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對書店有兩種稱呼,“書店(shoten)”和“本屋(honya)”。 前者比較書面,后者則偏口語,帶著一種親切感,我們通常會在“本屋”后面加上一個“?!薄?/em> 我小時候,沒事兒就老往離家不遠的小書店跑。母親聽到門口穿鞋的動靜,問我去哪兒,我總回答:“去本屋桑。”可是長大后,“本屋桑”漸漸變少了。 他們在哪兒呢,他們還好嗎?
作者:[日]吉井忍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吉井忍,日籍華語作家 島田潤一郎,夏葉社社長
吉井忍(以下簡稱吉井):您過去在書店里打過工,現(xiàn)在也在拜訪不少出版社,加上您出了兩本關于獨立書店的書:《本屋圖鑒》和《本屋會議》。想請教您書店和圖書的現(xiàn)狀、未來的方向和可能性。 島田潤一郎(以下簡稱島田):沒問題。從日本書店的環(huán)境和歷史來開始說吧,這是我們討論日本書店的大前提。從近年的統(tǒng)計資料來看,日本算是書店數(shù)量世界最多的國家之一。我們都覺得日本國內的書店數(shù)量比過去減少很多,但從世界總體的情況來看,我們身邊的書店數(shù)量還算是挺多的。 這多半是依靠“取次”的運輸網,他們從明治時代開始建構相當完善的全國網絡。 “取次”利用自己的銷路,把雜志和圖書一并運輸?shù)饺珖鞯氐臅?。這個趨勢經戰(zhàn)后以及經濟成長期持續(xù)了不短時間,到1996年迎來了高峰。當年的全國書店銷售總額是2兆6653億日元。
吉井:那是從家里出去沒多久就有一兩家小書店的好時代。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網絡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普及,大家買書一般都得去書店。 島田:沒錯。1996年左右的變化中,最大的因素就是網絡。我認為,書店環(huán)境的主要變化共有三種,人口、網絡,還有“大店法”。 日本的人口結構,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左右開始有了明顯的變化,就是少子化。作為一個人的出版社,我經常到各地書店推銷自家的圖書。不管是大城市還是鄉(xiāng)下,都看不到小孩,這很明顯。我小時候,在下課時間后的書店里一定會有站著看書的小孩和年輕人,現(xiàn)在他們都消失了。從數(shù)字上看,這是很明顯的。會喜歡買漫畫的5至15歲的人口,1990年到2014年間減少了500萬。15至65歲的“生產年齡人口”在這段時間里也少了800萬。這種情況下,書店的生意不受影響才怪。 而且過去雜志提供的信息,現(xiàn)在大家用手機即可獲取。結果,雜志的銷量,等于是書店的一塊相對重要的收入,也跌得很厲害。面積大于300坪的大書店,他們的總利潤中雜志占大約24%,若是面積30坪以下的小書店,雜志占利潤總額的比例高達42%。 吉井:漫畫、時尚、語言……過去我自己每個月都會買幾本雜志,現(xiàn)在少了很多。還在購買的也許是《生活手帖》吧,若它的內容對我有用,回國的時候偶爾買一本。 島田:這幾年我也不怎么買雜志,我喜歡足球,所以足球相關的雜志還會買一些,但其他信息通過網絡搜索一下就夠了,而且網絡信息最快。加上大家要買雜志也不一定會去書店,不少年輕人已經習慣在便利店買?,F(xiàn)在再小的城市也總會有幾個便利店吧,對書店來說,被便利店吸收的雜志銷售額,也是不少。 雜志銷售還受了高齡化的影響。我經常聽書店店主說,長年訂閱雜志的顧客,最近不買雜志了。比如,文學雜志《文藝春秋》的書店訂閱量,過去一家書店擁有五十多個訂戶是挺正常的,而現(xiàn)在這個數(shù)字跌到十個左右。