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暖不需要象其他中國人那樣起早貪黑的練攤兒批貨,風(fēng)吹不著,雨打不著。每月有劉衡提供的固定生活費,雖不寬裕,但也夠了。她無所事事,到處走走看看。劉衡仍是每兩周來一次,對于張小暖來說,這是一個復(fù)雜的日子。 后來,劉達(dá)不能忍受布拉格的孤獨,回國了。老張不知又從哪兒領(lǐng)回來一個小伙子,是湖南省公派出來做生意的。老張喵上了人家的貨,就把他招來同住。別看這小伙子生意做得一塌糊涂,但愛國之情每每溢于言表。比如,有時張小暖和他在街上閑逛,沒話找話說,“你看歐洲的草多綠呀!”他便惡狠狠地回答:“中國的草也不是白的!”有時,張小暖指著機(jī)靈乖巧憨態(tài)可掬的捷克孩子說:“你看這孩子多漂亮。他又惡狠狠地回答:“丑死了!丑死了!根本不如中國孩子好看!” 我們都叫他“愛國者”。 愛國者喜歡去卡西諾賭錢,當(dāng)然下得都是很小的注。有一回在張小暖那兒閑聊,大家談起卡西諾,愛國者說他手氣不好,總輸。我問他玩兒什么?他說是拉耗子。我說我告訴你我的經(jīng)驗,要去就早一點去,賭場剛開門你就進(jìn)去。這時候賭客很少,你就和莊家兩個人賭,輸?shù)目赡苄詷O小。莊家是賭客愈多愈高興,輸給你的錢是用贏別人的錢來付的。跟莊家兩人賭你根本不用看牌,雙方概率是一樣的,可他贏你只是你下的注,你要贏他就可能翻好多倍。我就根本不看牌,把把都賭,從不Pass,瀟灑得很。 愛國者當(dāng)天就領(lǐng)著張小暖去了卡西諾。 瀟灑是瀟灑了,只是輸?shù)靡凰俊?br>狼狽不堪地出了賭場,愛國者一言不發(fā)??粗氰F青臉,張小暖也不敢說什么??爝M(jìn)家了,愛國者才充滿仇恨地質(zhì)問張小暖: “你說!為什么她要騙我!” 愛國者還有一個愛好是看色情電影。這其實也無可厚非,剛從國內(nèi)出來的人大都如此。他經(jīng)常租些色情片回來欣賞,竟有些走火入魔了。 有一天晚上,老張不在家,張小暖己經(jīng)睡了,他一個人穿著個三角褲在客廳里看色情片??茨憔涂磫h,不行,他把持不住了,便去敲張小暖的門。 張小暖以為他要找什么東西,便睡眼惺松地開了門。哪想到愛國者一句話不說,從她胳肢窩底下噌的鉆了進(jìn)去,仰面躺在張小暖的床上,那個丑陋的東西把個三角褲高高的支著。 張小暖急了,“你想干什么呀?你有神經(jīng)病呀?” 愛國者卻不急,說:“玩玩兒吧,這有什么,你看那些電影,都這樣,可隨便呢?!?br>張小暖氣得鼻子都歪了,“你也不怕我告訴劉衡?” 愛國者根本不把劉衡當(dāng)回事,說:“你告去吧,比我也高不了多少,我才不怕呢?!?br>張小暖無計可施了,帶著哭腔說:“你睡吧,我到客廳里坐一夜?!?br>正坐在沙發(fā)上落淚呢,嘿,愛國者又悄沒聲兒的出來了。怯怯地說:“張小暖,你是當(dāng)姐的,別跟我一般見識。你回去睡吧,我保證不那樣了。不過,你可千萬別告訴人呀。” 不告訴人是不可能的,張小暖沒有不能告訴人的事。有事藏在心里不說,能憋死她!她不光告訴了劉衡,也告訴了我。 我問:“劉衡聽了怎么樣?” “沒事兒,他說他是小孩兒。真他媽混蛋!”張小暖悻悻地罵。不知是罵愛國者還是罵劉衡。 后來,張建軍因為沒能蒙上愛國者的貨而憤憤不平,又見張小暖整天和他在一起,便下了逐客令,規(guī)定時間,掃地出門。張小暖一下沒了住處,急得什么似的,便給我打電話,問能不能來我這兒住些日子。我問清原委,當(dāng)即對她說:“你來吧,別提房錢,也別提飯錢,想住多久就住多久?!?br>張小暖在電話那頭兒哭了。 但她沒來,她最終還是和愛國者共同租了一套房子。 