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鳳林書院《草堂詩余》三卷 湘案:元本半葉九行,行十八字,首題“精選名儒草堂詩余甲集,蘆林鳳林書院輯”,前有木記五行,分卷上中下。蓋元時坊肆所為,隨得隨刊,姓氏標(biāo)題多不畫一??娝囷L(fēng)先生昔在京師得元刻上卷,紙墨麤率,江安傅沅叔有何夢華景鈔本,行款正同伯宛,初據(jù)以上版。閱數(shù)年,沅叔復(fù)得元刻全本,重加改補。近代古籍日出益多,往往不經(jīng)見之書,一時遂有數(shù)本,眼福足傲前賢矣。 博主按:陶湘所稱傅沅叔得元刻全本《精選名儒草堂詩余》,今藏國圖,半頁九行,行十六字,黑口,四周雙邊。有“瑞軒”、“宋連”、“長樂”、“玉屏珍賞”、“雙鑒樓藏書印”、“傅沅叔藏書印”、“藏園秘笈”、“姑蘇吳岫塵外軒讀過”、“詩酒中人”、“云溪詞客”等印。刻印草率,紙敝墨暗,當(dāng)為元時坊刻無疑。 《精選名儒草堂詩余》有元鳳林書院刊本,即傅沅叔藏本,雙照樓據(jù)以影刊。又有明鈔本,未之見。入清,有嘉慶十六年江都秦氏“詞學(xué)叢書”本、讀畫樓叢書本等。 秦氏“詞學(xué)叢書”跋曰;上中下三卷計六十三人,共詞二百三首。然檢雙照樓影元刊本,僅存五十九人,共詞一百九十一首。(卷上六十首,卷中六十首,卷下七十一首。卷中原闕二頁。)而書前木記載有三百余首,以此知傅沅叔所得“全本”其闕尚多。 《草堂詩余》讀畫樓刊本有厲鄂跋。厲氏跋曰:《草堂詩余》三卷,亡名氏選。至元大德間諸人所作,皆南宋遺民也。詞多凄惻傷感,不忘故國,而于卷首冠以劉藏春、許魯齋二家,厥有深意。至其采擷精妙,無一凡近。弁陽老人《絕妙好詞》而外,渺焉寡匹。余于此二種心所愛玩,無時離手。每當(dāng)會意,輒欲作碧落空歌、清湘瑤瑟之想。厲氏又曰:諸公之作,散見于他書者絕少。偶見劉應(yīng)李《翰墨大全》、劉將孫《天下同文集》內(nèi)有數(shù)首,亟附錄于卷中。 木記:唐宋名賢詞行于世尚矣,方今名筆不少,而未見之刊本。是編輒欲求備不可,姑摭拾所得才三百余首,不復(fù)次第,刊為前集。倘有佳作,陸續(xù)梓行,將見愈奇也。 附錄 《元草堂詩余》;宋金遺民詞結(jié)集 【作者】牛海蓉 【內(nèi)容提要】 在《元草堂詩余》的接受過程中,最為研究者接受的觀點,一是認為它是宋遺民詞的結(jié)集,一是認為它是江西詞人群的結(jié)集,本文認為《元草堂詩余》是宋金遺民詞作的結(jié)集,比較全面地反映了元初以宋金遺民為主將的詞壇狀況。 《元草堂詩余》,又名《精選名儒草堂詩余》、《續(xù)草堂詩余》、《鳳林書院草堂詩余》。此書不著編者姓名,有鳳林書院三卷本,收錄元初63位詞人的203首詞。后人對其多有評價,并褒揚備至。如厲鶚《元草堂詩余跋》云: 元《鳳林書院草堂詩余》三卷,無名氏選至元、大德間諸人所作,皆南宋遺民也。詞多凄惻傷感,不忘故國,而于卷首冠以劉藏春、許魯齋二家,厥有深意。至其采擷精妙,無一語凡近。弁陽老人《絕妙好詞》而外,渺焉寡匹。余于此二種,心所愛玩,無時離手。每當(dāng)會意,輒欲作碧落空歌,清湘瑤瑟之想。 