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母親張自勤，生于一九三九年二月二十四日。外祖父打破常例，為自己的女兒幾乎起了一個男孩子的名字。外爺的心思不言而喻，他希望自己的女兒自強不息、勤儉持家。以后的事實驗證了外祖父的良苦用心。母親確實是一個極其要強、極其勤勞的人。

母親的娘家在寧縣焦村鄉(xiāng)西溝村三隊，本村人稱做上坳。傳說是古義渠國國都所在地，當地人叫做瓦子渠。放眼望去，塬面寬闊、交通方便，雜花綠樹掩映。造物主讓母親降生在黃土高原這個地理環(huán)境極其優(yōu)越的地面兒上。這里能看到山溝，但卻沒有出門就爬坡的辛勞；這里就在溝壑的邊沿，人們卻在坦蕩如砥的田野里耕種收獲。雖然生活在旱塬，但泉水甘冽，莊稼茂盛。外祖父識文斷字、精明過人，當過銀匠、會看中醫(yī)，家里開著駱駝店。大人們種地經商，子女們上學讀書，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方圓幾十里一提起張世彬，人都說“能干”，一說起那家境，都說是好日子。

不幸的是，造物主給了母親一個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同時也給了她一個多舛的命運。母親十三歲時，外祖母病逝。外祖母的病是在當時無藥救治的肺結核。病中的外祖母知道自己不行了，丟心不下自己的丈夫，丟心不下三個年幼的兒女，尤其是年齡最小，長得乖巧的舅舅孝峰。外祖母在彌留之際拉著舅舅的小手淚流滿面，舅舅也不忍心讓娘離去，抱住娘痛哭不止。外祖母還是帶著戀戀不舍的心情離開了人世。外祖母入土為安，幼小的舅舅成天哭喊著要娘，要吃娘做的飯，要穿娘縫的衣，晚上要枕著娘的臂彎睡。母親和小姨流著眼淚不住地哄著小弟，既要做飯，又要安頓家務，干本不屬于她們這個年齡干的許多活兒。舅舅在連綿不斷地哀嚎中一蹶不振，從此落下病根。

三年后，年僅九歲的舅舅患了急性腦膜炎夭折。舅舅早逝給經不住刺激的外祖父又以沉重地打擊，一直性格堅強的外祖父精神徹底崩潰了。外祖父緊緊地抱住舅舅的尸體，嚎啕大哭，悲痛欲絕，幾天幾夜不愿放棄。后經鄉(xiāng)鄰多次勸說，他才勉強撒手。按照一方鄉(xiāng)俗，夭折的孩子是不能帶任何飾品埋葬的，而舅舅由于一家人過分地寵愛，雙腳戴了用鐵馬掌打造的腳環(huán)，脖子里戴著明晃晃的銀項圈。誰為夭折的他摘取這些物件呢？外祖父悲痛欲絕，是不可能做這種事兒的，別人根本不愿動手。這時，母親剛毅的性格暴露出來。她臉上流著淚，心里滴著血，親手為死去的弟弟摘下這些飾品。外祖父已變得失去理智了，阻擋在土門洞口，舍不得讓人埋葬自己心愛的兒子。村里人等鬧騰疲乏了的外祖父打盹的空兒，將夭折的孩子偷偷埋掉。外祖父不知怎么后來竟找到了埋葬兒子的地方，從此只要想兒子了，就不分黑明晝夜，不分時間遲早，爬在墳頭上大哭一場……