顧客要么老花眼、看不清楚字了,要么過世了。你看,從我們身邊的變化也可以看出,現(xiàn)在雜志不好賣。 三大變化中的第三個——“大店法”的全名是“關于調整大型零售商店零售業(yè)務活動的法律”,在小泉政權時代在“構造改革”的名義下被撤銷。1974年開始實施的“大店法”,它最大目標是保護各地區(qū)的商店街,限制在城市里開設面積300坪以上的大店鋪。 吉井:就是說,“大店法”的保護之下,商店街的歐吉桑們有辦法阻止大型企業(yè)來附近開店,以免影響他們的生意,取消“大店法”之后就不太容易保護自己的地盤,是嗎? 島田:簡單來說,就是這樣。但我去年和廣島的書店店主聊天時,對方提出有意思的看法。近年小商店受了不少打擊,這是很明顯的。我們過去想要肉就去肉鋪、要蔬菜就去八百屋,而現(xiàn)在這些小店的生意都不如過去,都被集體化。集體到什么地方去?一方面是大型商業(yè)中心,一進去就能買到幾乎所有的那種大超市。但還有另外一種集體的方向,這就是書店。書店里的圖書和雜志有各種各樣的內容,按道理說,若和這些圖書組合起來,書店可以銷售各種各樣的東西。 吉井:確實,現(xiàn)在有不少書店賣雜貨,包括餐具、咖啡、衣服等。原來這就是依據(jù)圖書的多樣性。 島田:其他專賣店要實現(xiàn)這樣的行業(yè)跨越有點困難。比如商店街里的印章店倒閉了。那么旁邊的肉鋪能賣印章嗎?不太可能。但若是書店,在店里有一個角落賣印章,也是可以的。圖書的多樣性給書店帶來各種可能性,書店可以把圖書作為核心,按當?shù)睾皖櫩偷男枨髷U大到其他零售領域。
吉井:我之前取材的書店中,有不少店鋪設有畫廊空間,比如森岡書店在茅場町的舊店。店主最近在銀座開了“只賣一本書”的書店兼畫廊。 島田:我最近和森岡先生合作過,就在他的銀座店舉辦了黑田三郎的詩集《和小百合一起》有關的展覽。我覺得附設畫廊是一個很好的方案。他把一本書當作一種媒體,通過一本書來介紹各種不同領域的東西。 從經濟效益來看,這也是挺好的方案。譬如一本書的定價1800日元,一般書店的毛利是定價的22%-23%,那么你把它賣出一百冊才有4萬日元的收入。若你在店里賣出一位藝術家的作品,畫廊的手續(xù)費大概是兩成吧,那么賣出一個20萬日元的作品就能得到相當于100本書的利潤。店里開個畫廊的利潤,會是很有效率的經濟來源。我個人認為,書店的“畫廊化”已經相當明顯,而且這個趨勢還會保持一段時間。 吉井:我在池袋采訪了POPOTAME,其實它也是附設畫廊,店主說近年在畫廊上付出的精力多一些。不過它賣的書是以二手書為主。 島田:那也有道理的,二手書店的利潤比新刊書店的高一些。而且二手書的進貨不需要通過“取次”,可以呈現(xiàn)出該店的獨特性。店主還可以準備只有他的店才有的珍稀圖書。 “稀有性”也是今后書店的關鍵詞?,F(xiàn)在不少獨立書店成為selectshop,賣書的同時,按照個人喜好和顧客的需求從各地搜集工藝品、裝飾品或編織成品一并銷售,不過,select shop這種營業(yè)模式也越來越困難。網絡的信息傳達力實在太厲害,店主花了力氣搜集來的“稀有”商品也會快速擴散甚至被模仿。 吉井:不過,我個人認為這種書店的生存方式,和書店本身的意義離得太遠了。對我來說,書店的商品還是得以書籍為主,店主和店員最關注圖書,這才能叫“書店”。 島田:當然。不過,也得從另外角度來看圖書這個形式。過去,買一本書沒有現(xiàn)在那么簡單。從它的價格、買本書要花的時間成本、編輯的投入度和裝訂的精細度等,從哪個角度來看書都不是大家可以隨便買的東西?,F(xiàn)在的問題是,圖書變成可以隨便消費的東西。我在用日本亞馬遜的App,實在太方便了。24小時、365天,我們隨時可以買書,庫存也都充裕。 吉井:還有電子書。我過去有點懷疑電子書這個東西,就覺得屏幕上看的文字有點記不住,認為屏幕上的文字很難讓人感動。