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卷三“詹天游詞”條云: 《鳳林書院草堂詩余》無名氏選至元、大德間諸人所作,并皆南宋遺民,詞多凄惻傷感,不忘故國,而于卷首冠以劉藏春、許魯齋二家,以文丞相、鄧中齋、劉須溪三公繼之,若故為之畦町。當(dāng)時顧忌甚深,是書于有所不敢之中,僅能存其微旨,度亦幾經(jīng)審慎而后出之。 近人陳匪石亦云: 《元草堂詩余》三卷……樊榭謂其采擷精妙,無一語凡近。《絕妙好詞》外,渺焉寡匹。蓋輯者名雖不傳,而必為元代一大作手,且漸染南宋之風(fēng)。其輯為是書,則別有深意在。上卷十四人、六十二首。中卷二十五人、六十八首。下卷二十四人、七十三首。其確為元人者,只劉藏春、許魯齋兩家,余皆南宋遺民。其詞皆樊榭所謂“凄惻傷感,不忘故國”者。是名雖屬元,實乃南宋余韻,蓋草窗、碧山、玉田、山村之所倡導(dǎo),如張翥、張雨、邵亨貞等,皆屬此派。在元代,詞學(xué)為南方之一流別,與北人平博疏快者迥乎不同。 綜上所引,諸家有一個共同的觀點,即《元草堂詩余》是南宋遺民詞的結(jié)集,詞多凄惻傷感,不忘故國。由厲鶚發(fā)端,況周頤還推測了“當(dāng)元世祖盛棱震疊,文字之獄,在所難免” ,是此書“于有所不敢之中,僅能存其微旨”的時代背景。而陳匪石則由厲鶚?biāo)剖菚安蓴X精妙,無一語凡近”,“《絕妙好詞》而外,渺焉寡匹”,推出此書“漸染南宋之風(fēng)”,“為南方之一流別,與北人平博疏快者迥乎不同”的看法。這是《元草堂詩余》接受過程中第一個比較普遍而通行的看法。 第二個通行的看法則認為《元草堂詩余》是一部江西詞人群的結(jié)集。這個觀點仍然發(fā)韌于厲鶚,厲鶚在其《論詞絕句》中云:“送春苦調(diào)劉須溪,吟到‘壺秋’句絕奇。不讀鳳林書院體,豈知詞派有江西。” 此后便有不少繼踵者,比如馬群《〈名儒草堂詩余〉探索》一文。不過與陳匪石所謂“實乃南宋余韻,蓋草窗、碧山、玉田、山村之所倡導(dǎo)”不同,馬先生認為“鳳林書院體的江西詞派的主要特點是以思想內(nèi)容為重,不拘于聲律,風(fēng)格比較粗獷,不事雕琢,和《樂府補題》中的格律派詞異途殊趣,而近于蘇辛一派詞的風(fēng)格?!薄啊睹宀萏迷娪唷穭t反映了宋遺民愛國情感比較強烈的另一方面,可說是……蘇辛一派詞風(fēng)的繼承和發(fā)展?!?/span> 陶然《金元詞通論》亦云:“所謂鳳林書院,今人一般認為是元書坊名,其中僅卷上收錄了劉秉忠、許衡、楊果、杜仁杰、薛昂夫等幾位北方詞人,其他近六十家皆為南方詞人,而且絕大部分都是江西詞人,此鳳林書院可能即為江西之書坊。如果沒有此書的存留,恐怕現(xiàn)在根本不知道當(dāng)時江西詞人之多和詞風(fēng)之盛了,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鳳林書院草堂詩余》這部集子,基本上就可以看作是一部江西詞人群的結(jié)集,它展現(xiàn)了江西詞人群的主要面貌,在詞史上應(yīng)有其一定的地位?!?/span> 以上觀點雖各有一定的道理,但總的來說,都不無偏頗之嫌。