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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

 圓角望 2016-09-07
1
七歲那一年春天,我爸暫停了點心廠的活兒,忙著建一間冷庫。
 
工人們把廠房里的攪面機、打蛋器、做點心的模具——總之,我媽稱之為“那些破爛”的東西——都搬到了外面的門廊上,涂藍漆的“幸福食品廠”木牌匾也被摘了下來,擱在五斗櫥上。我和姐姐上學時,總得像賽馬一般,躍過那些障礙物。
 
現(xiàn)在生意不景氣,可到了夏天,人人都要吃冷飲。爸爸說。
 
媽媽忙著備課和批改作業(yè),不怎么過問我爸的事情。她是大學生,什么都懂,要不怎么能當上鎮(zhèn)中學的老師呢。她還總說“知識改變命運”,聽得我們耳朵都生繭了。她一開始嘮叨我和姐姐就跑得遠遠的。我們去看工人干活:攪水泥啦,壘磚啦,用粉筆在地上劃線啦。工人們席地而坐,亂講各地方言,說起臟話像唱歌。
 
媽媽不太搭理他們。我爸則說,知識分子都這樣。爸爸相信媽媽不是清高,而是為了掩飾自己不擅長與人打交道的缺點。
 
五月,冷庫終于竣工了。冷庫坐落我們家和蛋糕工廠中間,二十五步長,十五步寬。墻壁包著厚厚的隔熱板,兩頭都有門,穿過冷庫,可以從我家廚房直接通往蛋糕廠。
 
到了竣工那天,鎮(zhèn)上的男人們紛紛前來觀看。爸爸穿著一件天藍色的雞心領毛衣,站在門口,像導游那樣為來客演示冷凝器和蒸發(fā)器的工作程序,介紹排水管和電路的走向。我和姐姐也趕去湊熱鬧。我們撥開堵在門口的大人們,來到黑暗的房間中間——那感覺像突然掉進了一頭巨鯨的胃袋。我們隔墻聽見壓縮機發(fā)出嗡嗡聲,陣陣冷氣使我們全身冰涼。不一會兒,我就感到厭倦了,于是回到我的菜地里。
 
那兒屬于另一個世界,一個我更熟悉也更熱愛的世界。尤其當夏季來臨,果樹枝繁葉茂、枝頭掛滿鮮紅嫩綠的果子。鳥雀的來來去去,使一棵蘋果樹變得廣闊、神秘。一排排辣椒、茄子、南瓜蹲伏在田壟里,耐心又安靜。昆蟲會爬過菜葉,留下牙齒的孔洞和分泌物的痕跡。菜園的另一邊是一條小河,哈什河的支流——據(jù)大人們說是。河流是我們游戲空間的終點。因為母親擔心我們落水,不允許我們接近水面。事實是,小河窄而淺,我們經(jīng)??匆娪腥舜┲谏南鹉z背帶褲站在水里撈魚。
 
撈到了什么魚???我們站在岸邊,主動和撈魚人搭話。  
 
膽大一點的男孩會把長木頭架在河上,比賽過“橋”。但姐姐不讓我那么做。
 
無聊透頂,她說。
 
姐姐十三歲了,開始對很多事情感到不屑。雖然最初,正是她帶著我往河邊跑。而我很想知道水貼著腳底流過是什么感覺,想著要私下過一次“橋”。而姐姐則開始對別的事物感興趣,比如父親的工廠。當人群散去,父親依舊在冷庫里檢查那些機器,姐姐就跟著他來回走動,問這問那。他們不厭其煩地聽著機器啟動聲和變檔聲,像為病人診斷病情的醫(yī)生和護士。
 
姐姐說聲音太大了,吵得她頭痛。
 
爸爸則解釋說這是正常的,那是機器在制冷——它得讓這么大一間房子保持在零度以下。有噪聲很正常。
 
我們很快就會習慣那聲音,習慣穿過香味濃烈的蛋糕廠房、散發(fā)著藍光的發(fā)酵室和黑黢黢的冷庫到達自己的家(門口掛著一桿氣槍),并想象自己剛經(jīng)歷過一場格列佛式的冒險。我一直以為生活就是這樣——混亂、無序、混沌。直到隔壁搬來了新房客。
 
