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藏書家的傳記以葉昌熾的《藏書紀事詩》最為有名,此書以藏書人作標題,一人或相關的幾人為一節(jié),每人冠以七絕一首,以此來概括此人或幾人的藏書事跡,七絕之下則引用這位藏書家的文獻出處以及葉昌熾對此人的評價,因此說,《藏書紀事詩》就是一部藏書家詞典。以這種方式編著詞典,雖然被后世研究者認為有一定的局限性,然此后所出的藏書家傳記,大多都延用了這種方式,比如王謇的《續(xù)補藏書紀事詩》、倫明的《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徐信符的《廣東藏書紀事詩》以及周退秘的《上海近代藏書紀事詩》,這些書在編輯體例上,都嚴格按照葉昌熾所發(fā)明的編輯方式進行編撰。
我在翻看這些書時,偶然注意到有一個特例,那就是徐信符的《廣東藏書紀事詩》。此書從體例上講,也沒有脫出葉昌熾之書的窠臼,也同樣是以人系事,然其中唯有四篇打破了這種方式,而是改為以事寫人,這其中的第一篇就是《惠州的豐湖書藏》。這里的“惠州”是地名,而“豐湖書藏”是書樓名,完全沒有了傳主。而更為特別者,自葉昌熾以來不成文的規(guī)定:無論每一節(jié)的傳主是一人還是幾人,則一律以一節(jié)為單元,每一節(jié)只寫一首七絕。這個規(guī)矩其他家都完全遵從,唯有徐信符在他的這本著作中將其中的幾節(jié)寫為兩首或三首七絕。我想從中尋找他這么做的原因,細看之下,沒有找著內在的規(guī)律,以我的揣度,應該是這些傳主所敘述的地點跟他個人有關的緣故吧,比如這豐湖收藏,就是因為徐信符在光緒年間曾在惠州中學任教,當時他就居住在豐湖書院內。
要說豐湖書藏,當然要先說豐湖書院。講書院的歷史肯定很無趣,但這沒辦法,如果不這么說,這個故事就講不完整,所以還需要您耐著性子聽我聊聊豐湖書院的歷史。 中國人講歷史,喜歡追溯到很遠,比如講到姓秦的,那他肯定會說他是秦始皇的后代,至于到秦始皇是否姓秦,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這么一位偉大的祖宗,那么要講豐湖書院,當然這個格局不能改變,所以,說豐湖書院,就要先從宋朝講起。在南寧時期,國家興起了一股大建書院的熱潮,在這種熱潮的推動下,惠州太守趙汝馭在當?shù)氐你y岡嶺也緊跟形勢地建起了一座,他給這個書院起名為“聚賢堂”。這個名稱聽起來取得很好,至少比梁山泊的“聚義廳”要好聽,因為聚賢堂讓每個來這里的人都覺得自己是位賢達,可是后來這個聚賢堂又改名為“十二先生祠”,這十二位先生都為宋代惠州當?shù)氐恼谓洕幕龀鲞^貢獻的領導人,比如有蘇東坡。我不知道為什么將聚賢堂改名為十二先生祠。 以我的猜測,當時叫聚賢堂,可能是為讓更多人來此都自我感覺良好,這些人中也可能混跡有當?shù)氐能嚪寺钒?,這讓那真正的賢達們很不開心,因為恥于與這些人為伍,于是他們找到太守,堅決要求給此堂改名,以便與這些鳥人們劃清界線,于是太守從善如流,將聚賢堂改為了十二先生祠。我猜測,改完之后,那些賢達們更不爽,因為把所聚之賢落實到了人頭,大家這才恍然:原來賢人指的不是我等。
以上都是我的胡亂猜測,惠州人民看到了可能會更不爽,那就算我胡說吧,反正我也不是這十二賢之一。其實這十二先生祠也沒用多久,不知什么原因又改名了,我猜測很有可能跟我以上的胡說有些關系。總之,十二先生祠用了10年,到了宋寶祐二年,也就是公元1254年,新一任的惠州太守劉可剛把十二先生祠改名為“豐湖書院”,此后這個名稱一直用了七、八百年,逐漸成為了廣東四大書院之一。 這位劉可剛果真是位好領導,他不止增建房屋,同時讓惠州州學的校長來兼任豐湖書院的院長。