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有人問到“九疊篆”印章的問題，而且在群里很多新人陸續(xù)進來就有可能會爭論“九疊篆”的事兒，所以，今天打算把“九疊篆”印章的問題做個匯總，再有問到這個問題的，就以此文回答。

談到“九疊篆”，就還得講篆刻史。

我們已經(jīng)知道，先秦古璽不說，在秦漢時期，甚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大部分的印章都是“皆用白文，大不過寸許”（吾衍《三十五舉》），也就是說，在秦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大部分官印只有一寸見方，即3.3厘米之內(nèi)（我們暫不考慮古制與今制尺寸的區(qū)別）而且大都是白文印。原因很多，但主要是紙張的應(yīng)用還沒有全面普及，白文印蓋在其他材料上，要遠比朱文印顯眼，這跟早期的封泥是一個道理。于是，我們見的漢印大都是這樣子的。

（漢.校尉之印）

（漢.鷹揚將軍章）

“大小寸許，白文印”。秦漢系印章的總體特征。

大致到了南北朝時期，南齊有一方“永興郡印”，是這樣的：

注意，印章在這時開始變大，印文開始變成朱文。原因有二：一是紙張大面積應(yīng)用，朱文印蓋在紙張上，比白文印更清晰明朗；二是原來的一寸以內(nèi)的尺寸滿足不了官家威嚴的需要，需要較大一點的印面。但這個時期，眾多的官印還不是這個樣子，還大致保留漢印的制式：白文，寸許。南北朝時期是官印白文與朱文交匯并用的時期。

后來，北周的楊堅稱帝，建立隋朝，這是一個大混亂之后的統(tǒng)一國家，于是，印章樣式又一大變，上一次是秦始皇嬴政，這一次是隋文帝楊堅。隋政府開始大規(guī)模使用朱文印，如：“廣納府印”，“觀陽縣印”：

注意，這里的官印全部是朱文大印，我們說，過去戲里唱的，一個縣官捧著個大印放在案頭，大致就是這個時期以后的事兒，秦漢時期的官印可以綁在腰上，走哪兒帶哪兒，現(xiàn)在都放在縣衙里或者辦公的地方，不隨身了，也不好隨身攜帶，太大太重，但這樣的大印章，使做官的顯得更加威嚴。

秦朝搞了個印章制度，結(jié)果存在了15年；隋朝又搞了個印章制度，存活了37年，都是短命王朝。

唐朝繼承隋印章制度，除了年號印貞觀、開元等小印外（注意，唐朝是個有意思的朝代，我們現(xiàn)在說的齋館印、紀年印、詩詞印等等，都始于唐朝。）大部分的官印印章都是朱文大印。

（唐紀年印“貞觀”，據(jù)說這個主要用于書畫收藏來著。）

（唐丞相李泌的齋館印“端居室”，歷史上最早的齋館印。）

唐官印“會稽縣印”

唐官印“中書省之印”

唐以后，又經(jīng)歷了一個歷史混亂期，也就是五代十國時期，大家輪流坐莊，皇帝輪流坐，印章也基本保持唐時制度。

960年，趙匡胤“黃袍加身”，宋朝建立，建都開封，這是北宋，加上后來建都杭州的南宋，這是宋代。宋代印章也有漢印制式的白文印，如：“同姓諸侯王子”

但更多的是朱文大印，跟隋唐一樣，如“平定縣印”：

“宜州營下羈縻都黎縣印”

注意，在較大的印面之上，有些文字原來字形不能填滿的地方，制印人又對筆畫進行了延長、彎曲，把空白的地方都用線條有規(guī)律地填滿，如上面”平定縣印“中的“印”字，下面這方印中的“下”字。本來筆畫都沒有那么多，但因為白文大印，地方大，空白多，空著又不好看，于是，想了這個解決辦法。

更厲害的是皇帝也用這樣的印章，我們看宣和七璽里有一方這樣的印

“內(nèi)府圖書之印”，好玩吧，像印里的“之”字十三疊、“印”字九疊，任一個字都疊了又疊，有的超過九疊，有的不足九疊，這就是我們說的“九疊篆”印章的發(fā)源。“九”疊的意思，并不是嚴格的九疊，也可能是五、六、七、八、十疊、十多疊不等，而九是個位數(shù)里的最大數(shù)，因此，以“九”代稱“疊”得多。

