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父母中年離異，子女只有我和妹妹。父親早已病逝，母親多年獨居。十多年前，妹妹嫁了一個開裝載機的下崗工人；二十多歲時，她是“問題少女”，那些年刮宮可能刮得太多，又有一次宮外孕，醫(yī)生勸告不宜生育。我父親還有一個哥哥，早也去世，并無子女。所以，這一家的香火就靠我了。但我十一年前離了婚，一直沒遇到合適伴侶，未來也不敢樂觀。很有可能，若干年過去，我們這家人，就像兒時念的一句咒語，全家死絕，雖然沒做什么斷子絕孫的惡事。

母親顯然著急。這幾年，偶爾見面或電話，她總催我“早點把你的個人問題解決了”。將來老了還是要有個人，要有家庭和后代，她說，幾乎每次，都以我一個舅舅為例，四十來歲結(jié)婚生子，“當(dāng)時啥也沒有，還不是把娃娃盤大了？”我沒離婚時，她屢次說要幫我?guī)Ш⒆印＿@是中國家庭的慣例。以她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活習(xí)慣，我和前妻哪敢接招。我的婚姻后來破滅。孩子這個話題，她偶爾還提，說得更細(xì)了：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你小時候得過腮腺炎（據(jù)說影響生育）；找個能生的女人，最好年輕一點，奶水好的。我聽了哭笑不得，忍著沒問奶水好如何評判。

資料圖：電影《麥兜·我和我媽媽》海報

她這些話，多是四五年前我去大理之后說的。近些年，她仍然不知道我做什么，也不知道我住哪兒。去大理前，我終于給了她我的手機號。畢竟年紀(jì)大了，緊急情況，或憋得心慌，想找人訴苦，也有號碼可撥，好歹是她兒子。她的股經(jīng)、吐糟和自以為是的勸誡，我當(dāng)然不喜不耐，但我也不年輕，悲觀深入骨髓，火氣卻少很多。不論大理，還是過了兩年多我又回省城，她三天兩頭電話，十有五六我會接，要是懶得聽，就把手機放一旁，等她講。跟面對面一樣，她不需要你有多少回應(yīng)，講完她會斷然掛掉：“就這樣子！”

我感覺自己“變好了”。還有一點也重要，只要還來電話，你至少知道，她不僅好好的，而且中氣十足。她一直在乎自己的身體，年紀(jì)愈大愈在意。這些年，她的境遇有改善：轉(zhuǎn)到社保的退休費加到兩千多，又有醫(yī)保，股市小有斬獲，加之儉省，比上不足比下有馀。換了老掉牙的熱水器和冰箱（我妹妹婚前的閑置），有了豆?jié){機電爐盤和微波爐（我因為居無定所不得不放棄的累贅）；買了一個貌似原木的立柜；冤枉花了三百塊，修好她死去的妹妹（我五孃）淘汰的三人皮沙發(fā)；今年夏天熱，還想將來裝個空調(diào)。她漸漸舍得小把花錢，家里堆著各類食品和輔酶Q10這類保健藥，這樣營養(yǎng)那樣有效?！白约撼?，花不了多少錢?！甭犓@樣說，我和妹妹暗暗松了口氣。

她也自豪或驕傲：她是有文化的，看書看報掌握形勢，自強不息，這把年紀(jì)炒股還能小賺，雖然沒電腦，眼睛不好，老了反應(yīng)慢，手機炒股，打字也要輸半天。她幾乎每次都說，她的兄弟姐妹比她過得好，未必有她這樣的闖勁和本事；我的書讀得再多，也不過讀成書呆子，連個棲身之所都沒有。但她依然不平，最恨進(jìn)城打工和做小生意的農(nóng)民，盡管那些人可能比她還要底層或無助。樓上外地租客的下水管沒裝好，殃及她的陽臺廚房，那是農(nóng)民進(jìn)了城亂來。樓下看門的鄉(xiāng)下人好吃懶做貪得無厭，哪像她以前在街道工廠，根本不敢偷懶。有一年，我妹妹跟妹夫吵架，跑回娘家住了幾天，晚上出去跟朋友喝酒，回來晚了，依規(guī)矩要給開大門的鄉(xiāng)下人兩塊錢。她不僅埋怨我妹妹給了錢，還去跟門衛(wèi)理論，就差沒討回兩塊錢。她不是心疼那兩塊錢，她是忿忿不平。