但有一次有人給我推薦石黑一雄的作品,我用Kindle試一試。結果……讀書的感覺和紙質書差別不大,看他的作品我還是挺感動的。 島田:我也覺得Kindle挺厲害的。很輕,還有顯示讀到百分之幾那個數(shù)字。挺好的,很方便。 音樂界已經到了更進一步的階段。過去聽音樂要買CD或唱片,現(xiàn)在大家聽音樂的方式完全不一樣。而CD呢,成為固定的粉絲向的商品,也就是說,愛好者的嗜好品。我覺得這也會是圖書的一種未來。圖書的選題再精細一些,裝幀更細心一點,放在select shop或畫廊的角落,擺得好看一些,愛書人士還是會來買的。擺得好看一點,由外觀和店鋪的氛圍來吸引客流,還有可能吸引到新的讀者,這也是一種可能性,是未來的一個方向。從這個角度來看,圖書的地位會更像一種雜貨。所以我做書的時候,都會細心研究它的外觀和拿在手上的感覺。 我這家夏葉社出版書首印量不多,頂多三四千,所以不少人不知道哪里有賣,干脆跟我直接聯(lián)系買書或建議我在官網上直接賣書,但至今我都婉拒并建議他們到官網上列出的合作書店買書。一是因為我還是希望和實體書店共存共榮;二是我個人認為,自己辛苦買來的書,大家還是會有感情的。舉個簡單的例子,你到某個地方去旅游,進去當?shù)氐臅曩I的書,還是舍不得扔吧? 吉井:(用力點頭)是的。在神保町買的一本100日元的文庫本、在中國四川買的童書、大學英文課里的課題書,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看,但還是會留著的。因為只要在書架上看到它們的書脊,我會想起當時的自己。 島田:大學的課題書,我也留著。(笑)所以我經常建議大家,買書還是到偏僻的地方去買。這樣的書會附加情感價值。 吉井:對了,記得您的父親曾在香港開過書店。那家書店還在嗎? 島田:那是咖啡館附加書店的經營模式,書店主要賣日文雜志和日文圖書,現(xiàn)在已經不做了,店也歇了。但我記得當時父親跟我說,《non-no》之類的日本時尚雜志賣得相當不錯,顧客主要是當?shù)嘏浴K齻儜摽床欢瘴陌??價格也不便宜。但是,她們愿意把日本的雜志當作雜貨來欣賞,我覺得這和圖書的未來是相通的。二手書也是,以前二手書店這種地方,一般年輕女性絕不會去?,F(xiàn)在呢,去二手書店成了一種時尚,大家把二手書當作古董,當作拿來欣賞的東西。
吉井:您和幾位出版人舉辦的“我們城市需要本屋”會議很有意思。開始的時候有直接的起因嗎? 島田:有,就是我很喜歡的一家書店“海文堂書店”的倒閉。2013年9月30日關閉時,它已經有99年歷史了。這幾年聽到不少書店關閉的信息,但海文堂的關閉對我的意義不一樣。因為,通過這個信息我不得不承認,我們進入了這么好的書店都得倒閉的時代。 海文堂可說是一家完美的書店。很好的地段位置,擁有“好書”和愛書的店員們。不管是文藝、社會或藝術,他們的選書都能讓愛書的人滿意。書店很有特色,除了海事相關圖書外,還會悉心介紹關西一帶出版社的書。此外,它不會慢待當?shù)匾话阕x者,店內有足夠的雜志和菜譜等實用書。書店總面積是220坪,其中20坪是兒童書專區(qū)。其他地方買不到的繪本,在這兒輕松能找到。 當時,我真的搞不清楚為什么它要關。那時候我相信,只要書店不斷地努力,專業(yè)的店員精心選書,一定能吸引理想的客流。后來我和大家討論書店,才慢慢改變這個想法。讓我說一個結論吧,書店的未來中,同雜貨、畫廊的“復合化”是無法避免的。我不是說,在書店什么都可以賣,還是需要一種品格和美感,但若想把書店經營下去,需要一定水平的宣傳和利潤。搞個活動、賣飲料、賣雜貨或辦展覽都是需要的。 不少店員也了解到這點。我跟一家書店店員聊天時,對方跟我說:賣“贈品雜志”,是為了賣出自己真正喜歡的書。你也懂這個意思吧?就是贈品很夸張的那種雜志。