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評的勇氣與良知

●史飛翔

李健吾（1902—1982）筆名劉西渭。他是上世紀30年代很活躍也很著名的一流批評家。他在30年代末40年代初出版了《咀華集》、《咀華二集》等四本書批評專集，影響很大，至今也為人稱道。香港有一位學(xué)者在自己編寫的一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中這樣評價李健吾，他說，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有五大文藝評論家，即周作人、朱光潛、朱自清、李長之和劉西渭，其中以劉西渭成就最高。他有周作人的淵博，但比周作人更通明；他有朱光潛的融會中西，但比朱光潛更圓熟；他有朱自清的溫柔敦厚，但比朱自清更圓融無礙；他有李長之的灑脫豁朗，但比李長之更有深度。他的作品為中國文學(xué)批評樹立了典范。再進一步說，沒有劉西渭，30年代的文學(xué)批評幾乎就等于空白。李健吾之所以會得到如此高的評價，并不是因為他的文學(xué)批評多么正確、多么深刻，而主要是因為他有主見、敢于說真話，不怕得罪人，有著空前的良知與勇氣。

李健吾和巴金是一對十分要好的朋友，平時兩人以兄弟相稱。但是即便是如此，他還照樣是照批不誤。1935年，李健吾寫了長達萬言的文章評巴金的《愛情的三部曲》，巴金不同意他的一些觀點，在《文學(xué)季刊》上公開發(fā)表了《〈愛情的三部曲〉作者的自白》，對李健吾的評論進行反駁。李健吾看了他的《自白》后，不以為然，又寫了《答巴金先生的自白》。這是一場持續(xù)半年、三個回合的筆墨“官司”。李健吾評《愛情的三部曲》，首先肯定了作品的積極方面，但認為巴金的作品只有熱情，只有革命加愛情，沒有風格，是失敗的，他的主人公慧是“戀愛至上主義者”?！案锩蛻賽鄣目尚ρ哉?，把一個理想的要求和一個本能的要求混在一起?！薄啊鹅F》的失敗由于窳陋，《電》的失敗由于紊亂”等等。巴金看后，立刻寫了反駁文章，批評李健吾沒有看懂《愛情的三部曲》，只是在書齋里，看著福樓拜、左拉、喬治桑，看花了眼，是“坐著流線型汽車”，“指手畫腳”，沒有看到應(yīng)看到的東西，沒有看到作品的實質(zhì)。巴金說，“我不承認失敗”，“三部曲寫的只是性格，而不是愛情”?！啊峨姟凡⒉晃蓙y”，說《霧》窳陋，“是你的眼睛滑到別處去了”?！澳阏f《霧》的海濱和鄉(xiāng)村期待著如畫的景色，我就埋怨你近視了，你抓住了一個支點，放走了主題。我并不是寫牧歌。我是在表現(xiàn)一個性格。而這性格并不需要如畫的背景?！边€說“你從頭到尾只看見愛情，你卻不明白我從頭到尾就不是在寫愛情”，“從《霧》到《雨》，從《雨》到《電》，一路上只有一件東西”，就是信仰。在巴金作了反批評之后，李健吾仍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在《答巴金先生的自白》中說：“作者的自白重敘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一種經(jīng)驗；批評者的探討，根據(jù)作者經(jīng)驗的結(jié)果（書），另成一種經(jīng)驗。最理想的時節(jié)，便是這兩種不同的經(jīng)驗雖二猶一。但是，通常不是作者不及，便是批評者不及，結(jié)局是作者的經(jīng)驗和書已然形成一種齟齬，而批評者的經(jīng)驗和體會又自成一種齟齬，二者相間，進而成一種不可挽救的參差，只得各人自是其是，自非其非，誰也不能勉強誰屈就。”“我不懼悔多寫那篇關(guān)于《愛情的三部曲》的文字”“我無從用我的理解鉗封巴金先生的‘自白’，巴金先生的‘自白’同樣不足以強我影從?！崩罱∥嵴J為作家有作家的立場和觀點，批評家有批評家的立場和觀點。作家不能強迫批評家改變自己的批評觀。這場筆墨“官司”的結(jié)果是各說各的，誰也沒有說服誰。巴金小說的缺陷，現(xiàn)在我們大都知道，但是那個時候，巴金卻是風頭正健、炙手可熱，別人沒人留意，就是感覺到了，恐怕也沒人敢說。但李健吾不同，他看到了，他就要說出來。巴金曾經(jīng)說過一句自命不凡的話：“文學(xué)是什么？我不知道……因為我自己就沒有讀過一本關(guān)于文學(xué)的書?！边@話，即使到了晚年，巴金還是常說。對于這句話，李健吾當年是這樣駁斥的“沒有讀過一本關(guān)于文學(xué)的書，巴金先生真正幸運。創(chuàng)造的根據(jù)是人生，不一定是文學(xué)，然而正不能因此輕視文學(xué)，或者關(guān)于文學(xué)的書。文學(xué)或者關(guān)于文學(xué)的書，屬于知識，知識可以幫忙，如若不能創(chuàng)造。巴金先生這幾行文字是真實的表白，然而也是偽謙；偽謙便含有不少驕傲的成分?！边@就是李健吾。即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也要說真話，該批照樣批。絕不會因為是朋友就縱容和姑息。后來，巴金遭到批判，被打倒，當年吹捧他的那些角兒紛紛避開，但是李健吾沒有，他愈發(fā)地與巴金親近起來，派自己的兩個女兒先后給巴金送去800元錢。這對于窮困中煎熬的巴金先生來說真正是雪中送炭！李健吾用自己的“傻”氣溫暖著受難者的心。多少年之后，病體纏身的巴金還常常念叨李健吾，一再深情地說：“想到健吾，我更明白，人活著不是為了‘撈一把進去’，而是為了‘掏一把出來’”，“他那金子般的心，是不會從人間消失的”。