二

她今年七十六，頭發(fā)全白了。除了眼睛聽力不大好，身體卻比前些年好，嗓音依舊洪亮，激動起來依舊慷慨陳詞震耳欲聾。她部分歸功于這幾年吃的國產(chǎn)保健藥，自我調(diào)養(yǎng)得好，再有就是從前底子打得好，因為一九四九年以前，她父親還是國民政府大官，家里不缺營養(yǎng)。二零零八年的五·一二汶川地震前，她上街被電動單車撞到骨折，肇事者跑掉，她硬是沒住院，打了石膏在家養(yǎng)傷，恢復(fù)得不錯。地震那晚，省城警報響起，驚嚇中半攙半抬，我和妹妹妹夫把她從五樓弄到樓下街邊，兵荒馬亂坐了一夜。她不是太好侍候。女婿冒火，當(dāng)面說她嬌氣，他媽也摔得骨折過，人家一聲不吭，哪像她。這話對又不對。她不是吃不了苦，她吃過太多苦，“解放后”從沒舒心過；她只是想有人在意，我們在意。

資料圖：《閑人馬大姐》劇照

我們不是不在意。前年從大理回省城賃屋而居，盡管不告訴她地址，我住得離她依然只有十分鐘步行，潛意識覺得，她若有事，來去我也方便。這兩年，我給她送了好幾次鑰匙；老了，出門忘帶，幸好前幾年給了我一把。我妹妹后來去一間快捷酒店做庫管，忙，脫崗要扣錢，所以有事多半找我。除了送鑰匙，她偶爾小病下不了樓，我也幫她買菜買米。去醫(yī)院做胃鏡得打麻藥，年紀(jì)大了需要親屬在場，我也陪著?；蚴菗Q熱水器時，替她去買廁所毛巾架，盯著工人安裝，免得人家忽悠她。去年夏天，她用一位中學(xué)同學(xué)的手機給我打電話，在別人家，很興奮：同學(xué)搬了新居，一套三的舊房優(yōu)惠出租，啥都不缺。她想把自己那套狹窄房子租出去，跟我一起住。我不敢應(yīng)承。過了兩天，她的同學(xué)單獨給我電話，聽來像是通情達(dá)理安享晚年的老太太，說你媽苦了一輩子，大家同情她，但又不敢跟她過多交往，每次同學(xué)會，就她嗓門最大。

她是子女不愿上門也沒什么朋友的空巢老人。周圍的人雖沒壞到處處算計她欺負(fù)她，看你家中無人，多少也會恃強凌弱。但她與人爭論，用四川話講，嘴真的很臭，所以她放在院里的花盆會被“故意”砸爛，因為她罵起門衛(wèi)毫不留情。去年，我到緬甸旅行前，她那幢居民樓的院委會主任給我打電話。她去一旁某間廉價酒店的大堂閑耍，眼鏡不見了。她一定要酒店賠她眼鏡，因為鏡片鏡架怎么好。主任和酒店主管勸不住，只好打我電話。那幾天，除了天天電話跟我訴苦，她都去酒店討說法，鬧得人家焦頭爛額，哄她要賠，讓她先去驗光，私下卻給我電話，說他們絕不負(fù)責(zé)。最后，她自己去配了一副打折下來四五百塊的眼鏡。過了一陣，眼鏡找到了：她掉在家里放冰箱的墻角。

然而她竟樂觀。生命是寶貴的，生活是美好的，她說，想要活到九十開外。漸漸猜到我沒社保醫(yī)保也沒固定收入，更不要說房子，她時常要我跟她一樣樂觀?！皩?，國家不會不管?！边@我倒不指望，只是想到，她若真的長壽，這樣下去，我分分鐘活不過她。這兩年，省城房價還算穩(wěn)定或有回落。她不知說了多少次，想換一套大點的房子，添些錢，我和妹妹至少有個地方，她也有個照應(yīng)?！翱课乙粋€人太吃力。你們可以出些?！痹捠菦]錯，但我只能說我沒錢，真的沒錢?！澳悄阋不斓锰盍??！彼f，不完全是鄙視，更像責(zé)怪，因為她賣小百貨鹽茶蛋都能湊到炒股本錢：當(dāng)年你從澳門掙到錢回來，為啥就不看準(zhǔn)時機買套房子？那時房價那么低，我追著你讓你買房，你根本不聽！跟她解釋我從澳門回來也買不起房，她絕對不信；我惟有不置可否。