事情過去兩年多了,張小暖已經(jīng)買了房子,在她那屬于自己的新居里,我問她當(dāng)時為什么沒搬到我這兒來,她說是劉衡不同意,劉衡說人家是大公司,不要住一塊兒搞臭了,將來連生意也沒得做,你還是跟愛國者一塊兒去吧?!澳撬俑曳富煸趺崔k?”張小暖不愿意,便問?!安粫?,他是個小孩子嘛,嚇唬嚇唬就不敢了?!眲⒑庹f。 我明白劉衡的想法,即便與愛國者有幾回茍且之事,張小暖也不會有任何感情投入。 劉衡并不在意。 張小暖非常喜歡開車,她覺著開著汽車在高速公路上跑既神氣又痛快。是張建軍教會她開車的,只要老張一有空兒,她就央求著要去開車。一般的情況老張都會照準(zhǔn),當(dāng)然是有條件的:加四百克郎油,開一個小時。 老張的車是柴油,按當(dāng)時的油價,四百克郎就加滿了。 后來愛國者也買了一輛二手斯柯達(dá),卻從不讓張小暖摸一下方向盤。買上車沒幾天,快過年了,愛國者開車去買機(jī)票,回來時讓人追了尾,整個后面玻璃都碎了。他也無心修理,把車鑰匙交給張小暖,告訴她不準(zhǔn)動車,說交給你鑰匙是怕車停的不合適需要挪動,否則連鑰匙也不給你留。 張小暖一連聲兒的答應(yīng)著接過鑰匙。 千真萬確,她只開過兩回。一回是去車站接劉衡,另一回是去一個朋友家做客。 愛國者過完年回來了,張小暖和他一起去超市買菜,上了車,愛國者不發(fā)動機(jī)器,掏出個小本子看了一眼,又盯著儀表盤看?!皬埿∨?,他嚴(yán)厲地說,“你開車了!” 張小暖當(dāng)然不承認(rèn),“沒有沒有,我沒開車。” 愛國者怒不可遏,“你騙人!走的時候我抄下了公里數(shù),現(xiàn)在多了十八公里,你看!” 他把小本子摔到張小暖面前。 鐵證如山,張小暖傻了。 被老張掃地出門這件事也給了劉衡相當(dāng)?shù)拇碳?。他不能總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和不相干的男人在一塊兒拼住。他拿出打工的積蓄,為張小暖在布拉格買了一所房子。 張小暖從此安居了。 可她還想樂業(yè),她不甘心每月從劉衡那里拿幾百馬克,也不是心疼他刷碗刷的辛苦,是嫌少。她必順賺更多的錢,因為她不光有兒子,還有媽媽、哥哥、姐姐、弟弟。 張小暖說她感覺最幸福的事就是回國發(fā)錢。全家人都會去車站迎接她,回到家里坐定,她就把早己準(zhǔn)備好了的錢一人一份發(fā)給大家。大家歡天喜地地散了,第二天便再無人來。 她后來學(xué)精了,要過幾天才發(fā)錢。大家天天都來陪她,熱熱鬧鬧的。 她也向我描述了她的遠(yuǎn)大理想:有了很多錢以后,在鄭州一一當(dāng)然是在鄭州一一買一所大房子,讓全家人都住在一起,樂呵呵地過富裕日子。 為了實現(xiàn)偉大理想,她開始找工作。 她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名字叫“太陽”的中餐館當(dāng)女侍。這家餐館在使館區(qū),生意不錯。老板規(guī)定每位女侍都必須穿旗袍和高跟鞋,由店里統(tǒng)一發(fā)給。旗袍的叉一直開到大腿根兒,這張小暖倒不怕,“看去,又掉不了肉?!笨赡歉吒褪懿涣肆艘灰贿@是有生以來頭一回呀!她個兒高,再加上風(fēng)風(fēng)火火到處跑的性格,在國內(nèi)時從未穿過高跟鞋。出國以后,身邊是劉衡,不穿就己經(jīng)高一頭了。 更要命的是,一天十個小時,不管有沒有客人,除了吃飯不許坐。腿那個酸,腳那個疼呀! 晚上回家,抱著腳掉淚。睡到半夜,腿肚子抽筋。 劉衡回來了,向他訴苦。哪想到劉衡說,這很正常,德國也是這樣。