此外，李健吾還批評過卞之琳。李健吾和卞之琳的筆墨“官司”發(fā)生在1936年2月，來回有4篇文章，先是李健吾評卞之琳的詩集《魚目集》。評論除了泛論新舊詩的特點，還分析了卞之琳的《圓寶盒》幾首詩的表現(xiàn)形式和寓意，說他的詩過于憂慮和悲傷。卞之琳不同意他對詩的分析。李健吾再次作了回答：“詩人的解釋可以攆掉我的或者任何其他的解釋嗎？不！一千個不?！弊詈?，卞之琳只好收兵：“我的《關(guān)于〈魚目集〉》引起了人家古怪的誤會，以為我在罵你。這次看了你的《答〈魚目集〉》作者的題目，人家一定又以為你在回罵了”。卞之琳表示：“不想再寫這種文字了，省得再被人誤會?！庇谑?，在平靜中結(jié)束了這場論爭。從李健吾對巴金和卞之琳的批評我們可以看出。他們之間是既有友誼，又有爭論，盡顯個人的性格。這種心平氣和又各不相讓的爭論，是何其的珍貴，這樣的人和事如今已經(jīng)很少了。這便讓我們愈發(fā)的懷念起那個時代——20世紀的20、30年代。

李健吾的批評集中的表現(xiàn)在他追求真理，公平公正，不為功利及他種因素干擾和左右。李健吾1982年在文學(xué)評論選序言中說：“一個批評者有他的自由。他不是一個清客，伺候東家的臉色；他的政治信仰加強他的認識與理解，因為真正的政治信仰并非一面哈哈鏡，歪扭當前的現(xiàn)象?！薄?strong>批評最大的掙扎是公平的追求。”——這就是李健吾留給我們的關(guān)于批評理論的遺言，同時也是他一生從事批評事業(yè)的寫照和總結(jié)。

                              2007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