宋政權(quán)時，還有遼、金、西夏等國，或多或少都跟宋政權(quán)有交集，于是，印章制度也大致相仿，比如遼國的“啟圣軍節(jié)度使之印”：

金國的“尚書禮部之印”：

還有金國制造錢幣的印，“印造鈔庫之印”：

三軍統(tǒng)帥的“元帥之印”：

還有對外封地方官的“永興軍節(jié)度使之印”：

注意，這些印章或多或少的都出現(xiàn)了我們上面說的特征：當文字筆畫較少時，就對筆畫進行延長、彎曲，使它適應(yīng)印面，把空白的地方填實。

后來的元朝并不只有趙松雪那樣的元朱文印，也有這樣的?。?/p>

這一方是八思巴文（蒙古文的一種，由八思巴所創(chuàng)，基本上是字母文字。）印章，內(nèi)容是“太尉之印”，制式是漢制式，印文文字是少數(shù)民族文字，但采用的印式也是九疊印式，這個原因可能是字母太過簡單，只能九疊處理，方顯得印面不空白。

“管軍萬戶府印”，有意思的是，上面這方印章是農(nóng)民起義軍韓林兒的用印，可見，大家都認可這樣的印章樣式，就算起義，將來用的印章，也跟現(xiàn)任政府一模一樣。

這些印章的造型還是“九疊篆”印式的，到了明代，各級的官印中，還有大量的這種印章，比如“皇貴妃圖書”：

注意，中間的“妃”字，又遠超過九疊。再比如這方“監(jiān)督陽朔脩恭軍務(wù)監(jiān)軍道關(guān)防”：

這是關(guān)防印，銅質(zhì)，很有點份量，但印文還是九疊篆式的。再比如“欽差督理三省織務(wù)內(nèi)官關(guān)防”：

欽差啊，厲害吧，也是九疊篆印式。

到了清代，由于篆刻文化興起，九疊篆漸次消亡，官印開始回復(fù)到清晰工整的篆書，比如“制誥之寶”：

這是專門的封誥印，莊重性強烈，九疊已經(jīng)消失了。但九疊還隱約在這一時期的官印里有存在的痕跡，但主要存在于印章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里，大致的原因也是字母文字的簡單，不得不這樣做，比如這方“皇后之寶”：

而且，印章為了顯得莊重，在細朱之外加了粗重的邊框。

綜合起來說，“九疊篆”印章起于朱文印章印面放大之后，而逐漸消亡于其不易辨識的缺陷的特性以及整個篆刻藝術(shù)審美的平正傾向的回歸。

藝術(shù)形式，大都走的這條路，簡潔之后是繁復(fù)，繁復(fù)之后是簡潔，如一條數(shù)學上的正弦曲線（見下圖），或者如流行發(fā)式、服飾的樣式。

還有值得一提的一件事，隋唐石刻上的疊筆篆文、唐宋真文、道教的秘文印章，以及宋金時期的疊篆均來源于道教的云篆文。而云篆文較為難認，筆畫多疊，一眼望去，整篇都是云纏霧繞，有點神秘兮兮的意思，似乎有某種神秘力量，這種印章可以用來避邪，哈哈。

對于“九疊篆”在印史上的地位，大多數(shù)印家都認為其藝術(shù)水平不高，最多也就是在工藝上做到了極致。但也有一部分印家，在其中吸取過有益的成份，比如丁敬的印章：

“丁敬身印”、“袁匡肅印”，我們把它們和前面提到的九疊印放在一起，細心的你，一定能從其中找到傳承關(guān)系。當然，丁敬自己也說了：“古人篆刻思離群，舒卷渾同嶺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漢家文”。我們學習丁敬時，也要學習他的辨證思想，不迷信漢印，也不迷信丁敬。

學篆刻，來自整個篆刻史中各個歷史時期的營養(yǎng)，都可以吸收，但總體應(yīng)當是：以吸收秦漢印的平正端莊營養(yǎng)以入門，以吸收先秦古璽印的自然天真營養(yǎng)以養(yǎng)古氣，以吸收明清流派印的文人書卷營養(yǎng)以發(fā)展個性。中間的唐宋元九疊篆的營養(yǎng)，大都集中在后期的元朱文之中。但這并不是說，“九疊篆”印章一無是處，畢竟，它也是一種華麗麗的存在。正是它們的存在，為后來的元朱文蓬勃發(fā)展起到了開拓作用。用群里的朋友的話說，哪怕用它當回文練習，也不錯啊。

（【老李刻堂】之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