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臺書話 在之前的“蕓臺書話”欄目中,我們向大家介紹了南宋臨安府陳宅書籍鋪刻本《唐女郎魚玄機詩》和清代大才子袁枚的手稿《隨園詩稿》。接下來,我們請大家欣賞的是辛棄疾稼軒詞中極為重要的一個版本——元大德三年(1299)鉛山廣信書院刊刻的十二卷本《稼軒長短句》。我們將以這本書為線索,一窺辛棄疾的生平,欣賞稼軒詞的美,自今視昔,看一看藏書之人的哀樂。 在談論一首詩詞好壞的時候,首先需要界定評判詩詞好壞的標準。在這個時代談到詞,很多讀者或許以為如“大江東去”之類的詞,如此氣勢磅礴,大概也是古人沒有爭議的好詞。尤其是《吹劍錄》被屢屢引用的那則:蘇軾問幕客自己的詞與柳永比如何,對方回答:“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這個著名的故事一向被當成豪放詞與婉約詞的分別,作為東坡詞高于柳詞的證據(jù)。然而果真如此的話,東坡何必絕倒?恰恰是在十七八女郎與詞更相配的主流氛圍中,這位幕客的回答是一種戲謔和婉諷——柳永寫的是詞,您寫的不知道算是什么。╮(╯▽╰)╭ 日常提到傳統(tǒng)詩歌往往舉詩詞并稱,然而與“詩可以興觀群怨”不同,詞的地位長期以來并不高。就算紀昀將詞曲析出,把詞作為有別于詩的另一種文體拈出時,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仍不免加上一句“惟歌詞體卑而藝賤”,存著“詞為小道”的輕視的態(tài)度。而最早的詞作者們,寫詞也大多不過是讓歌女有新曲子可唱而已。 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tài)。 所以晚清的謝章鋌在《與黃子壽論詞書》中說:“詞之興也,大抵由于尊前惜別、花底談心,情事率多猥近。”那么尊前惜別、花底談心、情事多親昵乃至下流,在酒筵上由歌女演唱,聊佐清歡、娛賓遣興的歌詞,的確算不上嚴肅的文體。
如何提高詞體的價值與地位,甚至把它提升到隱隱可與詩相抗衡的道德審美高度,清人提了一個概念——“尊體”。但遠在清人潤色詞體之前,鐘愛詞的宋人已經(jīng)開始論證詞的特殊性。最為讀者熟知的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在《詞論》中提到我們現(xiàn)在認為文學史上第一流的大詞人時,不但鄙視柳永的詞語塵下,對晏殊、歐陽修、蘇軾等大文豪的詞,也有所不滿: 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 李清照的不滿,來自于蘇軾等人作詞時無視詞的格律的特殊性。詞的用字要求嚴謹,要分五音(宮商角徵羽),分五聲(陰平、陽平、上、去、入),分六律(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還要分發(fā)音的清濁輕重。簡而言之,字的聲響要與音樂相配合;而詩只分平仄。詞該押上聲韻的時候不能押入聲,這樣寫出來的詞才適于歌唱。但這些大家作詞時,并不在意詞的便歌的要求,所以寫出來的都是長短不一的詩,算不上詞。而像王安石、曾鞏這樣的古文巨手,文章似西漢之壯麗,經(jīng)世致用的味道很濃,但這么寫小詞是會被人笑的。李清照由此得出結(jié)論:“乃知詞別是一家。”詞,應該有詞體的正宗寫法:協(xié)律、典雅、細膩、婉麗。
以此觀之,辛棄疾的主體風格顯然并不是詞體正宗。而詞學史上,辛棄疾的出現(xiàn)確實是一大變數(shù)。當他還在世的時候,時人已經(jīng)將他與蘇軾并稱,以別于花間詞以來綺羅香澤“詞為艷科”的正宗。但稼軒詞的成就與特色并非東坡可以牢籠?!对~潔》所謂“世以蘇辛并稱,辛非蘇類”,辛詞豈止是別有面目,簡直可以說橫絕古今,在剪紅刻翠之外,開邊未已。且辛棄疾這個人更不是點綴升平之輩可以比擬,“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22歲聚眾起義奉表南歸,以數(shù)十騎突襲敵營生擒叛將張安國;在湖南潭州知府兼湖南安撫使的時候創(chuàng)建飛虎軍,為江上諸軍之冠……有此詞心者未必能有此事功,有此事功者未必能有此詞心,其行跡其詞境,都無待他者而可必傳。歷代論者談到辛棄疾,以為辛詞算不上詞體正宗的大有人在,然而都不得不為他的慷慨縱橫所折服。
