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怎樣練習寫作 第四不怕再三修改
現(xiàn)在試談寫作實踐時的步驟。
假如你覺得文思洶涌,下筆如有神助了,那么,我主張你就放膽一氣寫出來罷。此時千萬不用徘徊遲疑,要相信這剎那間奔赴你筆下的字句就是最好的最妥當?shù)摹V钡桨l(fā)泄完了為止。“推敲”二字,此時是用不到的。字句的斟酌,此時也暫且不管,想到什么,寫下來再說。此時唯一目的在一口氣把你腦中洶涌著的東西都移在紙上。
可是完篇以后,你就得改變你的態(tài)度。現(xiàn)在你要十分苛刻地來審查你自己剛才所寫的東西。這時你對于自己心血的產(chǎn)物千萬莫存絲毫姑息的意思。每段、每節(jié)、每句、每字,都不放松。毫不可惜地刪掉那些不好的東西(憑你這時的判斷)。不厭煩地修改了又修改。要像兌換商人辨別銀幣的真度一般“推敲”著每一個單字、每一個詞、每一句。
在這時候,如果你發(fā)見初稿上太多要不得的段、節(jié)、句,或"字,你也千萬莫灰心;能從自己的初稿上找出毛病來,這就證明了你的判斷力是強的是健康的。倒是找不出毛病來的時候你該反省。為什么找不出毛病呢?是不是你這篇東西已經(jīng)十全十美?當然不是的,自欺自滿的心理最足以阻礙進步。你之所以找不出自己的毛病,正表示了你的判斷力不見得高明。你得設(shè)法增進你的判斷力。
但如果找出了毛病卻又無力修改,那你也沒有理由灰心。寫作能力不是一下就能跳進幾步的。一般說來,對于初稿的修改,好比是在一件制品的粗坯上加工,線條不很正直的把它修為正直,表面的粗糙加以磨光,小小的斑疤贅優(yōu)加以刮剔而已;這時候,你不能因此認為這是你的寫作能力有了進步,制粗坯的你和加工修光時的你,相差并不多。所以,當你找出了毛病而又修來修去總不愜意的時候,你一方面固然不得不自認已使盡了全力仍不過如此,另一方面也沒有理由對自己失望。你不必忿忿然將原稿撕掉。你不如將原稿藏起來,抹一把額頭的汗,暫時將這撈什子忘掉。你照常讀書玩耍,―或者,用一句通常話,照常生活。你如果有平素喜愛的名家作品,那就搬出來再溫讀也好。這樣過了一個時期(當然也不會太久),你這才再找出那篇原稿來再試試修改;這時候,也許你能夠修改得愜意些了,也許原來待修改的地方仍不得愜意的改正,可是倒又發(fā)見新的需要修改的處所了,不過無論如何,這都是你的能力增進、你的批判力增強的表征;如果依然覺得無可增減的話,那倒應(yīng)該自己警惕的。
不要羨慕“文不加點”的屁話。初稿寫成后如果當真覺得無可改動,那要不是他的自負自滿心理在作怪,便是他的批判力和寫作力都停滯在已有的階段再沒有寸進了。在初學者,練習的唯一法門是多修改,一而再,再而三,永不倦怠。今天修改過了,隔幾天再修改,又隔兒天再作第三次的修改。修改之后去讀書,研究名著,讀了書欣然有新得的時候再來修改。在原稿上一次一次新發(fā)見毛病,就表示你的能力在一天一天增長,練習寫作的秘訣是不怕修改。 而且當然也不要害羞,不肯將自己的初稿拿給人家看。人家的批評要用很客觀的態(tài)度去聽取。無論說好說壞,都不輕信,都要放在自己的理智的天平土仔細衡量。都要記下來,隔一些時再拿出來考慮。
或許有人要問道:“照這樣說來,修改是無止境的了,那不是一篇東西沒有完成的時候了么?