外祖父心里苦哇！不出三年，他先是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接著又失去了心愛的兒子，惶恐、痛苦和絕望，簡直如鈍刀剜心。外祖父難過呀！他心里郁結了一個難以解開的大疙瘩，在郁悶中慢慢得了病。這時，母親咬緊牙關，暗下決心，一定要治好外祖父的病。她已經失去兩位親人，再不能失去家里唯一的長者。十幾歲的母親自作主張，糶糧舉債，也為外祖父醫(yī)治沉疴。母親只身一人，奔走四村五鄉(xiāng)，走訪各處名醫(yī)，尋找能根治外祖父疾病的良方。常常黑夜里還行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有幾次，年小的她差點險入惡狼之口。中草藥一副副拿回家，一碗碗熬成湯，一勺勺喂進外祖父的嘴里?？赏庾娓傅牟∫惶焯鞇夯Ｉ鼜浟糁H，家門父子中幾位年長的舅舅、外爺都陪在榻前，母親只顧做飯，外祖父使出渾身氣力隔一會兒就呼喚女兒的名字，隔一會兒就呼喚女兒的名字，等母親和小姨來到床前，他環(huán)顧周圍，“唉”的一聲就把頭埋進被子里。他有話只想對自己的女兒親口說，而母親和小姨年幼無知呀……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九日，外祖父帶著絕望、惶恐與無盡的遺憾與世長辭了。他終究沒有留下什么遺囑，死了仍然雙眼圓睜。母親用一雙小手為他合上了眼皮兒。

外祖父去世后，家里只剩下十幾歲的母親和年幼的小姨，母親就成了這個家庭的頂梁柱，她擦干眼淚，用瘦弱的肩膀挑起千斤重擔，操持起外祖父的后事。母親日夜勞作，用石磨一口氣磨了一石麥子。在親鄰的協(xié)助下，請陰陽師，寫吹鼓手，買棺材，挖墓穴，調配過事的細枝末節(jié)，力爭讓外祖父走得體體面面。接下來母親真正擔當了一回男兒該擔當的事。一方鄉(xiāng)俗，出紙的訃告，只寫男丁的名字，女孩的名字只字不提。外祖父僅有的一個兒子已經夭折，原先說好過繼的侄子因故不愿出紙。在長官舅爺家及村里長輩的鼎力支持下，母親挺身而出，于是訃告上破天荒地寫上了母親和小姨的名字。外祖父的后事在母親的悲痛操勞中有條不紊地結束。

外祖父的喪事辦完后，眾人陸續(xù)散去。舅爺、姨奶、堂祖父、堂舅輪流陪她們一段時間后就相繼回家了。從此，年幼的母親和小姨相依為命。弟弟少亡了，媽媽歿了，爸爸歿了，母親和小姨孤苦伶仃，她們心里苦呀！孤單、無助、寂寞、恐懼……很快把她們包圍。白天，姐姐下地干活，安頓家務，妹妹繼續(xù)念書，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下雞豬貓狗在樹下發(fā)呆；夜晚，屋子冷清，鍘背頂門，唯有殘月和孤燈相伴。透過窗戶望著清冷的月光，瞅著稀疏的星星，姐妹倆久久難以入睡……以前日子好，家境優(yōu)越，外祖父去世后，有人就惦記起財產來，殊不知他到死也沒來得及說出藏金放銀的地方?？蓺獾氖怯腥艘贿厡W狼叫喚，一邊偷糧盜物。一天晚上，院子里凄厲的幾聲尖叫響過，一人背著豌豆袋子上坡，母親和小姨追上去撕扯著袋子，袋子口開了，三人被豌豆滑倒，那人連滾帶爬，落荒而逃。母親沒有被困難下倒，她挺直了腰桿，一邊繼續(xù)操持家務，一邊全力支持小姨上學讀書。姐妹倆就像兩棵獨立在風中的小樹，頑強地生長。