盡管不時有人提醒讀者:稼軒也有“錦字偷裁,立盡西風雁不來”這樣風致妍媚的小詞啊。但就像沒有《錦瑟》、《無題》諸作不足以成就李商隱一樣,稼軒詞的特色不在這類綺麗纖穠的句子上。他即使處于讒擯銷沮、白發(fā)橫生的境地,在常人不能不陷絕失望的時候,也能用淋漓慷慨的詞筆去抒寫個人情感志意。 所以如何評價稼軒詞?王士禎說他是英雄之詞,欠缺節(jié)制,但稼軒詞依然是天地間第一等的好詞。這是因為好詞的標準并非只有一種,《花間集序》、《詞論》都只是一家之言。文人去寫不像詞的詞,比如蘇軾以寫詩的筆法填詞,在使詞不那么正宗的同時,也開拓了詞的疆域?!跋裨~”的詞固然在承認詩詞之別的前提下為詞謀得一席之地,避免成為“詩余”、詩的附庸;但“不像詞”的詞,卻讓詞體分得一部分“詩言志”的功能,提升了詞的價值。 一種文體,尤其是格律詩詞,當它發(fā)展到成熟階段,形式已固定下來。比如律詩對仗、押韻的要求,比如詞牌不同體式的字數(shù)、斷句、用韻習慣等等。成熟的文體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風格,與謀篇布局手法不斷重復,固然留下層層積淀,但也會讓讀者與作者審美疲勞,從而刺激出求新求變的意識,由此帶來變體的產(chǎn)生。變體是相對于正體而言的。所謂的正體,如廳堂房間的布置一樣,有一定之規(guī);而所謂的變體,則可以用人力去奪造化之功。以常見的詞牌浣溪沙為例,來看一看不同詞人的處理: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惟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浣溪沙》/韋莊 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沈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 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 《浣溪沙》/李清照 “想君思我錦衾寒”,由己推人,代人念己,從自己的角度想象對方如何掛念,筆力曲折。此種詞作的本事多附會不可信,“咫尺畫堂”句可知詞中女性的身份應該是別人家的歌姬之類。結(jié)句重提舊約,言之不盡。在花間詞人中,韋莊的風格已經(jīng)是清麗疏淡的了,但所寫的還是艷情。而漱玉詞里春光春困的慵懶,焚香斗草的消遣,時序的細微變化,以細膩之筆出之,并無情緒的直白表露,但人生永恒的寂寥感隱于其間。不同時期詞體的正宗,盡管都有著婉而麗的外在,但由于作者的出身、性別身份、性格、旨趣有別,使其表現(xiàn)內(nèi)容、風格、語言乃至精神面貌也有區(qū)別。寫歌姬舞女不妨側(cè)艷,閨秀手筆則有典雅節(jié)制的自我要求。 至于辛詞,無論下語雅俗,性情總有特別可愛的地方: 浣溪沙 壬子春,赴閩憲,別瓢泉。 細聽春山杜宇啼。一聲聲是送行詩。朝來白鳥背人飛。 對鄭子真巖石臥,趁陶元亮菊花期。而今堪誦北山移。 這首詞作于紹熙三年(1192)春,辛棄疾53歲。自從孝宗淳熙八年(1181)以隆興知府兼江西安撫使被劾落職后,已閑居上饒十年,在帶湖瓢泉寫了很多詞作。紹熙二年(1191),光宗終于起用他為福建提點刑獄,這是他離開上饒時所作的。詞中提到的鄭子真是漢代谷口人,《楊子·法言》說鄭“不屈其志,而耕乎巖石之下,名震于京師?!痹潦翘諟Y明的名字。一如首句杜鵑啼聲多是勸歸之意,辛詞拿去寫送行;過片以兩位隱士做對比,卻是為了引出對《北山移文》的翻用。《北山移文》是南朝孔稚珪的游戲文章,諷刺周颙曾隱居北山而終究出仕。春山杜宇不勸歸而送行,白鳥也背人飛去,就像北山山靈不許周颙再至。賦閑十年奉旨起復的辛棄疾,沒有紀恩的套路,也沒有眷慕舊山的作態(tài)或躊躇滿志之情,卻借出處轉(zhuǎn)變,小小地自我調(diào)侃了一下。他的風格用典,一望而知與前面兩首有別。 這首詞當然不是辛棄疾最有自家面目和最好的作品,但能窺見辛棄疾性格、詞風的某些重要方面。辛棄疾的好友陳亮說他:“呼而來,麾而去,無所逃天地之間”,十年閑居之后起用,只帶一點自嘲便動身,這不是普通人能有的性情。 一般而言,成就越高的詩人詞人,越難以用一兩首所謂代表作涵蓋。正如辛棄疾的門人范開所說的: 公一世之豪,以氣節(jié)自負,以功業(yè)自許。方將斂藏其用以事清曠,果何意于歌詞哉,直陶寫之具耳。故其詞之為體,如張樂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滅,隨所變態(tài),無非可觀。