這也不然。從一個人的寫作的全程上看來,修改是無止境的,亦即是學習無止境,進步無止境;這真是所謂“死而后已”的事。但就某一篇東西而言,經(jīng)過多次修改以后,總會到一個應(yīng)當告結(jié)束的時期。數(shù)百萬字的《戰(zhàn)爭與和平》經(jīng)過多年的修改,終于也脫稿了,何況薄物小篇呢!到了應(yīng)當告結(jié)束的時期,不是拿出來“問世”,便是擱在書桌抽屜角,如果兩者都不取,而啃住了這一篇無止境地修改下去,那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便是神經(jīng)有點毛病。
那末,到了怎樣的地步才算是應(yīng)當告一結(jié)束呢?一是根據(jù)你那時的健全的批判力認為相當滿意,二是根據(jù)你所敬佩的師友對這東西所給的意見。
第五自由探索,向多方面探索
練習寫作時又常常會碰到這樣的事:一篇既成,修改又修改,總弄不好,此時人也累了,自信力也動搖了,但是過了些時,換個題目,換一種體裁,卻居然寫成了大別于昨日的作品。如果說這是一兩天之內(nèi)就大有進步,那顯然是不合理的,于是就有別的解釋,最通常的是:“這題目好寫,那一個不好寫,' ;最像有理然而實際并沒說明什么的是:“那時你的靈感不來,這時它來了?!?/span>
我們最好不要把責任推給“靈感”,也不要把榮譽歸于“靈感”,同時我們也不能首肯于題目有好寫不好寫的理論?!办`感”這玩意兒,太渺茫了,不可捉摸;如果真有所謂“靈感”的話,那么,按照“靈感”來時的精神狀態(tài)來解釋,這也不過是一定時間內(nèi)注意力的非常集中與創(chuàng)作力的特別活躍而已。但如果你腦中本來空無所有,那么,所謂“靈感”者,也不能使你有所成就。因此,問題的關(guān)鍵仍在你的題材有沒有成熟。當你寫成一篇屢次修改而仍不愜意的時候,多半還是因為你的這個題材尚未成熟,而你對于此篇的體裁的一些技巧上的關(guān)節(jié)也還沒有摸熟。
既然是這么一回事,因此寫作的練習就不宜拘泥于一定范圍的材料以及一定的體裁了。你應(yīng)當把練習的范圍擴展到最大的限度。因為材料有沒有成熟的征候雖然大略如上文第三章所說,但有時也會被主觀作用所左右而騙了你的,盡管拿筆時覺得文思洶涌,寫出來的可以滿不是這么一回事。因此你不必拘泥,練習的箭頭要轉(zhuǎn)向著四面八方。
但凡你的經(jīng)驗所有的,都是寫作練習的對象。
但凡你所摸到過的體裁,也都是寫作練習的對象。必先自由探索,向多方面探索,然后能得精熟一道的結(jié)果;必先自由發(fā)展,向多方面發(fā)展,然后能達到那適合于你的道路。
是故初學者應(yīng)當活力充沛,眼光四射,在文藝的曠野縱橫斥候。應(yīng)當嘗試寫一切接觸到的生活動態(tài),嘗試一切的文學體制。今天試寫詩,明天試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后天試劇本,都不要緊:只須寫時嚴肅,不是開玩笑胡鬧。不用怕人說你沒有恒心;事實上你將來是否終身從事于文學工作此時也還未便決定呢!何況此時的習作,不恒又何妨?不要被“一鳴驚人”的觀念所催眠,一開始就給自己劃定了圈子,自認為終生園地,而死守在里邊兜圈子,打算一下子完成了杰作。這不能算是認定方向?qū)9?,這是作繭自縛。太早的自己指定一個方向去專攻,實際這是溢殺自我發(fā)展的代名詞。
也許你是在每天寫日記的?那么,你就把日記作為你的自由探索、自由發(fā)展的地盤。不要理那一套‘舊記”寫法的方式,什么流水賬似的月、日、星期幾、陰或晴、冷或熱、收發(fā)了什么信、會見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這些都是不必要的。你還不是一個大人物,這些流水賬不會被人當作史料,你犯不著空費工夫。倒不如把你覺得可記的東西用各種體式來試一試。今天你送你大哥從軍去了,你在日記本上可以寫一首詩。明夭也許你的鄰家欠了租被地主捉了去,那你不妨寫篇報告文學。后天如果你的父親和母親為了某一件事情吵嘴了,這就給你試試寫作劇本。練習寫作須要多寫,須要經(jīng)常寫,所以寫日記也是一個法門;然而公式的流水賬似的日記不會對你有好處,要利用寫日記的精力使合于練習寫作的目的,這里所舉示的辦法也還實際。