母親一九五七年十月和父親結婚，先后在華亭、任家塬大煉鋼鐵，這期間她得到長官村李府，時任焦村鄉(xiāng)副鄉(xiāng)長的葛氏舅奶的關心照顧，沒有受過多大的苦。后來回家，由于從小操持家務，村干部就安排她相繼在村上和長官學校做大灶飯。那時的形勢緊，任務重，管理嚴。有些活計得連軸轉，整夜整夜很少休息。尤其做大灶飯，每天得知道吃飯人數，每次得用桿秤把面盤一次，才能和面做飯。飯做成后又按人口和年齡大小分配，工作非常繁復。糧食是定量的，那些個子高，飯量大的人，經常吃不飽，母親就偷偷地在爐膛里烤些甜菜、洋芋備人充饑。母親是從苦難日子里走過來的，任何困難都能挺得住，她能保質保量干好每一件事。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是我出生的日子，那一年，人們基本上能吃飽飯了，祖父給我起名叫保倉。我大堂哥叫愛倉，二堂哥叫積倉，可見在那個生活極度困難的年代，人們對解決溫飽問題的渴望。我是爸媽的心肝寶貝，小名就叫寶寶，入學后保倉就寫成寶倉。母親由于年小時深切感受了家庭災難的切膚之痛，所以，她對自己的第一個兒子特別疼愛。我出生后一年多時間，母親都把我抱在懷里，幾乎寸步不離，這樣就延誤了生產隊的勞動，遭遇了許多白眼和謾罵?？烧l有過她那樣的磨難？誰能感受到她心中那塊難以愈合的傷痛？母親全力呵護孩子，讓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地成長。記得一九八五年，我腰部出了神經纖維瘤，動手術之前，母親很是擔心，徹夜難眠，她說：“如果能代替，就讓老天爺叫我替娃做手術好了?！笨梢娔赣H愛兒至深。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五日，弟弟寶寧出生。這時，生產隊的勞動非常緊張，弟弟由我看護，后來我要上學，母親不得不把弟弟用毛線繩子拴在土炕上，去參加繁重的勞動。一天，她勞動回家，在炕上找不見弟弟，母親一下子嚇懵了，胡亂搜尋。原來孩子早已掉下了炕，趴在柴火堆里睡著了。而這個柴火堆放的竟是父親從溝里背上來的酸棗刺。兒子小小的年紀遭受此罪，母親心疼得跟針扎似的。母親發(fā)瘋地抱起渾身扎著棗刺的孩子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哭起來。以后每當憶及此事，母親總是長吁短嘆，后悔莫及。

一九七一年正月，妹妹西寧出生的前幾天母親還在堅持勞動，為的是多掙工分，多分糧，讓一家人每天都能吃飽飯?？烧l能料到，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天，母親拉著沉重的架子車往階（方言為jian）地（梯田）里運肥，下坡時,為了減速，推車子的小姑娘腳踏車尾意圖剎車，車子失去重心突然側翻，車轅重重地打在母親的右腿上，致使小腿骨折。母親疼痛難忍，不得不借錢上西峰住院治療。腿骨剛接好，還來不及康復，妹妹卻過早地出生了。妹妹早產，身體孱弱，加之護士不負責任，嬰兒室的火爐子未及時加煤。妹妹凍了一夜，就奄奄一息。蠻橫的護士口出惡言，讓把嬰兒抱進太平間。護士的話深深地刺痛了母親的心，她又一次淚如泉涌，幾次三番打發(fā)父親去要孩子，均遭拒絕。幸虧遇見一位大膽潑辣的陳姓女病友，她的丈夫在醫(yī)院工作，夫婦倆極力支持父母據理力爭，才要回妹妹。抱回病房的妹妹，渾身冰冷，生命垂危。陳阿姨的丈夫是醫(yī)院里的總務，他叫父親到醫(yī)院的貯藏室里取煤，燒旺火爐。病房的溫度很快升高，身受重傷的母親流著淚早已揭開衣襟，把冰涼的嬰兒暖在自己的心窩上，妹妹就慢慢地有了氣息。后來妹妹出落成一個優(yōu)秀的女孩，還當上了教師，得過寧縣教育系統(tǒng)最高獎——燭光獎。如今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可誰知道妹妹是當年被父母從閻王爺手里奪回來的。母親是一位知恩圖報的人，后來和父親帶上土特產品多次到西峰看望陳阿姨夫婦。