那位店員的意思是,不能太專注于自己認為的好書,還是要考慮到廣大讀者和消費群的需求,否則書店經營不下去,一無所得,雞飛蛋打。所謂的好書,給它一點時間方可賣出。 吉井:“我們城市需要本屋”會議后,您的感覺如何? 島田:說話比過去流利多了。(笑)總共辦了17次,面對不同的人群說了不少話。結束這系列會議,我認識到每家書店都很辛苦,都不容易。媒體介紹的時尚書店,也一樣。當然,大家都有面子,看起來漂漂亮亮、很輕松的樣子,里子大家都很拼的。 吉井:講到這里,我個人感覺我們討論的獨立書店有兩種:一個是附設畫廊、專注雜貨或其他領域零售業(yè)的復合型書店,也可以說已經經過一種變化或所謂進化的select shop形式的書店。還有一種書店可以說是我們心中的小書店,我是和您同年出生的,您也應該能理解那種感覺,等不及下課跑到書店買新出爐的漫畫雜志的幸福。當時小學生買雜志或圖書的店,多半是家附近的普通小書店。 島田:小時候經常去的書店,和對那些小書店的熱愛,就是我舉辦“我們城市需要本屋”會議的原動力。也可以這么說,如果沒有小時候的那種幸?;貞洠苍S我對書店甚至對圖書本身,不會有太大的興趣。小時候父母給我買繪本,到了小學買漫畫,中學的時候存著一點零用錢去買文庫本,是這樣的經驗讓我成為一個愛書人,換句話說,小書店本身創(chuàng)造出了未來的顧客。 吉井:想起自己的成長,其實和書店的關系蠻深的。我是在東京八王子市長大的,小學的時候,要買漫畫、雜志或文庫本,都可以在附近的小書店滿足自己的需求。但在小學畢業(yè)前后開始,我覺得它的規(guī)模不夠,有的書和參考書,在那家書店找不到,所以我坐公交車到車站附近的“熊澤書店”,它對我來說是能想到的最大的書店。至少自己想要的書,在熊澤書店一般都能找到。其實當時那家店的面積也不是特別大,但對我來說,去那家書店已經等于是去另外一個世界。 島田:書店給人的心理上的面積,比實際上的面積大很多。每一本書擁有自己的世界,書店則是所有這些世界的入口。隨著你的年齡增長,它會給你展開不同世界的入口,體現(xiàn)出世界擁有的神秘感,給你帶來滿足求知心的快樂感。 我是真心希望小書店能堅持下去。相信很多人有同樣的感覺,但每個人對書店的回憶和需求會不同。另外,個人的鄉(xiāng)愁和現(xiàn)代書店的存在意義,還是得分開討論。對了,中國的書店是什么樣子的? 吉井:全國最普及的是新華書店,北京有家新華書店,面積特別大,也有小的新華書店。從選書來講比較有特色的是民營的小書店,但經營情況應該不是很容易。中國和日本有一個很大的差別,就是打折。在中國,圖書是可以打折的,所以國內幾個網絡書店平臺,還有中國亞馬遜,他們賣的圖書基本都有折扣,折扣率一般比實體書店大很多。于是實體書店變成了一種樣本展覽空間,不少人在書店看看書,若遇到喜歡的,就在網上購買。我想,大家還是希望民營書店能堅持下來的。 島田:書可以打折的話,書店確實會很辛苦。你也知道,日本的圖書是不能打折的,多虧“再販制”,日本的書店至少沒有價格競爭方面的煩惱。但網絡書店的存在,影響還是非常大的。 吉井:而且有些網絡書店提供的“免運費”或積點服務,也算是隱形的打折方式。 島田:書的品質穩(wěn)定,不管是什么書店,都可以買到同樣品質的書。圖書種類繁多,這樣的東西最適合在網上銷售。在日本,每年有8萬種新刊,還有更多已出版的書,從這些條件來看,實體書店不是網絡書店的對手。現(xiàn)在三五百坪的書店也不少,而消費者一旦習慣網絡書店的方便,再大的書店也會給人感覺“太小”或“種類不夠多”。這是沒辦法的。所以,實體書店需要為顧客提供網絡書店無法提供的、更不一樣的經歷和體驗。 節(jié)選自《東京本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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