上班時間就是不能坐嘛,當(dāng)然要穿旗袍了,中國特色嘛,當(dāng)然要穿高跟鞋了,曲線美嘛。 “讓你媽去曲線美吧!”張小暖說。 “關(guān)鍵是錢少?!睆埿∨瘜ξ艺f,“一個月才六千克郎,連兩百美金都不到,不干了!” 她找的第二份工作,是給一家中國人的批發(fā)公司做事。這家公司的老板是位女性,叫李琪。是1992年來布拉格的,戲稱“黃埔一期”。她很會做生意,幾年功夫,白手起家,把生意做得轟轟烈烈。張小暖在這里負(fù)責(zé)記帳、出貨、分類、整理樣品等一應(yīng)雜務(wù),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工資比太陽略高一點,管午飯,八千克郎。雖然累一點,但不用穿高跟鞋,還算痛快。然而世事難以逆料,李琪突然結(jié)束了她在布拉格的生意,和比她小十幾歲的小情人雙雙去美國了,留下一個垮了臺的公司和呆頭呆腦的丈夫。 張小暖又得重新找工作了。 別說,她還真好找活兒一一人人都喜歡她那大大咧咧的勁兒。又誠實,又漂亮,許多專做批發(fā)的中國老板都樂意要她。 她在十區(qū)越南村又找到了新工作。 “越南村”是中國人約定俗成的一叫法。捷克社會主義時期,與東歐及前蘇聯(lián)所有國家一樣,都有大批來自社會主義越南的男女工人。當(dāng)時越南正在進(jìn)行著民族解放戰(zhàn)爭,支援自己的亞洲兄弟,是歐洲社會主義國家義不容辭的責(zé)任。越南統(tǒng)一以后,由于歐洲社會主義國家勞動力不足,越南政府便組織工人來到這些國家。原先說好是兩年一換,舊人回國,新人到來。然而,大量的越南人愛上了這塊歐洲土地,他們不肯回去了。待到蘇聯(lián)解體,東歐變色,鐮刀斧頭旗一夜之間落地,他們就更不肯回去了。全盛時期捷克據(jù)說有十五萬越南人。無工可打,便做生意。適逢中國人大量擁入,使越南兄弟先富了起來。批發(fā)中國貨的公司和零售中國貨的攤點猶如波西米亞雨后的蘑菇,一堆一堆,一片一片。布拉格有兩個越南人做老板以越南人為主的大批發(fā)市場,一個在四區(qū),中國人便稱為四區(qū)越南村;另一個在十區(qū),便稱為十區(qū)越南村。因為越南人大都個子小小的,中國人親切地通稱他們?yōu)椤靶≡健薄?br>張小暖的新老板是個福建農(nóng)民,用人用得狠,可工資也給的不低:保底工資一萬克郎,百分之二的提成不封頂。張小暖人緣好,又漂亮,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都到她那里拿貨,一個月下來,差不多有兩萬多克郎收進(jìn)了口袋。圣誕節(jié)前是旺季,天寒地凍,十分辛苦。劉衡仍是每兩周回來一次,回來就到越南村幫忙。左右鄰居都烤著電爐,就張小暖沒有,大伙就沖劉衡嚷,“快給張小暖買個電爐吧,要把張小暖凍死了!”“張小暖不怕冷,就怕熱?!眲⒑庹f。張小暖氣得鼓鼓的,正準(zhǔn)備找個沒人的地方發(fā)作。正好有人來拿貨,劉衡便推著小車給顧客往停車場送貨,在雪地里跑得飛快。張小暖跟在后面,準(zhǔn)備一會兒好好罵他一頓,忽然看見他的鞋破了一只,腳后跟都漏出來了,沾滿了雪和泥。 她心軟了,眼淚也溢滿了眼眶。 她就這樣度過了波西米亞多雪的冬天。 張小暖把她的大哥也從鄭州弄到了捷克,是一個憨厚老實的漢子,沒事可做,便也由劉衡養(yǎng)著。大哥看到了張小暖艱苦的工作環(huán)境,便要帶妹妹回鄭州,說窮不怕,再窮也不能受這罪。他經(jīng)常向我罵劉衡,“那個畜牲!”他認(rèn)為劉衡不應(yīng)該讓張小暖去工作,為此也和劉衡理論過多次。劉衡對他的觀點很吃驚,說:“干活兒是正常的,不干活兒才是不正常的。在德國不管你是窮學(xué)生還是百萬富翁的兒子,都一樣要干活兒。”