母親出院后，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雖然能走動了，但身體一刻還不能完全恢復。就一邊為生產隊里放羊，一邊撫育兒女。母親知道這是生產隊為了照顧她指派的輕活兒，心存感激，更加珍惜這個活計。她每天起早貪黑，精心飼養(yǎng)。西溝、西李、老石王溝三個村方圓二三十里的山山峁峁、溝溝洼洼都留下了母親的足跡?？柿孙嬌饺乃I了啃幾口冷饃，含熱后再慢慢下咽。母親愛羊如子，那個羊感冒了，那個羊出廯了，她都一清二楚，特別予以細心照料。功夫不負有心人，生產隊的羊群很快繁衍生息，發(fā)展壯大，母親因此受到社員的夸贊，受到大小隊的多次表揚。

母親是一個有遠見的人。好多事都有獨到的見解，比他人看得清 、看得透、看得遠。我念書的時候，雖然正值十年內亂時期，但是她經常到學校問我的學習情況，那時候，在我上的小學到中學里，幾乎都有母親認識的老師。學習進步了，她就很高興，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神情。上六年級的時候，學校開了紅醫(yī)課，學的是針灸，母親還讓我在她的身上練習扎針。小時候每次得了獎，母親就從柜子里取出包得嚴嚴實實的白糖，用撿來的飛鴿車子標牌鏟些，喂進我的嘴里；學習退步了，她就很生氣，免不了教訓一頓?，F(xiàn)在回想起來，竟沒有一點怨言。我年幼的時候，母親常常帶我到親戚家走動，雖然家境困難，但也要節(jié)衣縮食，給這家納幾雙鞋，給那家做幾雙襪子，她說“天晴改水路，無事早為人”，等我長大了，要找親戚幫忙找份工作。一九八一年前，我家住的是正面一只、側面兩只窯洞的地坑院，院子非常窄小。包產到戶時，生產隊要賣馬房院，母親和父親東挪西借，提前交了錢，盡管后來競爭激烈，一再加價，他們還是堅持買了下來。以后母親和父親一面種莊稼，一面飼養(yǎng)牛羊，一面種蔬菜，千方百計供幫我們姊妹上學，家境也一天天好起來。一九七九年、一九九三年我和妹妹相繼參加了工作，弟弟也已獨當一面。母親又為我們的婚事操勞，她說：“結成一對親，影響三代人。”講究刨根論苗，知根知底。等我們先后都成了家，母親臉上才漸漸地露出了笑容。

母親很細心。2009年的一天，有人告訴她，臨汾高速公路很可能通過外祖父、外祖母的墳地，但是這一片墳墓早年已被夷為平地，無法確認具體地址和身份。原來，人民公社時期，生產隊里平田整地，毀了墳園，后輩上墳只知道大概位置。這時母親拿出珍藏五十多年的地契，參照娘家老地方洞道前歪脖子杏樹的位置，辨認出外祖父、外祖母墳墓的具體方位，使得靈骨得以順利搬遷。村子里的人驚嘆不已，稱贊母親很細致。

母親的勤奮是出了名的。每年春天她都要育幾畦菜苗，除了自家栽種外，還要送給鄰居和親戚。晚年她一直堅持勞動，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掃衛(wèi)生，喂養(yǎng)家畜家禽，種菜養(yǎng)花，安頓家務，日子充實舒坦。盡管姊妹伙兒都很孝順，勸媽媽少勞動，但是她老人家總是閑不住。凡到我家去過的人都夸母親菜種得好，花務得鮮。

母親心直口快，性情剛烈。這與她自幼離別父母，歷經世態(tài)炎涼，飽受人間疾苦有很大關系。她在困難和邪惡面前從來不低頭，有時對待親朋鄉(xiāng)鄰、丈夫兒女也有些苛刻，難免就傷了些和氣。但是凡了解她身世的人都能理解她、原諒她 。

有遠見、勤奮、細心、剛強是母親的個性特點，也是母親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這種財富已經融進我們的血脈中了。

我愛我的母親。

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