他對學生的挑選也很講究,用書上的原話來說:“挑選有志尚的生徒,講習其中”,并且他在十二先生祠的西面又建起了一座“六君子堂”,只是不知道劉可剛在這十二位賢人之后又增加了哪6位君子,總之,這個書院建的很有作用,惠州書院建成之后,僅在宋代在惠州府境內又有幾十人考中了進士。 到了明代中期,國內又掀起了第二次建書院的熱潮,當時惠州地區(qū)又建起了濂溪書院、天泉書院等,從這些名字上就能聽出來,這是宋明理學和陸王心學在到處傳播自己的思想,王陽明還專門跑到惠州,不知他是來考察還是來講學。考察之后,陽明先生把自己的弟子薛侃安插在了豐湖書院,以此來占領惠州當?shù)刈钣忻慕逃嚨亍?/p> 清代初期,有一度朝廷禁止各地書院開展講學活動,這是擔心反清復明的思想在人群中傳播,但是政權穩(wěn)固之后,統(tǒng)治者又想通過書院來替國家培養(yǎng)人才,于是又提倡各地開展書院活動。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從哪個角度講都永遠有道理??滴醵辏葜葜畢螒志杩钪匦禄謴土素S湖書院,10年之后,新一任知府王瑛又買新地擴建書院。
這位王瑛很重視當?shù)氐乃枷胛幕ㄔO,他曾寫過一篇《豐湖書院記》,在此記中他說到:“土地人民,國有之寶。因其高下而修之,因其知能而教之,則為政之所先也?!边@位王瑛不只會講大道理,他還真辦實事:他擔心豐湖書院雖然建好了,但如果沒有長期的資金支持,那肯定還會衰落下去,于是他在當?shù)刭I下一些良田,然后把這些田地出租,由租金的收入來維持書院的運轉費用,同時他還對家境貧困的學生發(fā)放助學金,以使得這些人能夠繼續(xù)讀下去。這位好領導的所做善事,影響到了當?shù)氐牧硪晃活I導——當?shù)氐奶岫酵跷男劬杩睿跁旱奈鱾冉ㄆ鹨蛔鶗鴺?,可惜這個御書樓里藏的不是書,而是康熙皇帝的御筆所書杜詩:“今代麒麟閣,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蹦☆}于石,供奉樓上。
到了清嘉慶年間,惠州的知府變成了大書法家伊秉綬。這位新領導上任后大規(guī)模整修豐湖書院,他請來了當時著名的詩人宋湘做院長。這位宋湘很有人緣,他做院長之后,各地來豐湖書院學習的人就大增。伊秉綬還在豐湖書院建起了牌坊,牌坊上所刻的楹聯(lián)——“人文古鄒魯,山水小蓬瀛”就出自宋湘之手。如此說來,這位伊秉綬真是虛懷若谷,因為他本身就是大書法家,并且他在書法界的名氣要比宋湘大許多,而讓宋湘來寫,這應當算是做好事而不留名的好人。但是在豐湖書院校園內的刻石上,則刻有伊秉綬的教育思想,這塊刻石上有隸書“敦重”二字,此二字就是出自伊秉綬之手,這兩個字后面還刻著他對此二字的注釋:“人需厚重也,重則威儀整,學問固。所以語云:‘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是之謂乎。余故于廳內題‘敦重’二字以銘之?!?/p>
伊秉綬之后,給豐湖書院帶來巨大轉變的人物則是梁鼎芬。光緒十二年,梁當上了豐湖書院的院長,新領導新氣象,梁鼎芬上任后對豐湖書院做了許多建設性的工作,比如他在書院的西側建起了蘇公祠,以此來紀念蘇東坡;他又重修了風浴閣,并將此閣改名為“洗肝亭”,這個新名字叫起來多少有點兒別扭,我覺得在學校里起名“洗腦亭”比較貼切,如果這個亭子在北京,則將其改為“洗肺亭”,肯定能把這個亭子擠破。但梁鼎芬叫洗肝亭肯定有他的道理,因為此名來自于東坡的詩句:“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為啥用江水洗肝,梁鼎芬沒做小注,但不管他,我最主要的是想說梁鼎芬在這里建起了一個藏書樓,名叫“書藏”。這個“書藏”很重要,雖然古代書院大多都有藏書樓,但這個書樓不知為何被稱之為近代大學的最早圖書館,可能是因為其他的書院沒有變成大學的緣故吧。其實細想,這么說也不對,岳麓書院不也有藏書樓嗎?!