他同樣對劉衡的觀點也很吃驚,說:“你這象個男人說的話嗎?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自古就是這么個理!” 大哥不在的時候,張小暖便讓我來仲裁。我說:“第一你應(yīng)該工作;第二,你的家人與劉衡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根本沒有義務(wù)負(fù)責(zé)除你以外任何人的生活?!?br>張小暖吃了一驚,說:“我原本是為了讓你批判他,你倒好,批判起我來了。” 劉衡拍掌大笑。 春天來了,苦也吃不成了。由于克郎貶值,關(guān)稅提高,各種費用劇增,中國批發(fā)商已無錢可賺,紛紛裁員。張小暖也被裁了。她還試過其他公司,答復(fù)基本一致。 事情己經(jīng)過去一年了,張小暖再度失業(yè)在家,我請幾個朋友吃飯,張小暖也是其中之一。席間大家閑扯,談起我們共同的一個朋友小孔。小孔是杭州人,本來在一個制藥廠做銷售科長,放著科長不做,跑到布拉格來練攤兒。對于從未吃過苦的他來說,這下算掉到苦海里去了。他極喜喝啤酒,酒量也大。冬天練攤兒,一邊賣貨一邊喝酒,有時顧客多忙不過來,就把酒瓶子往攤位下面一放,等顧客走了取出來再喝時,酒己凍成了冰。 他雖然十困頓,但對人很好,特別是對女人,更好,頗有丈夫氣。一個人練攤兒很難,他找了一個伴兒,是個越南妹,瘦瘦的,不難看。越南人懂英語的不多,但她懂,她是從西貢來的,很看不起那些來自北方的同胞。小孔也懂些英語,因此可以溝通。有她在,小孔似乎也有了一點點生氣。早晨他們把攤子支好,小孔便開車出去找貨。中午回來時,越南姑娘己經(jīng)把午飯熱好了一一她頭一天晚上就煎好了牛排或魚塊兒。 小孔幸福地吃著。 這個姑娘哪兒都好,就是名字難聽,叫“媽哎”。一聽小孔“媽、媽”的喊她,我就笑得肚疼。 頭一個月下來,一算帳,掙了兩萬四千克郎。小孔二話沒說,給了“媽哎”一萬七。 “媽哎”高興極了。 朋友們都說他傻,他光笑著喝酒不說話。我說這很正常,當(dāng)年中國人民也是勒緊自已的褲腰帶支援越南人民的,光榮傳統(tǒng)不能丟呀! 大家就笑。 第二個月開始了。有一回我去找小孔,他不在。越南妹讓我等他一下,說他一會兒就回來。我便坐在那兒一邊看她賣貨,一邊和她聊天。她嫻熟地收錢,找錢,笑盈盈地向顧客說再見。等了半個小時,小孔仍未回來,我就走了。 下午,小孔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找他有什么事?然后說:“今天真倒楣,她把錢包給丟了,兩萬多呢!”我一驚,問:“怎么會?”小孔說:“她講顧客多,她照顧不過來,錢包就放在攤位上,被人拿去了?!?br>我替他可惜,我想告訴他,錢包一直在越南妹的衣袋里,她小心極了。 我終于沒說。 這個月還未結(jié)束,她和一個男小越去外地練攤兒了。 過了幾天,小孔又找到一個伙伴兒:青田妹春菊。他們結(jié)束了原來的攤位,在一家超市門口租了一個商亭。剛開張,冬天己經(jīng)來了。小孔怕春菊冷,馬上掏錢買了一個電暖氣讓她熱乎乎的坐著賣貨,而他則奔波于各個公司去找貨。 “小孔要是愿意我就和他傍!”張小暖聽罷高聲宣布。 大家笑做一團(tuán)。 張小暖離開了捷克。她終于和劉衡正式結(jié)婚了,她因此取得了在德國居留的權(quán)利。 現(xiàn)在,她在柏林洗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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