我們不妨試作分析: 《元草堂詩余》上卷14人,62首詞。依次為:1、劉秉忠,字仲晦,號藏春散人,邢州(今河北邢臺)人,存詞81首,《詩余》錄2首。2、許衡,字仲平,河內(nèi)(今河南沁陽)人,存詞5首,錄3首。3、文天祥,廬陵人,存詞10首,錄1首。4、鄧剡,又名光薦,字中甫,又號中齋,廬陵人,存詞13首,錄1首。5、劉辰翁,字會孟,號須溪,廬陵人,存詞354首,錄2首。6、楊果,字正卿,號西庵,祁州蒲陰(今河北安國)人,存詞3首,錄2首。7、杜仁杰,字仲梁,號止軒,原名之元,字善夫。濟南長清人(今屬山東),錄詞2首。8、詹玉,字可大,號天游,古郢人,存詞13首,錄9首。9、滕賓,字玉霄,黃岡人,或云睢陽人,存詞10首,本卷錄6首,卷中錄1首。10、九皋司馬昂甫,小注云:‘大行畏吾兒’,錄詞3首。11、彭元遜,字巽吾,廬陵人,錄詞20首。12、曹通甫,名居一,又號聽翁,自稱南湖散人,太原人,錄詞1首。13、高信卿,名永,初名夔,字舜卿,又名揆,號應(yīng)庵,漁陽(今河北薊縣)人,錄詞1首。14、謝醉庵,錄詞4首。 中卷25人,68首詞。依次為:1、羅志仁:字壽可,號壺秋,涂川人,錄詞7首。2、姚云文:字圣瑞,高安人,錄詞9首。3、趙文:初名鳳之,字儀可,一字惟恭,號青山,廬陵人,存詞31首,錄9首。4、楊樵云,涂川人,錄詞3首。5、李琳,號梅溪,長沙人,錄詞3首。6、宋遠,號梅洞,涂川人,存詞1首。7、滕賓,存詞10首,卷上6首,此卷1首。8、周景,字秋陽,南陽人,錄詞1首。9、劉將孫,字尚友,劉辰翁子,存詞21首,錄1首。10、蕭烈,號高峰,涂川人,錄詞1首。11、劉應(yīng)雄,號青原,西昌人,錄詞1首。12、王學(xué)文,號竹澗,眉山人,錄詞1首。13、曾隸,號橫舟,錄詞1首。14、趙功可:號晚山,趙文弟,錄詞八首。15、黃水村,宜春人,錄詞1首。16、危復(fù)之:字見心,撫州人,錄詞1首。17、姜個翁,清江人,錄詞1首。18、鞠華翁,吉水人,存詞2首,錄1首。19、彭芳遠,錄詞1首。20、戴山隱,錄詞1首。21、李裕翁,錄詞1首。22、龍端是,錄詞1首。23、蕭東父,錄詞1首。24、顏奎,字子俞,號吟竹,禾川人,存詞8首,錄2首。25、王從叔,號山樵,廬陵人,錄詞5首。 下卷24人,73三首詞。依次為:1、王夢應(yīng):字圣與,一字靜得,湖南攸縣人,存詞5首,錄2首。2、吳元可,號山庭,禾川人,錄詞4首。3、劉鉉,號鼎玉,錄詞3首。4、李太古,古筠人,錄詞5首。5、彭履道:字適正,號正心,豐城人,錄詞3首。6、黃子行,號蓬翁,修水人,寓籍分宜,錄詞6首。7、龍紫蓬,錄詞1首。8、蕭允之,號竹屋,錄詞6首。9、蕭漢杰,號吟所,吉水人,錄詞4首。10、段宏章,號懶融,禾川人,錄詞1首。11、劉貴翁,號桂所,廬陵人,錄詞1首。12、黃霽宇,錄詞1首。13、王炎午,初名應(yīng)梅,字鼎翁,別號梅邊,廬陵人,錄詞1首。14、劉天迪,號云閑,西昌人,錄詞6首。15、張半湖,錄詞2首。16、劉景翔,號溪山,安成人,錄詞4首。17、周伯陽,號霽海,泰州人,錄詞2首。18、尹公遠,號琴泉,錄詞2首。19、李天驥,字仁飛,廬陵人,錄詞1首。