)村最后的留守者,度過他們別樣的歲月。我們從網絡上搜索了這方面的記者采訪稿,意圖“一葉知秋”,展示那些伴隨著村落消亡的留守者的生活狀態(tài)。 山村最后的留守者 82歲的郝拴明和他47歲的啞巴侄兒郝計生是化咀村僅有的居民。村子最高處的一處院落,是他們的居所。 郝拴明的家產少得可憐,幾床有些霉味的被子、一個木箱子、兩把他自己用木頭做的椅子和一條瘦得眼睛都能瞪出來的狗。狗守著用荊條搭成的籬笆門,聽到任何一點動靜總會狂吠不止。這時,總是啞巴笑嘻嘻地跑出門來,喝一聲,用腳踩住狗的鏈子,招呼人進屋。 屋子里很暗,但電燈沒有拉著,他說眼睛花了,點著燈也看不清東西。郝拴明年輕的時候當過民兵,打過日軍,后來不打仗了就放羊種地,父母走得早,他一直沒有娶過媳婦。結果當村子里的人都紛紛搬離村子時,他孤苦一人,無處可去只好留了下來,啞巴是他現在唯一的親人。 去年一年,有兩撥人來過化咀村。 “一次是夏天,山那邊放羊的過來了。一次是大年前那些老住戶給送來對子(對聯(lián))和鞭炮”,郝拴明牙齒已經掉光,嘟囔著說。 已經搬離了村子的老住戶送來鞭炮和對子,他就挨家挨戶給那些已經沒有人住的房子貼上對聯(lián)。他也托人順便捎過來了一些物件:兩把香、一袋凍好的餃子、一包瓜子、幾顆糖果。 春節(jié)那幾天,他拉著啞巴侄兒來到自己大哥和父母的墳頭,擺上供品,和死去的親人“拉達拉達(聊聊天)”,而平時他幾個月都不說一句話。然后,啞巴侄兒又去村子里的幾個廟里上香燒紙。村北頭的小廟里供的是佛爺,村西頭的樹下面供的是觀音,村戲臺對面供的是龍王爺,村口供的是土地爺,啞巴沒事的時候刻下的一個太上老君,郝拴明把它放在河灘邊的一個小洞里。啞巴侄兒都去上了香,磕了頭?!按謇锶藳]了,但香火不能停?!焙滤┟髡f。 郝拴明年齡已大,不再種地,一年1640元的“五保金”,能保證他吃上大米白面,雖然“想抽煙就不夠了”,但郝拴明別無他想。 在過去的30年中,郝拴明一點點看著這個村子從繁華變得寂寥。他記得,上世紀90年代初,化咀村最多的時候有280多口人。沿著石頭鋪砌的小路走一圈,我們依稀可以看到這個村子當年的風光。村子中央,是一個小山坡,山坡中央是一口轆轤井,井旁的石板已經磨成了鏡面,一邊還砌著牲畜飲水的石槽。山坡之上,是村子里最“宏偉”的院子。雖然部分圍墻已經坍塌出內夯的黃土,但走進大門,無論是門頭的石礅,里面的戲臺,還是那個已經歪歪斜斜隨時準備掉下來的“化咀村黨支部”的牌子,都在展示著這個村曾有的風光。 “牛羊爭隘道,烏鵲聚空村”,一窩窩野鼠占據了紅磚堆起的雞窩;成群的鳥在無人居住的房屋下搭起一個挨一個的巢,屋前的鳥糞堆出了一朵朵圖案。不時地,在某一個雨夜之后,村子里又一棟房屋轟然倒塌。 一個人就是一個村委會 在代縣縣城邊的紅橋村,最南邊一個不足5平方米的空房子里,住著一位外村村長閆潤來。65歲的老閆是西口前村的村長,而西口前村現在已空無一人。 閆潤來村長是2005年從西口前村搬到紅橋村的,紅橋村是當地一個移民村,政府在此安置了90戶從各個村遷下來的人。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住進這個移民村?!坝械娜藳]錢蓋房子,有的人家里沒有勞動力來耕地。”閆潤來遷來后,給附近一家學校當過門房,給一家工廠當過下夜工,現在無事可做。“現在西口前村的戶口上還有三十多人,大部分是老人和女人?!遍Z潤來說,他剛擔任村長時,村里有二百多人,由于村里小學沒有建起來,為了孩子念書,村里很多人就相繼搬走了。原先村委會健全的體制也逐步瓦解,村書記、村長、會計、隊長,慢慢都消失了,現在閆潤來一個人就是村委會的全部,兩枚公章、一個賬本、一個人口登記冊,是他隨身攜帶的“家當”。 西口前村在一個山腰處,當年人多地少,農業(yè)學大寨期間,村大隊組織村民開荒地,村里的耕地面積擴大到近300畝。而人口的流失,又使得當年由荒地開辟出來的耕地再次變回荒地。“現在沒有了農業(yè)稅,也沒有了攤派,村里基本沒什么收入。”拿著村里的賬本,他很認真地介紹著情況。但村長的工作還得進行。春天要去參加鎮(zhèn)里的育林防火會,記下要求后召集戶口還在村里的人回村防護。夏天公安機關要禁毒,他得回村看看有沒有地里種了違法作物。 他重視的還有村里的“大事”。這幾年,村里搬下來的老人去世了,他要找到輩分高的村民,召集村里其他人一起,把死者拉回村打發(fā)。五年來,這樣的“大事”他操辦了近五十次。 