第六技巧不是神秘的東西
我們假定閱讀這本小書的人已經(jīng)有了使用文字的相當技巧。請不要見了“技巧”兩字,就覺得高不可攀,十分害怕。也請不要見了“技巧”兩字,就聯(lián)想到一長串的形容詞,一些古怪的不常見的字眼,乃至一些拗口的似白話非白話的句子。所謂“技巧”,并無神秘性。你不用害羞,說:“我哪里夠得上技巧?!笔聦嵣?,能夠把自己的意思明白說出來,就是技巧。連自己心里的意思都說不明白的,不是也常??梢杂龅降拿??要是又能夠把自己的意思按照自己那時的情緒說的或委婉,或堅決,或洋洋然滿是樂觀,或低沉而悲憤,那就是技巧的程度又進一步了。只要你不上當,不迷信寫在紙上的定要是書上的字眼和句法,只要你大膽把口里怎樣說的寫到紙上來,那你就沒有理由不相信自己也相當?shù)陌盐盏郊记伞?/span>
一定要先排除通常的對于“技巧”的神秘的看法,然后能夠來談怎樣學取技巧。
凡借文字構(gòu)成的文藝作品,最基本的單位是“字”。從前人講究作文的方法,開頭便講“煉字”。這就是:為你所要表達的意思,或所要發(fā)泄的情緒,所要告人的物與事,找到那最適當最新鮮最響亮的單字。我們現(xiàn)在也主張“煉字”,也主張要那樣去找去。不過從前人(現(xiàn)在也還有人)以為應(yīng)當在書本上去找,我們卻主張在活人的說話中去找―至少是要把這一個辦法作為主要的基本的工作。在這一點上,我不反對“擺龍門陣”。
若干單字聯(lián)綴起來,成為句子;所以句子的組織方法是要研究的第二步。這也是應(yīng)當在人們的談話中去找尋而研究的。你可以準備一本雜記簿,把聽到的巧妙而特別的單字或句子,都隨時記錄下來。不過句子的組織法也還可以從語體的文學作品中去探尋。在那里,句子的組織法是經(jīng)過作者加工的,因此就比通常人們談話時更嚴密,更多變化。嚴密而多變化,這是造句技術(shù)的要點。
到此為止,“寫”和“說”是一致的,“寫”的技巧也就立根在“說”的技巧。再進一步,“寫”就要求它特有的技巧了,然而也并不神秘。
我們試從一個實踐的例子來說明這一問題。
茶館里有人在講故事。講者富有口才,所以故事很動聽,你把故事記錄下來了,你研究,你會覺得它的精采地方,例如語言的生動而巧妙,有非寫作所能及,然而比起一些好的寫作的故事來,它的結(jié)構(gòu)是松懈些,而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平板些。這小小的研究,告訴我們一件事:茶館里講故事的那個人對于故事的技巧的一部分未嘗有過研究,因為他不是有意要作一個說故事的人。而另一方面,那些作為文藝作品寫出來的故事卻因作者有意地講究這方面的技巧,所以就見得優(yōu)勝。結(jié)構(gòu)上的技巧是必要的。所謂結(jié)構(gòu),不僅指人與事的安排配合,還須顧到全篇的節(jié)奏―這就是從故事的發(fā)展中所產(chǎn)生的起伏抑揚的情調(diào)。一篇作品(除了若干例外),不能一個調(diào)子從頭到底;要是這樣,就成為平板,就不美。因此須要有“波瀾”,譬如一首曲子,拍子有快有慢的,音有高有低。一篇作品中的人、物、事,必須有現(xiàn)實的基礎(chǔ),然而到底是作者虛構(gòu)的。正因為是虛構(gòu)的,所以這些人、物、事的發(fā)生、發(fā)展和結(jié)局,必須一方面入情入理,有百分之百的真實性,而同時一方面又必須緊湊,各部分成為有機體,而且具有抑揚起伏的節(jié)奏,這樣才可以增加它的色彩、律動和韻味,而強烈地感動了讀者。