20、劉應(yīng)幾,字定叟,安成人,錄詞1首。21、周孚先,號梅心,西昌人,錄詞3首。22、尹濟翁,字磵民,廬陵人,錄詞5首。23、彭泰翁,字會心,安成人,錄詞3首。24、曾允元,號鷗江,西昌人,錄詞4首。 從上面的考察可以看出,《元草堂詩余》所錄,首先并不是如有的論者所云,是“一部江西詞人群的結(jié)集”。的確,由于鳳林書院位于廬陵,而且宋末元初“東南儒學(xué)之士惟福建、廬陵最盛” ,故入選的詞人以廬陵為中心的江西詞人居多,但是并不能因此即說《元儒草堂詩余》為江西詞人群的結(jié)集,即使不算書中的北方詞人(共八位)和籍貫不詳?shù)脑~人(共十三位),僅南方詞人中可確信不是江西人的就有詹天游(古郢)、滕賓(黃岡)、王夢應(yīng)(攸縣)、李琳(長沙)、王學(xué)文(眉山)、周伯陽(泰州)、李太古(古筠)等等,三項加起來幾乎要占入選人數(shù)的一半。 其次,所錄之人也不“皆是南宋遺民”,而是有金遺民在內(nèi)。誠然,卷中與卷下可略知生平者,都為南宋遺民。生平不詳者,據(jù)書中所記甲子,有劉辰翁《蘭陵王·丙子送春》,丙子為1276年,劉辰翁《寶鼎現(xiàn)·丁酉正月》,丁酉為1297年,羅志仁《金人捧露盤·丙午錢塘》,丙午為1306年,可見所錄乃至元、大德間作。而且從許多作品所描繪的南國景色與時時流露出的故國之思,如李裕翁《摸魚兒·春光》:“計江南、許多風(fēng)景,繁華只在晴晝。些兒淡沖融意,到處粘花著柳。疏雨后。更艷艷綿綿,潑眼濃如酒。飛浮宇宙。但借日浮香,隨煙著霧,巧筆畫難就。惆悵處,曾記蘇堤攜手。十年驚覺回首。蒼埃霽景成陰晦,湖水湖煙依舊。凝望久。問燕燕鶯鶯,識此年華否。長門別有。脈脈斷腸人,柔情蕩漾,長是為伊瘦?!迸矸歼h《滿江紅·風(fēng)前斷笛平韻》:“江南路,晴又陰,聲韻改,淚盈襟?!饼堊吓睢洱R天樂·題滕王閣》:“壞堞閑愁,危檣往恨,欲拍闌干無路。新碑舊記。更今古匆匆,一番興廢?!薄赏茰y是南宋遺民無疑。但是卷上,除了南宋遺民之外,還有金遺民的作品。 金遺民雖然數(shù)量很小,卻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存在。 劉秉忠、許衡是兩個例外。 劉秉忠,從他十三歲為質(zhì)子于元帥府就應(yīng)該算是入元了,而且在元初“位極人臣”,“參幃幄之密謀,定社稷之大計”,諸如定都建元,“頒章服,舉朝儀,給俸祿,定官制,”皆自其發(fā)之,“為一代成憲”。 但從大的時代背景上看,他畢竟也是在“廢興之際,以為此前朝之所遺也” ,所以與純粹的元朝人還是有區(qū)別的,比如其《太常引》: 青山憔悴鎖寒云。站路上,最傷神。破帽鬢沾塵。更誰是、陽關(guān)故人。頹波世道,浮云交態(tài),一日一番新。無地覓松筠??辞嗖荨⒓t芳斗春。 其作風(fēng)的“蕭散閑淡” 與“河?xùn)|二段”、李俊民等金遺民是何其相似,如段成己《水調(diào)歌頭·山中偶成,用遁庵韻》:“昨日青青雙鬢,今日星星滿鏡,轉(zhuǎn)首歲華流?!瓑m世盡悠悠。一笑對妻子,出處不須籌?!崩羁∶瘛抖聪筛琛罚骸包S梁夢里,一場富貴。何濟。不如歸去,樂取閑身,登山臨水?!