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師范學院第二次開學典禮 藍田種玉,在三秦舊地;夢里藍田,卻在漣水之濱。 在地圖上,你可能找不到這一個湘中小鎮(zhèn)。然而,如果穿越時空,回到那個山河破碎的時代,你會發(fā)現(xiàn),這一處藍田對于風雨飄搖的戰(zhàn)時神州來說,無異于一抹夢里的幽藍。 這里是國立師范學院所在地,今漣源市第一中學之所在。七十八年前,烽煙炮火之中,群山環(huán)抱里的這一方天地里,曾回響著一曲艱苦卓絕的教育弦歌。 在這個深秋的夜晚,我來到藍田故址。其時,夜色正濃,燈影幢幢。歷史的氣息,仿佛彌漫于清冷而寂寞的晚風中。 時空定格在公元1938年的中國。此時,由東北到華北,由關外到中原,由華東至華南,到處是日機轟炸過后的城市廢墟,到處是呻吟的田野。國土淪陷的消息,不斷傳來。一場充滿屈辱與血淚的戰(zhàn)爭,以呼嘯的炮火、無情的子彈和閃著寒光的刺刀,瘋狂地蹂躪著文明的家園,焚燒著歷史的記憶,踐踏著一個民族的日常與斯文。 斯時斯域,生存,還是毀滅?不再是一道哲學的論題,而是戰(zhàn)爭加諸中華的時代拷問。土地可能淪陷,城池可能毀損,文明可能遇難,然而,生活不會停止,一個民族的精神氣節(jié)不可煙滅?;蛟S,相對于抗敵御侮彰的現(xiàn)實戰(zhàn)斗力,文化拯救與薪火傳承只是一盞柔軟的燭光。然而,假若沒有這燭光的存在,人們又何以從烽煙里看見亮光,更何以從黑夜里看見黎明? 于戰(zhàn)時中國而言,希望的孕育,在群山之間;而文化的種子,在課桌之上。顛沛流離之中,中國教育開始了前所未有的大轉移、大遷徒。西南聯(lián)大、西北聯(lián)大以及國立中央、中山、浙江大學,構成戰(zhàn)時中國高等教育的版圖。而一所獨立的國立師范學院,則肇始于三十年代的湖南。 歷史,選擇了藍田。其時,國民政府教育部成立了國立師范學院五人籌備委員會。上海光華大學副校長廖世承被任命為主任,成員有四,即當時的教育部高教司司長吳俊升,宣傳部副部長潘公展,湖南省教育廳廳長朱經(jīng)農,西北大學汪德輝。七月受命,十二月開學,國立師范學院從無到有,僅僅五個月時間。從選定校址、籌措設備到遍請名師,此間艱辛,非這些親歷者又何以道其萬一? 那是流火的湖南九月,廖世承先生正滿頭大汗地四處奔波。正在為師范選址而焦慮之時,他在長沙街頭偶遇長郡中學的時任校長魯立剛。其時,長郡中學與其他三湘名校一樣,皆遷址安化藍田。魯立剛說,選址安化藍田,可取“安定文化,青出于藍”之意,這與國立師范教育的志業(yè)和國家的期許,極為契合。 生于上海嘉定的廖世承先生或許未曾料想,他的壯年歲月竟然會在這湘中藍田的青山綠水中綻放。千年靜候的藍田也無從得知,它所迎來這群遠行者,從都市的文明里走來,從遙遠的海外歸來。首任院長廖世承,今天回看他的青春履歷,每一行都是同齡人眼里的驕傲。十八歲求學于南洋公學,二十一歲入讀北京清華學校高等科,二十四歲赴美國勃朗大學深造,四年后獲得哲學與教育心理學雙博士。1919年回國后,任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教授兼附中部主任。 國立藍田師范學院創(chuàng)始人廖世承先生 于廖世承而言,對中國基礎教育的改造與建設,無異于“天將將大任于斯人也”。在南京高師(后改為東南大學),他起草學制改革案,將其時的“七四”學制改為“六三三”學制,延續(xù)至今。他所編著的《教育心理學》和《中學教學》成為中國最早的高師與中師教科書,而他與教育家陳鶴琴合編的《智力測驗》亦為該領域的開山之作。