這些技巧,我們要到世界和本國的名著中去學習。這些技巧是經(jīng)過了數(shù)百年乃至數(shù)千年的無數(shù)才人創(chuàng)造研究成功的。這些技巧,還在發(fā)展,絕對不會有止境。
然而這一類的技巧也不是只有從名著中方可找到,方能學習。我們也要從社會生活中去擷取創(chuàng)造新技巧的動力。社會是在變動的,新的社會生活會產(chǎn)生新的文藝上的技巧。這只要研究自古至今新的文藝形式之所以產(chǎn)生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就可以明白的。不過這一層說起來不大簡單,這一本小書里是容納不下的,我們只能在這里略提一筆,要詳細研究,須得閱讀專書。
以上所述,倘用一句常常聽見的話來總結(jié),就是:“向生活學習?!?/span>
第七“寫”了再“讀”, “讀”了再“寫”。
上文已就怎樣練習寫作一問題提出了若干意見,現(xiàn)在我們再加一補充,就是“多讀”?!岸鄬憽?,不怕修改,此外還須“多讀”。
“讀”與“寫”應(yīng)該并行,應(yīng)該聯(lián)系起來。
懂得怎樣去“讀”,也就會懂得怎樣去“寫”。
“讀”的范圍要廣闊,要多方面。
“讀”的目的,不在剽竊詞句,不在摹擬作風,而在學習技巧!透徹地研究了名著的寫作方法,把握住這方法,使為我用:這就盡了學習的能事。
因此,“讀”須有方法。摘抄佳句不是正確的方法。如果讀書只為了摘抄佳句,那就不如買一本《文藝描寫辭典》。專就一章一段作繁瑣的研究,也不是正確的方法。這結(jié)果是見木不見林。從作文法的立場去講什么起承開合,不是說這一“轉(zhuǎn)”如何巧妙,就是說那一“伏筆”如何關(guān)系非凡,―這并不是正確的方法。這好比變戲法,盡管別人看了驚異而五體投地,你自己除了那一點“手法”其實一無所有,要是名著的作者死而后生,聽了這樣的說法,大概不會承認他寫的時候是有這許多小巧的計較的。
當然還有不少成問題的讀法,現(xiàn)在不暇一一舉述。
這里,我們且提出一個方法來。
我們讀一本名著,要提問題;我們要求這名著來回答我們的問題。而如何使名著能夠回答,則全在我們讀的方法對不對。我們的第一個問題:作者寫這部書的目的何在?他希望讀者弄明白的,是什么?第二個問題是:作者用什么方法完成池的任務(wù)?全部完成了呢,還是不全?第三個問題是:作者所用的方法有什么特點:是不是這是唯一好的方法(在這里,我們要和其他的名著比較一番)?第四個問題是:書中的主要人物是怎樣創(chuàng)造成功的?第五個問題是:作者有沒有創(chuàng)造出新的風格?
這五個問題的答案可繁可簡。每一個問題的答案可以長到寫成一本小冊子,乃至一本書,也可以短到幾十百來字。但不論長短,總之是非把全書讀過幾遍,完全消化了以后則是無從置答的。
善于讀書和不善于讀書,大有分別。不善于讀書者,只在書本子外邊繞圈子,結(jié)果是浮光掠影,僅得皮色。或者是一頭鉆進了書里,而不能出來。他迷失在字里行間,就像迷途在森林中一樣。他對于一枝一葉也許辨析得系入微芒,然而他甚至連整株的樹也沒看清,更不必說整個的林了。善于讀書者卻是先鉆進書里然后又出來高高地站在書之上,俯瞰著。但是為了學習寫作方法而讀名著,則先鉆進去而后又出來站在書之上,固然是必要的,可也還覺不足。我們又須能夠把它拆開然后又裝配起來,像技工們拆散了機器又裝配好一樣。能拆又能裝,然后對于機器的微妙曲折之處算是摸熟了,我們讀名著也必如此,然后真能從它學到了什么值得學的東西。
最后,我們再總結(jié)一句:練習寫作,并沒有什么秘奧法門,只在多寫多讀,不怕修改,寫了以后去讀,讀了以后再寫。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四四年十月重慶文風書局出版的“新少年文庫”第三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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