薄儿o橋仙·段侯壽日》:“浮云富貴轉(zhuǎn)頭空,似一夢、南柯太守?!薄y怪況周頤對此大惑不解:“藏春佐命新朝,運籌帷幛,致位樞衡,乃復(fù)作此等感慨語,何耶。” 而這在藏春樂府中卻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除《太常引》之外,類似之作不勝枚舉,如《三奠子》: 念我行藏有命,煙水無涯。嗟去雁,羨歸鴉。半生形累影,一事鬢生華。東山客,西蜀道,且還家。壺中日月,洞里煙霞。春不老,景長嘉。功名眉上鎖,富貴眼前花。三杯酒,一覺睡,一甌茶。 又如《望月婆羅門引》: 大夫骨朽。算空把,汨羅投。誰辨濁涇清渭,一任東流。而今不醉,苦一日醒醒一日愁。薄薄酒、且放眉頭。 可見,劉秉忠雖然在世祖時位極人臣,但是由于他與金遺民處于同一時代文化背景,因此與金遺民的心態(tài)也有很大的相似之處。 至于許衡,金亡時已二十五歲,入元亦屢仕屢隱,比劉秉忠更能體現(xiàn)金遺民的特殊心態(tài)。如《滿江紅·書懷》: 親友留連,都盡道、歸程息逼。還可慮、干戈搖蕩,路途難厄。萬事豈容忙里做,一安惟自閑中得。便相將、妻子抱琴書,青山側(cè)。行與止,吾能識。成與敗,誰能測。但糲餐糊口,小窗容膝。桑梓安排投老地,詩書準(zhǔn)備傳家策。使蘇張重起論縱橫,心難易。 又如《沁園春·懇田東城》: 念老來生業(yè),無他長技,欲期安穩(wěn),敢避崎嶇。達士聲名,貴家驕蹇,此好胸中一點無。 再如《沁園春·東館路中》: 記丁年去國,干戈擾攘,□□□□,蹤跡飄零?!瀹€桑田,一區(qū)茅舍,快與溪山理舊盟。橋邊柳,安排青眼,待我歸程。 其憂時傷亂的情懷、及時歸隱的決心哪象是一個“定朝儀”、“定官制” 的元朝重臣所言呢?厲鶚等人云“無名氏選至元、大德間諸人所作,皆南宋遺民也。詞多凄惻傷感,不忘故國,而于卷首冠以劉藏春、許魯齋二家,厥有深意?!焙鲆暯疬z民的存在固然是他們論證的缺點,但注意到“卷首冠以劉藏春、許魯齋二家”有“深意”,還是頗有慧眼的,其實此“深意”即是指他們這些人與比較純粹的金遺民在心態(tài)上的一致性。 此外還需辨明的是,近來有些論者不同意文天祥是遺民,因為他于1279年“宋亡后僅活了三年”,“是偉大的民族英雄” 、“殉國的烈士” 。其實雖然直到1279年的厓山之戰(zhàn)南宋才徹底滅亡,但是早在1276年元兵占領(lǐng)南宋都城臨安、宋三宮北遷時,無論從心理上,還是在實際生活中,南宋士民的遺民生涯即已開始。文天祥在第一次被押北上至平江府時,就有“故吏歸心少,遺民出啼多”(《指南錄·平江府》)之語,后來“遺民”一詞在其詩中更是屢見不鮮,如《安慶府》:“泊船休上岸,不忍見遺民。”《彭城行》:“邇來百余年,正朔歸江東。遺民死欲盡,莽然狐兔叢?!薄蹲允龆住菲涠骸敖咸溲蜌埓?,漂泊風(fēng)沙萬里身。漢末固應(yīng)多死士,周余乃止一遺民”等等。更為重要的是他多次拒絕元朝君臣的勸降,決不仕元。如使元被拘,館伴唆都勸曰:“大元將興學(xué)校、立科舉。丞相在大宋為狀元宰相,今為大元宰相無疑。丞相常說國存與存,國亡與亡,這是男子心。