自1927年起,先生任上海光華大學副校長兼任附中部主任,在滬上繁華里,他平靜地度過了十年書齋生活,始終立足于中學教育,對它的歷史與現(xiàn)狀作了極為系統(tǒng)的研究。我有時想,如果沒有戰(zhàn)爭的影響,像廖世承那樣的一代海歸,他們對中國近代教育的改革與重建將會發(fā)生怎樣深遠的影響呢? 歷史,無法假設。“八一三”事變之后,上海淪陷,民族岌岌可危,大批名校紛紛轉移至山間水濱。戰(zhàn)爭的陰霾,離亂的中國,無法釋懷的教育使命,就這樣在廖世承的心間翻卷、交織、升騰。就在“國破山河在”的戰(zhàn)火中,他臨危受命,創(chuàng)建第一所獨立的國立師范學院。 廖世承來了,他從上海出發(fā),繞道廣東、廣西,舟車輾轉,風塵仆仆。他來了,情懷在心,使命在肩。藍田的山水,給了他一個戰(zhàn)火之外的寂靜時空,也滋養(yǎng)了他精神自強的家國之思。 在這里,他清晰地聽見杜鵑的啼鳴,看見過不解戰(zhàn)事的花草與露珠。在山水中國的幅員深處,他意識到文化不死、種子破土的力量。 他發(fā)現(xiàn),這一片湘中小盆地,水路、公路皆便利,而其遠離京廣線,較少日冠侵擾。這里,正是烽火中國的別一處存在,是上天賜予的孕育未來的地方。 其時,藍田小鎮(zhèn)上存在一片屋舍儼然的莊園,謂之李園。主人李卓然先生乃辛亥志士李燮和之子。國難當頭之際,僅半日磋商,他即慨然將祖居的房屋租予國師。稍事修繕、刷漆之后,建設校舍的燃眉之急得以紓解。緊接著,國師于附近的光明山上,新筑校舍。至于教師,則普遍租住于附近民舍。其時,國家戰(zhàn)事正殷,經(jīng)費短缺可想而知。當時,安徽大學、山東大學存放于桃源的一批圖書,以及鐵床、儀器及教學施備,皆一廂一廂打包成捆,載入船只,經(jīng)水路運抵藍田。所有這些舊物,和那群知識分子一樣,皆自遠方而來。對藍田鄉(xiāng)間來說,哪一件都帶著文明的光澤,哪一件都帶著美好的期許。 當年的國師校舍 國師當年的鐘樓 人曰: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乃大師之謂也。廖世承先生來自上海,出于他的地緣、人脈、理想、人格和影響,當年藍田國立師范學院的名師之中,籍在吳越上海者居多。密布的戰(zhàn)爭陰郁之下,這里卻上演著吳越文化與湖湘文化的一場盛大融匯。 無錫錢基博先生,從已遷往江西的浙江大學而來,執(zhí)掌于國師的國文系;其子錢鐘書先生自牛津大學、巴黎大學回國后,旋又從清華南下,受聘于西南聯(lián)大。為照顧老父,錢鐘書又從上海出發(fā),歷經(jīng)34天長途跋涉,來到藍田之野,出任國師英語系主任;著名物理學家章元石先生,一路上輾轉了一年多時間,方才到達此間。幾年里,國立師范學院,可謂名師薈萃。畢業(yè)于上海圣約翰大學并于華盛頓大學取得教育碩士學位的孟憲承先生來了,民國著名評論家、《觀察》社長兼主編、復旦大學教授儲安平先生來了;曾求學于倫敦、劍橋、巴黎大學的劉佛年先生來了;著名語文教育家、中國第一個語文教學論碩導阮真先生也來了…… 錢基博先生 錢鐘書與楊絳 所有當年來國師任教的,無一不是不遠千里。這些先生們費盡千辛萬苦,一個個都站到了藍田的講席之前。想想當年,當他們漫步于這鄉(xiāng)野的晨光之中,徘徊于寂靜的山月之下,凝望于夕陽西下之時,這個尋常的湘中小鎮(zhèn)是不是有了一種斯文在茲的氣定神閑,是不是有了一抹夢里的幽藍穿過陰暗的天宇? 當時,在藍田小鎮(zhèn)的書店里,人們可以買到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林語堂先生的《生活的藝術》等名著。 “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此之謂也。 當年,擔負著造人大任的國立師范學院推崇的理念是體育第一、德育第二,智育第三。對國師人來說,這一方山水之靜的意義,是力量的孕育和精神的安頓,而決不是浴血之外的偏安與放逐。正如當年錢基博先生題在國師大門的對聯(lián)所言:“山對光明,毋玩日惕月;七希圣賢,好由義居仁?!?/p> 而今,藍田的山水白云依然還記得,記得當年師生們于山間晨讀的背影,記得鐘樓傳來的時光提醒,更記得光明山上響起的校歌: 國師,國師,文化的先進,國民的導師。陶甄人才作育多士,建樹一代良規(guī)。忠于為人,勇于克已,披荊斬棘,履險如夷,宏施教澤,百年以為期。 國師,國師,青年的先導,建國的良師。愛護幼童,扶植少壯,創(chuàng)立和平始基。誠以待人,義以接物,摩頂放踵,念茲在茲,風行草偃,千載有余思。 那是物質匱乏的時代,又是精神飽滿的生活。光明山,這一個平常而寂寞的湘中山脈,當年所煥發(fā)的卻是一種與青春與文化的神光。國師的學子,大多是流亡青年,他們中很多來自江西。在這一帶山水之間,晨昏午晝之際,課余活動之時,他們在藍田打球、散步,排練話劇《雷雨》,創(chuàng)辦文學刊物《新星》…… 當年的國師學子鄧志瑗寫于1943年的一首小詩足以窺見一種青春的姿態(tài)。 晨起攜書出,魚鱗滿布天。高聲開卷讀,回響遍山轉?;☉K寒朝露,林昏帶曉煙。敵人猶犯國,深愧似修仙。 廖世承先生當時勉勵諸生“冠深國危,不宜自逸。國立學府,人心所系?!边@一楨晨光里苦讀的剪影,何嘗又不是學子們“不敢自逸”的精神寫照? 學子尚且如此,遑論先生?在藍田國師任教時,廖世承先生曾寫下《師范教育與抗戰(zhàn)救國》《師范的使命》《抗戰(zhàn)十年的中國師范教育》等論文,多年以后,這些硝煙背后的靜氣文字,依然擲地有聲。 他說,中等學校教師必須具備“高尚純潔之人格,嚴正真誠之態(tài)度,豐富有用之學術,繼續(xù)研究之精神”。對于師范教育的遠見卓識,即使放在今天,何嘗不是一種遠見卓識? 錢基博先生乃一代國學大儒。當年他置身藍田的時候,便從文化地理著眼,闡發(fā)了他對于湖湘文化與湖南性格的深刻洞見。 他說:“湖南之為省,北阻大江,南薄五嶺,西接黔蜀,群苗所萃,蓋四塞之國。其地水少而山多。重山迭嶺,淮河峻激,而舟車不易交通。頑石赭土,地質剛堅,而民性多流于倔強。以故風氣錮塞,常不為中原文人所沾被。抑亦風氣自創(chuàng),能別于中原人物以獨立?!?/span> 至于教授公民課的儲安平先生,他躲進簡陋的民舍之中,飽蘸南國山間的星光與月色,寫下了思想和遠方。他的《英國采風錄》《英人法人中國人》等著述都在藍田寫成。 遙想當年,因為大師與學術的存在,一個藍田小鎮(zhèn),吸引了世界學術的目光。1944年,國師與哥倫比亞大學交換教育資料,1947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主動要求與國師交換資料。更讓人無限感慨唏噓的是,即使在那樣的艱難時世,藍田的形勝風光不止是給大師們帶去了溫柔的安慰,更在他們的內心醞釀出清晰的詩意。 看今天漣源的光明山,沉默而蒼翠,似乎看不出它的殊異。然而,它在錢基博先生的筆下卻是這樣美麗的存在。 距藍田西一里許,重岡復嶺,因山作屋;四面松竹,間以紅樹,驚紅駭綠,抑亦寰宇之麗!而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這個秋夜,當我站在現(xiàn)代建筑的窗下,明亮的燈光早已驅趕了夜的神秘。