新房客搬進來之前,是我奶奶住在那里。我奶奶的兩任丈夫都死了,現(xiàn)在她又找到了第三任。
 
他們還沒領結婚證呢,爸爸說。他不樂意承認這位新繼父,但奶奶還是搬出去住了。
 
新房客是初春搬進來的,一對年輕夫婦。他們沒有我們家那些造型古怪的機器、瓶瓶罐罐,他們甚至沒有小孩。
 
但愿是正常人,媽媽說。
 
搬家那天,我和姐姐前去圍觀。要我說,他們看上去不太般配:男的太過高大,太過沉默;女的又太細瘦,尖著嗓子說個沒完。
 
他們找了粉刷匠重新粉刷了墻壁,墻裙涂成淡淡的青綠色——我猜是女主人的意思。工人們在粉刷房子時,女主人進進出出,忙著張羅一切。那個男的卻在外面的臺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們搬來了胡桃木的五斗櫥,橢圓形的穿衣鏡、雙層的木頭茶幾、兩張單人沙發(fā)、還有一扇很高的竹屏風(上面畫著竹子和鳥)。最后,還在臥室掛起了湖藍色的窗簾,當他們拉起窗簾,房間就像是被海水填滿了。
 
他們看起來愛干凈,很講究。吃晚飯的時候,爸爸評價說。
 
媽媽則叮囑我們不要去那邊打擾新房客。她說,現(xiàn)在不一樣了。
 
我想我媽的意思是,既然房子租給別人用了,我們便失去了隨時造訪的權利。
 
但她雖然那么說,自己卻和新房客熱絡了起來。好幾次,我和姐姐在院子里玩兒,都看見媽媽和新搬來的女人站在門廊上聊天。
 
一天,媽媽招呼我和姐姐過去,讓我們謝謝林阿姨。林阿姨給你們織了毛衣,媽媽說。她的胳膊上搭著兩件毛衣,一件粉的,一件黃的。
 
這位林阿姨穿著件不顯腰身的紫色連衣裙,長臉,皮膚異常白,細軟的頭發(fā)梳在后面,笑起來時,顴骨特別高。老實說,她看起來缺乏親和力。但我們喜歡她送的毛衣——據(jù)說是她自己織的——質地松軟,領口還有蝴蝶結。母親也曾給我和姐姐織過毛衣,但我恨透了那種又厚又硬的質地,令人透不過氣的收縮式領口。
 
回家后,我和姐姐歡天喜地地換上毛衣。
 
挺好看的,是馬海毛的。媽媽說。
 
那時候我以為“馬海”是一種動物,這個名字讓我想起秋天的蘆葦穗子,或者是馬的鬃毛隨風起伏的樣子。
 
小林說她想在我們的地里種點東西,媽媽又對爸爸說。
 
爸爸點著頭,因為忙著修冷庫,那年春天地里只種了玉米和向日葵,水井邊的一大片地都空著。實際上,媽媽下午就對林阿姨說了,隨便種,空著也是空著。
 
媽媽是個急性子,她熱心腸、有主見,依靠一套復雜的標準判斷他人。爸爸則不一樣,他認識的人只分兩類:“我兄弟”和“那傻逼”。
 
晚飯后,爸爸照常去搗騰他的機器,媽媽則關照我們:林阿姨從毛紡廠下崗了,但你們不要提起這件事。
 
因為沒有工作,林阿姨大多時間都待在家里。她的丈夫(我們叫他程叔叔)則每天早出晚歸,他是鎮(zhèn)上的線路車司機,每天要開著中巴去縣城兩個來回。他不愛說話,即使是男人們一起玩撲克時也心不在焉。
 
以前不是這樣的,退役以后就不愛說話了,成了個悶葫蘆。林阿姨說。仿佛為丈夫的失禮而感到抱歉。
 
話少是優(yōu)點,顯得有男子氣概。媽媽說。
 
于是林阿姨開始說起她丈夫追求她的故事。雖然,就我們所知的,她和丈夫的感情并不好,他煩她絮絮叨叨這一套。有一次,姐姐說聽見他們吵架。程叔叔說:你再說我就撕爛你的嘴。
 
但是林阿姨不提那些事,她總是說別的。她說程叔叔喜歡孩子,一直想要一個。
 
大概天下的妻子們都喜歡談論丈夫。但媽媽談得少,我的父母似乎對彼此興趣寥寥。他們的關系,對于我和姐姐而言,只是類似于故事設定那樣的客觀存在。甚至,在成年以后,我們都無法想象我們的父母曾經(jīng)相愛。
 