天下一統(tǒng),作大元宰相,是甚次第,國亡與亡四個字休道”,文天祥“哭而拒之”,并寫詩明志:“虎牌氈笠號公卿,不直人間一唾輕。但愿扶桑紅日上,江南匹士死猶榮”(《指南錄·唆都·序》)第二次抗元被捕后至廣州,張弘范勸曰:“國亡矣,忠孝之事盡矣,正使殺身為忠孝,誰復(fù)書之?丞相其改心易慮,以事大宋者事大元,大元賢相非丞相而誰?”文天祥流涕曰:“國亡不能救,為人臣者死有余罪,況敢逃其死而貳其心乎?殷之亡也,夷齊不食周粟,亦自盡其義耳,未聞以存亡易心也”,張弘范聽了,為之改容 ;即使1279年后,被拘大都三年之久,忽必烈本人“使諭之曰:‘汝以事宋者事我,即以汝為中書宰相。’天祥對曰:‘天祥為宋狀元宰相,宋亡,惟可死,不可生。又使諭之曰:‘汝不為宰相,則為樞密?!瘜υ唬骸凰乐?,無可為者?!?/span> 除拒絕勸降,他抗元失敗被押北上途中,從南安至豐城的絕食,也是仿效殷商遺民伯夷、叔齊餓死首陽、不食周粟的遺民氣節(jié)的,只不過未能如愿而已:“初眾議以予漸殆,欲行無禮,掩鼻以灌粥酪,至是遂止。乃知夷齊之心事,由其獨處荒山,故得行其志耳。”(《集杜詩·過臨江·序》)此外他還寫有《和夷齊西山歌》,表達“戎有中國兮,人類熄矣。明王不興兮,吾誰與歸矣”之悲愴??梢娢奶煜榈倪z民意識在宋末詞人中是最為強烈的。 再次,《元草堂詩余》的思想內(nèi)容也并不僅僅是“凄惻傷感,不忘(南宋)故國”,“反映了宋遺民愛國情感比較強烈的另一方面,”而是反映了多方面的內(nèi)容。除了故國之思,也有對元朝統(tǒng)治認同的作品,其他諸如閨情相思、文人情趣等也有一些。 誠然,由于南宋遺民數(shù)量眾多,故國之思比較強烈,詞選中有許多表達“不忘故國”的作品,如下列諸詞:鄧剡《滿江紅·和王昭儀題驛》、劉辰翁《蘭陵王·丙子送春》、《寶鼎現(xiàn)·丁酉正月》、詹玉《三姝媚·古衛(wèi)舟。人謂此舟曾載錢塘宮人》、《齊天樂·贈童甕天兵后歸杭》、羅志仁《金人捧露盤·丙午錢塘》、《霓裳中序第一·四圣觀》、《風(fēng)流子·泛湖》、《虞美人·凈慈尼》、姚云文《摸魚兒·艮岳》、趙文《瑞鶴仙·劉氏園西湖柳》、《八聲甘州·和孔瞻懷信國公韻因念亦周弟》、王學(xué)文《摸魚兒·送汪水云之湘》、尹濟翁《風(fēng)入松·癸巳壽須溪》“曾聞幾度說京華”、王炎午《沁園春》、彭芳遠《滿江紅·風(fēng)前斷笛平韻》、黃子行《花心動·落梅》、尹公遠《尉遲杯·題盧石溪響碧琴所》、劉應(yīng)幾《憶舊游·聞雁》、彭泰翁《拜星月·祠壁宮姬控弦可念》等。但是遺民們雖然有故國之思,其生命中的一部分時間,有的還是大半生,畢竟是在新朝度過的,他們對新朝的新氣象也有不自覺的反映。即使不提對元朝統(tǒng)治沒有強烈抵觸情緒的金遺民,也可以在南宋遺民的作品中找到例證。如趙功可的《八聲甘州·燕山雪花》: 渺平沙、莽莽海風(fēng)吹,一寒氣崔嵬。耿長天欲壓,河流不動,云濕如灰。帝敕冰花剪刻,飛瑞上燕臺。馬上行人笑,萬玉堆豗。滉漾天街晴晝,料酒樓歌管,都是春回。喜豐年有象,賀表四方來。仗下貂裘茸帽,擁千官、齊上紫金杯。明朝起,江南驛使,來進宮梅。 又如劉應(yīng)雄《木蘭花慢·元夕郡侯邀賦》: 梅妝堪點額,覺殘雪、未全消。忽春遞南枝,小窗明透,漸褪寒驕。