窗欞上早已不再有秋蟲的吟唱、竹影的搖曳。然而,當年的錢鐘書先生抬頭的時候,會見到窗上的竹影,并詠而為詩。 上窗寫影幾竿竹,葉葉風前作態(tài)殊。 蕭瑟為秋增氣勢,翩翩類客轉江湖。 不堪相對三朝格,漫說何能一日無。 便當此君亭畔物,高材直節(jié)伴羈孤。 這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從世界一流的大學畢業(yè),為照顧父親,來到這湘中最僻陋的藍田,他的心頭自有飄蓬羈旅之感。然而,你聽不見他的怨艾,也聽不到他的暗自嗟傷。在藍田的幾年間,他幾乎足不出戶,鎮(zhèn)日習書、練字、寫書。特別是天寒地凍的冬夜,他在房里燃起木炭火,每晚寫一章《談藝錄》,隔兩三天又修改得密密麻麻。而那些稿紙,就是從藍田小鎮(zhèn)買來的直行的、粗糙的毛邊紙。他的傳世小說《圍城》,也就在藍田靜夜里開始構思、寫作。 1939年農歷正月十四,乃藍田國立師范學院的正式的開學典禮。從當時的老照片上,人們還看得見當時貼在大門兩側的對聯(lián):“冬至春來禮成開學,梅山漣水地便藏修”。而教育部發(fā)來的賀電里,也充滿著情懷和美感,道是: “藍田種玉,古所著名。秦楚異地,事有同情。師資培養(yǎng),從志成城。復興事上,樂觀厥成。” 從1938年創(chuàng)辦至1944年被迫西遷溆浦的六年間,藍田國立師范學院共培養(yǎng)出學生770余名。當時,學院設有國文、英語、教育、史地、數(shù)學、理化、公民七個系,其辦學定位在于中學師資的培養(yǎng)。或許,較之承平歲月的高校規(guī)模,這并不是多么顯赫的一個數(shù)目,然而,斯時斯地,盛開于此的精神氣象,卻分明又是立于天地之間的挺撥和偉岸,亦如大木長天。 1945年國師西遷至溆浦,抗戰(zhàn)勝利于復員至南岳山下。1949年并入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學。1952年,分立為湖南師范學院。因此,誕生于抗日烽煙中的藍田國立師范學院,正是湖南師范大學的前身,其“仁、愛、精、勤”的精神氣質,一脈相承。 撫今追昔,環(huán)看四周。在漣源一中校址上,國立師范學院的校舍、鐘樓等所有建筑,無一復存。能為歷史提供見證的,除了那些泛黃的照片、碑刻與詩聯(lián),只有一中門口那一株兩百多年的古樟樹。 人間的歷史,終歸化作了草木的記憶。就像藍田一樣,相傳它的得名與宋代張南軒先生有關。先生行經(jīng)此地時,說此地宜藍。后來,果然“藝藍彌野”。藍,其實是一種美麗的植物。可現(xiàn)在,“藍”也不過是漫山遍野的生態(tài)想象。 此刻,夜色更濃了,我一個人久久地站在漣源一中的那株古樟之下,看著它黑魆魆的樹冠穩(wěn)穩(wěn)地撐住了一角天空。一枝一葉,都安靜如初,像那些逝去的、永不再來的目光與背影,時代及青春。 一株古樟,何嘗不是藍田的一樹歷史?冬去春來,明月與共。而今,你從這香樟隱約的芬芳里,是否還聽得見那一片曠野的呼喊,聽得見那一闕月下的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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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菊若容 > 《民國_社會 歷史 人生 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