2
到了五月,積雪化盡。林阿姨開始種菜。她托我母親在新華書店買了本《專家教你種蔬菜》,從耕作培壟到播種栽種都嚴格按照書上的指示流程操作。
 
媽媽挺喜歡林阿姨這一點,說她尊重知識。
 
在地里干活的時候,林阿姨穿著一件灰色罩衣,頭上扎一條紅格子圍巾,佝僂著上半身,遠遠看去像一根折斷的旗。
 
我的一年級課程快結束了,班里忙著準備兒童節(jié)的文藝匯演,我報名參加了大家興致不高的合唱節(jié)目。姐姐則為了準備期末考試復習功課,顧不上理我。我們一起做作業(yè)時,她又經(jīng)常走神。她會把課本攤在桌上,整個晚上也不翻一頁。要是我打斷她,她又會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我不知道姐姐在想什么,她長大的速度要遠遠快過我。
 
一天晚上,姐姐突然說,我們住在離海洋最遙遠的地方。
 
我們誰也沒見過真正的海,但在電視上見過:海洋注滿藍色的水,看起來和賽里木湖沒什么區(qū)別。我感到茫然,姐姐就翻開地圖冊指給我看。
 
這是太平洋,這是大西洋。她指向右頁的藍色涂塊,又指向左頁的藍色涂塊,然后在兩頁的夾縫附近找到了一個點。我們在這兒,喏,這里。
 
我們生活在灰色涂塊里,我想,但我不明白海有什么重要的。
 
大概姐姐也知道我不明白,所以她和她的朋友講。那時候,她經(jīng)常和另一個圓臉女孩一起放學回家,告別時依舊站在院子門口說話。
 
我插不上嘴,就去林阿姨家待上一會兒。春天的黃昏開始變得漫長,很多時候,林阿姨都在織著什么,兩根竹簽在她手上秒針般規(guī)律地顫動,地上則散落著一團團灰的毛線球。
 
你在織什么呀?
給程叔叔織毛衣。
 
可馬上就到穿襯衣的季節(jié)了,我想??晌覜]說,就像沒提過她下崗的事一樣。我只是悄悄給她起了個外號,就叫竹簽。
 
要是時間晚了,竹簽會做些吃的招待我,都是她老家的東西:糖藕、豆沙餡的糍粑、油炸玉米餅。她動作麻利,那些米和面到了她手上就像是活了似的,乖巧地變成梅花形、扇形、米老鼠形。我們都愛吃竹簽做的點心,包括我爸,他說那些點心讓他想起他的童年。這時,竹簽會說起她老家的事……江南好風景,江南人溫柔。我爸點著頭,似乎應和,但其實也說不上什么話。爸爸沒去過江南,甚至他那幾句江蘇話也是小時候和他爺爺學的。后來我爸問竹簽,既然老家那么好為什么要來新疆。
 
竹簽說,聽說這里好賺錢。
 
但她甚至連份工作也沒有。
 
我媽見我和姐姐愛吃她做的點心,也去向竹簽討教。但媽媽從來都做不好——我爸則說,不是那塊料——她蒸出的米飯不是太硬就是太軟,鍋里的菜常燒焦,有時忘記放鹽,有時又放得太多。我媽不太在乎,還經(jīng)常把這些事當作笑談。
 
這怎么行呢,小孩子正長身體呢。竹簽一臉嚴肅地說。然后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聊起做飯的事,她說程叔叔喜歡她做的飯。
 
媽媽尷尬地笑一笑,過后在家里嘀咕:有些女人是為了家庭而活的,可我不是那樣的,那以后越發(fā)忙她的工作。
 
竹簽不時問起母親,你媽媽最近挺忙噢。
 
到六月了,她還在織毛衣。而我對那種無聊的、一成不變的生活感到無趣,就獨自回到菜園里。竹簽種下的蔬菜長勢很好,菠菜綠油油的,辣椒和番茄還小,但也個個鮮艷飽滿。她還在房前圈起一個雞籠,養(yǎng)了幾只雞,整天咕咕地吵個不停。
 
我媽說:有些人有過日子的天賦,你看看林瑤就知道了。
 
可有時,會差一點運氣。
 
3
那年的暴雨始于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氣溫很高,燠熱異常?;异F鋪天蓋地,室內室外同樣昏暗。我們吃午飯時還開著燈。我爸額頭上的汗珠在燈下閃著金光,令我想起電視里的金剛羅漢。突然,外面一聲驚雷炸響。接著,雨滴噼噼啪啪地砸了下來。
 
