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京都,一大群人;第二次,四個人。清水寺下民宿“古都夢”,六疊大通鋪;每晚睡廁所前,三女一男,表決總是輸!日日清早,清水寺晨鐘撞響便起床,拿著地圖,四處晃蕩,一直走,反正京都就那么大,見到廟見到書店便往里闖。有時也累,半天掛免戰(zhàn)牌。四個人排排坐二樓窗臺往下看,全日本小學(xué)生、中學(xué)生都來見學(xué)旅行了,新鮮!看這個看那個,看久了看出名堂:“你看你看,那個像美環(huán)吧?”“咦,有一個花輪?!薄斑€有還有,丸尾來了……”“這個像浮世繪跑出來的?!薄霸瓉砜ㄍㄔ煨投加兴景??!逼奉^論足忒大聲,燦爛笑著。青春,肆無忌憚。 某日往寺町通去。一間看過一間,買這買那,大樂!一保堂買完茶葉后,驟見對面有間書店。舊書店?不能不去!才推開門便有異樣感覺,說不出來。翻翻看看,澀澤龍彥、吉本隆明、荒俁宏、寺山修司……怪咖紛紛涌現(xiàn)?!秳e冊太陽》《別冊寶島》《銀花》,都是我的菜!怎么這么多歌集?遂繞著書架,一柜一柜看過去,越看越興奮,越抓越多書。確是新書店,可還是怪,不太一樣,依然說不上來,心里卻自歡喜,想看而看不到的書都幫我找來了。 然后,聞到了一股煙香,濃郁襲人…… 順著望過去,柜臺一位老先生,想必店主人,正拿煙斗閑閑抽著。 老先生頗老,七八十了吧?典型和男,臉面穿著收拾得干干凈凈,得體有型。老先生邊抽煙斗邊朝我們看,抽抽看看,像火車冒著煙。目光相視,微微帶笑,大約被吵得知道我等來自異國他鄉(xiāng)了。結(jié)賬時,不免聊上兩句,同行友人略通日文,我也阿里不達湊前亂扯: “這書店非常好,我們都很喜歡?!?/p> “是嗎?非常謝謝你們?!?/p> “店里的書很有特色?!?/p> “你們是臺灣人嗎?” “喔,被看穿了?” “我猜得出來。呵呵?!?/p> 三月書房店主 大約看我們順眼,老先生忽然起身,往內(nèi)間呼喊幾聲,有人回應(yīng)后,即走出柜臺,邀我們到對面喝杯咖啡,聊聊天。一行人受寵若驚,也好奇,跟著去了。 問過幾人姓名年紀,講了他對臺灣的感覺,一如其他日本人:“啊,我也有幾個朋友住過臺灣,戰(zhàn)后才回來。臺灣很好,請多多加油??!”最后一句,初聽莫解其意,喝完咖啡才知道特別祝福彼時風(fēng)起云涌的臺灣民主運動而說。 該我們發(fā)言了!爭問書房種種。比手畫腳,又寫又說,幾個人僅有的日文詞匯通通搬了出來。老先生也不嫌煩,親切耐心回答,一個多小時里,約略得知書店主人一段心事。 老先生宍戸恭一,三月書房一代目。1943年就讀慶應(yīng)大學(xué)經(jīng)濟系,青春如花,少年似歌,卻被征召進入海軍,學(xué)徒出陣,僥幸未死。1950年代,加入日本共產(chǎn)黨,回到故鄉(xiāng)京都發(fā)展組織,搞革命,大串連,糾結(jié)同志,幾次舉事都沒成功,被追緝,到處跑,傷心沮喪難當(dāng): “我想了又想,心里非常難過。如此墮落的國民性,若不能從根本改造,革命絕無成功可能。但要如何改造思想呢?” “最后決定開一家書店,進行思想革命,用書籍喚醒民眾,改造他們的思想,改變?nèi)毡镜拿\!” 讓人想起了魯迅,為了拯救麻痹的國民性,棄醫(yī)從文,動手寫小說;梁啟超則干脆斷定:小說救國,促成新民。 想定之后,毅然退出日本共產(chǎn)黨,全心籌劃,書店選在1950年3月1日開幕,隨順世緣取名“三月書房”。 三月書房 書店不大,也就十幾坪,書架不少,應(yīng)該進哪些書來賣呢?既然是“借書店為鼓吹之地,以書籍為入世之媒”,大家所想到,或當(dāng)以政治、經(jīng)濟為主,就算文學(xué),也得具有“進步”色彩才對。老先生卻不這么想,他以當(dāng)時自己所最推崇的少壯學(xué)者吉本隆明、三木成夫,以及斯坦納(Rudolf Steiner)這位奧地利哲學(xué)家、改革家、建筑師,有名的“華德福教育”創(chuàng)辦人為主軸,往外一圈一圈擴散出去,漣漪波紋所及,只要找得到的書,通通批進來賣。尚有不足,則以自己感興趣的,譬如和歌歌集為主。至于“進步書刊”,僅僅設(shè)了一個柜子,擺擺左翼機關(guān)刊物而已。 “這樣賣得了書嗎?” “當(dāng)然賣不出去,這些書都很硬,沒什么人要讀,但這是革命,革命不能叫苦,自己得設(shè)法突破??!” “怎么突破呢?” “寫《書訊》,每個禮拜寫,不停地寄,來過的讀者都寄,也拜托他們介紹新讀者?!?/p> “有用嗎?” “很慢很慢……” “那不是很喪氣?” “是啊,不過為了下一代的幸福,不能放棄!” “奮戰(zhàn)了多久呢?” “直到神戶、兵庫都有人專程跑來買書,我才確定書店可以活下去。那大概是開幕后第二十九年之后的事吧?!?/p> 三月書房的《書訊》 二十九年!簡直不可思議。幾人紛紛舉起大拇指,贊嘆不已。最后提了說不清楚的疑問:“我覺得你這書店跟人家不一樣,但講不出來,好像少了什么……” 老先生聞言大笑:“哈哈!可能是沒有花花綠綠海報,也沒有什么打折標(biāo)示的緣故。我的書店里每一本書都是平等的,不管立柜或平臺,都是插擺,只看得到書脊,沒有哪一本享受特殊待遇。打折促銷是資本主義的做法,我不信也不搞那一套!書跟人一樣,生而平等,對需要的人而言,每一本都是最重要的。你們當(dāng)編輯,一定要懂這一點……所謂書既是生活之糧,也是有生命之物,所以具有靈魂?!?/p> 許久以來,早被暢銷書、排行榜洗得腦袋發(fā)空的我們,盡管也曾懷疑那一套,終不如這番話直接醍醐灌頂有效。遇緣則有師,信然。 二十年前往事。三月書房如今已由第三代經(jīng)營,“社會主義那一套”也多半改弦易轍了,為了求生存,這都可理解。然而,它終究自成一格,以“販賣20%非主流冷門書籍”而聞名日本,不搶暢銷不追排行,自成一片藍海。出版大崩壞,通路大蕭條的年代里,這位老共產(chǎn)黨員的一片心事,當(dāng)很值得聽聽想想。書店未來之路,或許就在那里也說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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