無他,意不在于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fā),詞自不能不爾也。其問固有清而麗、婉而嫵媚,此又坡詞之所無。而公詞之所獨也。 辛詞風格多變,其詞作不能簡單地用豪放、婉約二分法簡單定性,春幡燕子也不妨是宿志未酬的吞吐之音。不過熔鑄經(jīng)史去填小詞,屢出奇兵,表達超出詞體正宗的意象氣勢、情感志意,確是稼軒詞的特色。清代詞論家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評價辛棄疾時有些矛盾:“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fā),有英雄語,無學問語,故往往鋒穎太露。然其才情富艷,思力果銳,南北兩朝,實無其匹,無怪流傳之廣且久也。”才華與思想又充沛又鮮明,又有不平之事,這樣的人可能不“鋒穎太露”嗎? 常州詞派以意內(nèi)言外、比興寄托解詞之后,那些情感隱藏在于精美意象之后的詞作,很容易因為作者與讀者詮釋意象意義的層層累積,而被解讀為有寄托,比如溫庭筠。而辛棄疾明明白白以小詞陶寫一生行藏用舍:有“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jīng)綸手”、“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經(jīng)綸事業(yè)股肱王室的慷慨;有“朝來塞雁先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初志不遂憂讒畏譏的沉郁。他的寄托,有大時代、自身處境、與永恒命題的多重真實。鋒穎太露的按語,固然是由于辛詞不可一世的氣勢,也是由于辛詞沒有留給讀者太多解釋的歧義與多樣性。辛詞的用意,不待解詞者重新發(fā)明。因此,稼軒詞的好,對宋至清的讀者來說,反而需要跳出詞體正宗的審美藩籬,才能不為使事、意象等障目,讀出他不可一世之下的深沉悲慨。 南宋詞人劉辰翁算是辛棄疾的知己:“稼軒橫豎爛熳,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并卮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詞至此亦足矣?!艘夂慰蓮偷溃蛘咭粤鬟B光景志業(yè)之終恨之,豈可向癡人說夢哉。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其難言者未必區(qū)區(qū)婦人孺子間也。” 英雄感慨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憑自身經(jīng)驗理解的,這種強烈真摯的個人志意情感從醞釀到發(fā)之于詞,需要天分。稼軒詞難學,學不好不免徒有粗豪皮相。所以劉辰翁又說:“然陳同父效之,則與左太沖入群媼相似,亦無面而返。”很刻薄地用了左思貌丑的典故去嘲弄陳亮:潘岳貌美,少年時挾彈出洛陽道,被婦人圍觀;左思學潘岳出游,卻被婦女們亂唾狼狽而返。陳亮也是個奇人,為人為詞豪氣縱橫,竟在這里被比成一場失敗的模仿秀。 而劉體仁《七頌堂詞繹》則另一位與辛棄疾風格相近的詞人劉過大開嘲諷:“辛稼軒非不自立門戶,但是散仙人圣,非正法眼藏。改之處處吹影,乃博刀圭之譏,宜矣。”所謂刀圭之譏,是另一位吐槽能手,岳飛之孫岳珂,評劉過模仿辛棄疾所作的《沁園春》“被香山居士,約林和靖,與坡仙老,駕勒吾回”一句所說的:“恨無刀圭藥,療君白日見鬼癥耳”。陳亮和劉過都是一時豪杰,卻在稼軒的對比下不免支絀。一方面固然是評詞者善謔而近虐,一方面也是他們的性情、才力與際遇造就的詞作,仍不能與稼軒比肩。因此在“詞體正宗”的主流評價體系里,不免受苛評。也可見辛棄疾以一己之力突破的局面,是何等難得。
接下來“蕓臺書話”欄目的主角,正是稼軒詞極為重要的一個版本,元大德三年(1299)鉛山廣信書院刊刻的十二卷本《稼軒長短句》。我們將以這本書為線索,一窺辛棄疾的生平,欣賞一些小詞的美,自今視昔,看一看藏書之人的哀樂。
作者│國家圖書館(國家古籍保護中心) 石任之 編輯│趙洪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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