梁鼎芬本人就是位著名的藏書家,所以他到哪里都會搞圖書館建設,他現(xiàn)在當了豐湖書院的領導,當然更會如此,于是他在書院里建起了書樓,并在書樓內刻上許多前人的名言名句,同時他自己也寫了幅對聯(lián):“得地已高,當做第一流人物;有書可讀,坐想數(shù)千載人才?!边@幅對聯(lián)寫得很有氣勢,他勸學生們努力讀書,要立志做第一流的人物,看來梁鼎芬是讀書有用論的倡導者。但樓建起來了,里面沒書,可是梁有的是辦法,于是他就給廣東省內的各位名流寫信,告訴他們建設書院圖書館的偉大意義,也定會說捐書是何等的光榮與正確,總之,他的這套辦法很管用,在短時間內,他就搞到了四、五萬冊書。之后他又編了《豐湖藏書目》八卷,書目編好后,藏書量繼續(xù)增加,最多的時候,豐湖書藏的總藏量達到了10萬冊。他的這個舉措很快就讓豐湖書藏名聲在外,江逢辰有一首詩正說明了這一點:“豐湖先生作書藏,小戶貧家知買書;但得五車搜舊蠹,不辭三月食無魚?!?/p>
可是這位梁鼎芬也有藏書怪癖,他雖然向社會上廣泛征書,但并不是什么書他都要,他在《豐湖藏書目》序言就明確地表示了其中兩個人的書堅決不要:“書藏意在搜羅往籍,于國朝人文集,尤所加意。然如袁枚之素行無恥,得罪名教,淫書讕語,流毒海內,三五成群,成為盜賊,成為風氣,不可救藥;龔自珍心術至壞,生有逆子,敗亂大事,文字雖佳,不與同中國。凡此二人著述,永遠不得收藏,以示嫉惡屏邪之意,諸生其懔守之!如有違者,非吾徒也。”梁鼎芬的這幾句話說得夠狠,至于他評價袁枚和龔自珍這種說法對不對,我不想站隊,省得找罵,但這就是他的思想,這就如同我的藏書,我想藏什么和不想藏什么,這只是我的意愿,無所謂對錯。其實豐湖書藏的藏品還是挺有特色,徐信符說:“書藏所藏,以清代文集及省內外地志最為豐富。邇來各圖書館收藏,無不注重府、縣志,當光緒中葉,梁公已注視及此,可謂有先識矣?!鼻宕募头街具@兩大版塊,從民國到現(xiàn)代一直是熱點,而在那個時候,梁鼎芬就廣收此類之書,可見其藏書觀并不保守落伍。 我對梁鼎芬有著幾分崇拜,這使我對他所建的豐湖書藏也有著崇高的敬意,來到惠州,當然豐湖書院是我的必訪之地。雖然說豐湖書藏已經沒有了蹤跡,但好在舊址我卻查到了下落,于是來到惠州市,就跑到這里,希望能看到一些殘留的遺跡。然而未成想,惠州市政府卻順應民意,要把豐湖書院在原址上重新恢復起來,這當然令聞者欣喜,然而這個恢復工程卻趕上了我的到來之時,雖然如此,我還是透過建設中的圍擋之板,對里面進行了拍照。從縫隙內能夠看到,里面所建者,全是仿古形式,這已足令觀者欣慰。我的尋訪是2012年12月底的情形,而今我草寫此文,已經過了兩年半,料想那個豐湖書院,今日已經舊貌換新顏了吧。 |
|
來自: 真友書屋 > 《閱讀 藏書 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