以我這些年的觀察體會，她并非全無愛心和同情心，但跟多數(shù)中國人一樣，她的愛心和同情心很少超出血緣范疇。她在省城的姐妹，只有我的五孃和多年寡居的幺孃。前者前年病逝，后者年輕時，因為“出身不好”受打壓，精神一直有問題，幸而住房寬敞，兩個兒子守在身邊。她不時去看幺孃，跟我說起，慶幸自己現(xiàn)在比幺孃好：從前是姐妹里長相最乖的一個，多年吃藥打針，胖得變形，經(jīng)常亂買一堆嬰兒用品，說給未來的孫子備著；兩個兒子，要么離婚要么單身，哪有孫子的影子?“解放初期”，我外公被“翻身農(nóng)民”亂棍打死后，外婆帶著八個子女苦熬。她排行老四，很早就進(jìn)街道生產(chǎn)組，幫著掙錢養(yǎng)家。現(xiàn)在，落戶外地的兩個弟弟已經(jīng)退休，過得都好。其中一位，前幾年把一大筆集資款暫存四姐處。上門取錢時，她從弟弟那里扣下幾千塊，算是“手續(xù)費”和當(dāng)年的“辛苦費”。

汶川地震后不久，我妹妹拖著妹夫還去看她，但她數(shù)落下崗女婿無能，成天窩在家里，他再也不上門了（聽說去年他終于不宅，做了物業(yè)保安）。我和妹妹也是逢年過節(jié)才去，擠在凌亂逼仄的陽臺廚房，灰塵油污，吃頓窩囊飯，平時盡可能不登她的門。自從我外婆九十年代末去世，跟她來往最多的妹妹（我五孃）前年得了白血病死掉，她肯定更孤獨。憋了一生的苦水，看來永遠(yuǎn)也倒不完，我們現(xiàn)在就是她的潲水桶，最直接最方便，因為我和妹妹已經(jīng)懶得和她理論，實在聽不下去，最多吼兩聲，嚇嚇?biāo)?/p>

跟很多老太太不一樣，她從不唱紅歌不跳廣場舞，也不誦經(jīng)念佛（聽她幾乎句句離不開錢和一生遭遇，我倒希望她這年紀(jì)信點什么虛無縹緲的東西）。家破人亡，淪落底層（如她所說），她恨共產(chǎn)黨，但也深知共產(chǎn)黨厲害。她太清楚沒有錢萬萬不能，“對國內(nèi)外形勢的掌握”很實際，主要用于股市。她的不滿與怨恨，只能發(fā)泄到進(jìn)城謀生的農(nóng)民和過得滋潤的既得利益者。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共產(chǎn)黨欠她那么多，她懂得看準(zhǔn)時機為自己撈點補償。若不愁錢，她肯定也會投資樓市，做個小炒家；中國很多老年人并不心靜。然而有意思的是，當(dāng)億萬愚民歡呼大國崛起盛世來臨，她卻一直說中國人窮得很，現(xiàn)在只不過剛把飯吃勻凈了。

三

這個月初，她所在的院委會貼出告示，總共六十戶的居民樓，每家每月要收二十八元門衛(wèi)費和清潔費。借口獨居和收入低，她一直沒交過八元的清潔費，更不要說門衛(wèi)費。這一次，她依然不交。她向來看不起也看不慣守大門的鄉(xiāng)下人，偶爾給點好處，像端午節(jié)塞幾個粽子，也是居高臨下。胡蘿卜加大棒，因為雞毛蒜皮，她跟他吵了好多回，這次更不例外。打給我的電話里，她聲嘶力竭，仿佛我就是那個可惡的門衛(wèi)：

“我負(fù)擔(dān)不起！不公平！哦，搞絕對平均主義嗦？啥子叫社會？社會就是不平等的。是不是農(nóng)村的都要跑到城里來嗎？你看門的，一家人都來了，兩間房子都給你裝修了，鋪了地，兩臺電視開著，兩臺電視哦，一直開著，有沒有必要看兩臺電視嘛？我都不交有線費了，不看電視，老了，眼睛不好。加工資？我加的錢還沒拿到呢。加個錘子!”