天公似憐人意,便挽回和氣做元宵。太守公家事了,何防銀燭高燒。旋開鐵鎖粲星橋??鞜羰小⒖拖嘌?。且同樂時平,唱彈弦索,對舞纖腰。傳柑記陪佳宴,待說來、須更換金貂。只恐出關(guān)人早,雞鳴又報趣朝。 再如顏奎《醉太平·壽須溪》: 茶邊水經(jīng)。琴邊鶴經(jīng)。小窗甲子初晴。報梅花小春。小冠晉人。小車洛人。醉扶兒子門生。指黃河解清。 可見這種“再逢升平”的意識不止一個人有,而且在各種題材諸如詠物詞、節(jié)令詞、壽詞等之中都有體現(xiàn)。而這種意識是有時代背景的,“世稱元之治以至元、大德為首?!?/span> 據(jù)《續(xù)資治通鑒》記載,元世祖忽必烈“度量恢廓,知人善任使,故能混一區(qū)宇,擴前古所未有?!⒕V陳紀,殷然欲被以文德,規(guī)模亦已弘遠矣。” 元成宗“承世祖混一之后,善于守成;……去世祖未遠,守其成憲,不至廢墜?!?/span> 所以生活在“自世祖混一之后,天下治平者六七十年,輕刑薄賦,兵革罕用,生者有養(yǎng),死者有葬,行旅萬里,宿泊如家。誠所謂盛也矣!” 的時代里,宋遺民這種不自覺地“再逢升平”的意識不是不能理解的。 最后,《元草堂詩余》的風(fēng)格特征不僅是“漸染南宋之風(fēng)”,“為南方之一流別,與北人平博疏快者迥乎不同”,也不僅是“蘇辛一派詞風(fēng)的繼承和發(fā)展”,而是兩者的結(jié)合,有“南方流別”之清麗婉轉(zhuǎn),也有蘇辛詞風(fēng)的曠達慷慨。比如文天祥《沁園春·至元間留燕山作》、彭元遜《徴招·和煥甫秋聲。君有遠游之興,為道行路難以感之》、李琳《平韻滿江紅·題宜春臺》、龍端是《憶舊游·題南樓》、周伯陽《春從天上來·武昌秋夜》“浩蕩青冥”、尹公遠《齊天樂·贈盧天隱》“江湖千里秋風(fēng)客”、姚云文《摸魚兒·艮岳》等詞有蘇辛一派之韻;而蕭漢杰《蝶戀花·春燕和韻》“一縷春情風(fēng)里絮”、王從叔《秋蕊香·用清真韻》、李太古《南歌子》“月下秦淮?!薄⑹捲手抖山啤ご焊杏们逭骓崱?、張半湖《掃花游》“柳絲曳綠”、劉景翔《如夢令》“獨立荷汀煙渚”、曾允元《水龍吟·春夢》、《點絳唇》“一夜東風(fēng)”等清麗閑淡之作顯然有周派詞之味,他們并沒有“不拘于聲律”,從彭芳遠《滿江紅·風(fēng)前斷笛平韻》、黃子行《西湖月·自度商調(diào)》可以看出,他們不但對聲律有所考究,而且也不乏精通詞律的專家。另外由于當(dāng)時曲樂的興盛,宋金遺民中還有一些人兼擅曲作,這使他們的某些詞作呈現(xiàn)了曲風(fēng),如杜仁杰《朝中措》“汴梁三月正繁華”等。 總之,《元草堂詩余》比較全面地反映了元初以宋金遺民為主將的詞壇狀況,具有很高的認識價值。它去取的精善是可以和周密的《絕妙好詞》相提并論的,正如譚獻《復(fù)堂詞話》所云:“閱《樂府雅詞》、《陽春白雪》,趙立之去取有意,似勝曾慥。與四水潛夫《絕妙好詞》比肩鼎足者,其《鳳林書院》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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