馬上又到村換屆選舉的時候了,閆潤來曾幾次向鎮(zhèn)里表示自己不想干了,可鎮(zhèn)領導反問了一句“你不干,誰來干”。閆潤來看了看村民登記冊,除了空掛的村民,剩下的不是嫁出去的姑娘,就是年齡比自己還大的老人。他說:“村長的工作還有很多,現在又要辦農村合作醫(yī)療、養(yǎng)老保險,這些事都得有人來張羅?!闭劦今R上要來的換屆選舉,他說,還得按照程序公開選舉,聯(lián)系每一個村民來投票,“但,不會有競爭者的。” 村落的自然消亡并不是只發(fā)生在中西部的山區(qū),全國很多地區(qū)的自然村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已經從地圖上消失,不論是在遠離城市還是在靠近城市的地方,總會有一些村落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在時光里走向衰亡,最后變成一座座空殼村。就是在北京這樣國際大都市的周邊,由于公共設施的落后,農業(yè)的凋敝,也迫使村民不得不離開宗族幾代生活過的村落。 如今,村里的年輕人已經失去也體會不到農民安土重遷的情結和心理,只有一些老人不愿意搬遷而留守下來,在他們生命的最后歲月里堅持著,與村落一起走向沒落。在北京的西南郊的房山區(qū),距離市中心不足60公里的佛子莊鄉(xiāng),就有一座即將消失的村落。這里的殘垣斷壁,很難想象,在十幾年前這里居然生活著將近五千人的大村莊。這個村落里面原先還存在一個在北京乃至全華北地區(qū)最古老的民間樂隊,當這個民間樂隊的第23代傳人拿出古老的樂譜的時候,這個樸實的農家漢子用他手中的樂器演奏出一首悲愴、高亢的古曲,望著這荒草滿眼、秋色蕭蕭的景色,讓人不覺得有一種哀婉、凄怨。 中國傳統(tǒng)村落原本是一個相對穩(wěn)定、有一套自身運行機制的共同體。在外界的力量尚未影響之時,村民的生活是安逸的、樸實的,給人以安全、穩(wěn)定之感。而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到來打破了傳統(tǒng)村落原有的平衡,撼動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社會結構,改變了鄉(xiāng)村社會的命運。大量的客觀事實告訴人們,村落的消失并非是一種想象,它每天都在發(fā)生,發(fā)生在也許是距離我們遙遠的山區(qū),也許是離我們很近的郊區(qū),這些村落靜悄悄地已經或是正在遠離我們而去。 村落的自然終結,是村落自身生存規(guī)律的使然,失去的村落留給我們的只有一些惋惜和絲絲遺憾,盡管人們對此懷有種種留戀與不舍,但依然無法阻止這些空殼村走向衰竭。廣東省開平市的一個“荒村”或許能進一步驗證村落是如何走向衰亡的。荒村本名叫鄧邊村,在120多年前就開始有人居住,住過58戶人家。上世紀20年代,僑鄉(xiāng)開平興起漂洋過海創(chuàng)業(yè)風,村里的青壯年相繼到西方國家淘金,賺了錢的就把部分寄回來。 為防土匪打劫村莊,村人集資在村的南面修筑了一座七層高的碉樓。碉樓雖然給村莊帶來了穩(wěn)定,但并不能給村人制造財富。村人紛紛搬遷國外。到解放初期,鄧邊村只剩下十多戶人家。土改又加速了這些留守戶的出走,分布在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加坡和香港等多個國家和地區(qū)。1956年,鄧邊村只剩下五戶人家留守。 在香港回歸的1997年,村里只有兩戶人居住。偌大的村莊雜樹遮天蔽日,幾乎密不透風,處處充滿著空虛、孤寂和恐懼氣氛。白天這里聽不到外面半點喧囂。到了晚上,兩戶人家大門緊閉,傳聞村里時不時響起像人也像烏鴉的慘叫、悲鳴和啜泣,使人轉輾難眠,神經高度緊張。村子的日漸荒涼,對治安的擔心,對盜賊的恐懼,兩戶人家心驚膽戰(zhàn),無法忍受恐懼的長期折磨。于1998年急急搬遷到4公里外的開平市區(qū)置業(yè)安家,帶不走的房子和家什只好被遺棄在歲月里了。 本文選自《留住美麗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存在的價值》 作者:朱啟臻趙晨鳴龔春明等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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