資料圖：電視劇《我愛我家》劇照

過了幾天就是中秋，我和妹妹照例去她那里吃午飯。大院門口，五十來歲的小個子門衛(wèi)把我截住，委屈加怨恨，動作略顯夸張，說她罵他罵得有多難聽，說她與其相信那些騙人的老年保健藥品直銷，還不如先把這點門衛(wèi)費給了。上了樓，我和妹妹勸她，她一下子炸開，好像兒女都不衛(wèi)護(hù)她，一邊做飯，一邊開始長篇獨白：她過去怎么苦，現(xiàn)在怎么底層，又怎么事事不如人。誰的兒女安排得好，誰有幾套房子，誰的退休待遇好。“你們兩個，有啥？生個病都不敢去看。你有老婆房子嗎？你爸又沒本事，說流氓流氓不來，說權(quán)術(shù)權(quán)術(shù)不來。這個家，沉船一艘，后人也沒一個。我以前好苦哦，在社會最底層打滾。憑啥子交？交個錘子。我不怕鬧，難道還拉我去定個啥子罪？這么多年，我生病吃藥都是靠自己，你們也過得不好，找過你政府和共產(chǎn)黨沒有嘛？我就是不舒服。”

這番發(fā)泄，未必都是瞎扯和耍賴，你甚至覺得，她罵得在理罵得解恨，然而這跟門衛(wèi)費和清潔費根本兩碼事?？撮T的鄉(xiāng)下人告訴我，上一次，也就是去年我在緬甸旅行時，她聽信直銷騙子，五千多塊買了治眼睛的藥，后來覺得不對，門衛(wèi)陪她找上門去理論，死活拿回兩千多塊。這一次，她又差點聽信，電話里跟我說還是要交五千，又是什么保健神藥，預(yù)先送你一堆東西，最奇葩的是換購凈水器，市面要賣上萬一臺，優(yōu)惠老年人，愛心大傳送。

資料圖：電視劇《家有兒女》劇照

中秋那天，我一邊聽她發(fā)泄，一邊瞻仰她拎回來的“贈品”：一小把裝在“珠寶盒”內(nèi)的“金鑰匙”，一套中共誕辰“限量發(fā)行”的紀(jì)念“金幣”，一副也是裝在盒子里的劣質(zhì)玉飾，據(jù)說還有羊奶粉，都是送的。“這些都不值錢。騙你的！”我說?！皶缘?！曉得！”聽我一再告誡，她不耐煩了：以她的精明，她當(dāng)然不會上當(dāng)，那五千塊錢，她不會交。

我卻有不安，并非只因為她差點兩度受騙。十多年前剛從澳門回來，我和前妻暫住她那里；受不了她的神經(jīng)官能癥，年少氣盛，我扇過她一個耳光。這個耳光，連同從小沒有跟著她長大，就像一道無形深淵，把我和她永遠(yuǎn)隔開，用她的話說，我跟她怎么也親不起來。這些年，我們來往很少。不管怎樣，她的境遇慢慢順?biāo)?，我的境況一直堪憂（盡管我也努力兼死撐），加之觀念和生活習(xí)慣天差地別，我們無從溝通，更不要說一起生活。我對她，似乎只剩生為人子的血緣之份，或許還有同情，可憐她的一生遭遇。她對子女有愛，只是不知道怎樣去愛；我和妹妹，也不知道怎樣去愛她。

然而，她也不是絕對慳吝，至少對血親。等她過得稍稍寬裕，等她不那么神經(jīng)官能癥，她會想到她的子女跟著父母受苦。她有一大堆姐妹家淘汰的各類衣服或工作服，款式陳舊，不時拿出來，一定要我們穿；她也會把超市優(yōu)惠的加鈣奶粉和各類小食品塞給我們。這幾年，逢年過節(jié)，用我妹妹的話說，她都要給妹妹和我“發(fā)錢”，兩百塊，三百塊。不多，卻是她的心意。我們從不啃老，但真的還不如她，除了衣服，每次默默或?qū)擂谓邮?。去年夏天，她突然主動拿出六千塊，解了我交不起房租的燃眉之急。這個中秋，對著我們痛斥社會，堅稱不交二十八元的門衛(wèi)費和清潔費，她突然又說，十一要給我和妹妹一人一萬塊，“這個錢，你們自己拿去翻本?！彼恢眲裎页垂?，但我既無本錢也沒興趣。這筆錢，如果真的如期拿到，我也只能用來茍延殘喘。臨走時，她硬塞給我?guī)讉€月餅，社區(qū)發(fā)的，慰問老人?！胺胚M(jìn)包包，不要讓門衛(wèi)看到?！彼f。（201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