整個下午,我和姐姐站在門廊上看雨,哪兒也去不了。
 
傍晚,我爸說,要洪汛了。接著他就去冷庫拆機器了。睡覺前,爸爸把冷凝機抬進了客廳,架在兩個椅子上面。好像洪水當天晚上就會沖破房門。
 
大雨一夜沒停,到了星期一早晨,整個世界都充滿了灰黃的水。我們脫掉鞋子,趟水上學。小鎮(zhèn)被水侵占了:教學樓里,馬路上,院子里。決堤的河水先是涌入果園、填滿了我們吃水的井,又占領了我們房前的水泥地,最后沖進了蛋糕廠房,被擋在最后一道封鎖線——密閉的冷庫門——之外。
 
男人們在雨傘下吐著煙圈,站在河堤的高處打量著發(fā)怒的河水,十幾人的目光共同追隨著沖下來的一段圓木、一個紙箱、一塊毛毯。
 
有人還說末日即將到來——在1999年,很多人都是末世論者。
 
我不記得洪水持續(xù)了幾天,總之,并不嚴重。洪水結束后,我們因重獲自由而倍感興奮。洪水還把河底的東西帶到了岸上,濕淋淋的織物殘片、家具零件、塑料包裝袋、油漆灌、破損湯勺……河底存在著一個藏污納垢的秘密世界。這讓我驚奇,并以此推測姐姐被大海吸引的原因。但姐姐說,海水是藍的,并且永不干涸。
 
不管怎樣,那年我們曾并肩在洪水沖刷過的地上尋找廢棄的“寶物”。姐姐撿到一個鐵制的首飾盒,蓋子是皇冠形狀,開關處有塊磁鐵。她把它當作戰(zhàn)利品,偷偷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沒有找到那樣的寶貝,但卻發(fā)現(xiàn)了一只溺死的小黃狗,就在工廠的下水道出口那里。我看著它黏而濕的皮毛,下面露出稀松的皮肉,脹得渾圓的肚子,四只細腿縮在一起,有點像我們在“動物世界”上看見的水獺。
 
我有點手足無措,只好喊爸爸來看。
 
離它遠一點,尸體會傳染瘟疫。爸爸說。但他自己卻蹲在那里,撥弄著那只死狗。
 
我念著這個詞:尸體。心里卻想著一只小黃狗在太陽下轉著圈咬自己尾巴的情形。尸體:這兩個字有著濕皮毛的冰冷和不潔。
 
后來我想,尸體的意思是,生命變成了別的東西。洪水、疾病、他人的傷害使這變化發(fā)生。但姐姐喜歡的海洋不會,海水凈化生命。
 
竹簽養(yǎng)的雞也變成了尸體。那些半大的雞,在洪汛來臨的第一天晚上就全淹死了。
 
我們看見死雞被移出雞籠、拔了毛、晾在外陽臺上,就知道竹簽回來了。洪水期間,她和程叔叔肯定搬出去了。他們租住的房子地勢低矮,沒被沖塌已經(jīng)是天大的奇跡。
 
洪水過后的某個中午,我看見竹簽赤著小腿一桶桶往外倒水,像搬家那時一樣,她一個人忙里忙外,她那位沉默寡言的丈夫像是被洪水沖走了,完全消失了。
 
我們站在林阿姨家門口環(huán)視著廢棄池塘般的屋子,水清空后,留下一層淤泥,浮著一片片碧綠的墻皮,那是他們春天新刷的墻裙,如今一片片地膨脹、脫落了。柜子底層的衣服和毛線也都被泡爛了。只有湖藍的窗簾被高高卷起,顯得越發(fā)干凈閃亮。
 
叔叔呢?怎么不幫你干活?我姐姐問。
 
去紅星公社看他爸媽了。竹簽說。她穿著條棉布短褲赤腳站在水里,紅色襯衫扎在腰間,背對著我們往一個塑料盆里鏟泥。她沒說她為什么沒一起去。
 
我們走到太陽下,院子里也處處是淤泥。我被曬得暈頭轉向,感覺像在夢里一樣。姐姐則頭腦清醒。
 
他們肯定吵架了。姐姐說。
你怎么知道?
你沒看見她腿上的淤青嗎?
 
但我的確沒留意到。晚飯時,當媽媽問起林阿姨家的情況。我如實匯報:他家比我家嚴重,墻皮都泡爛了。林阿姨一個人在打掃,她和叔叔吵架了,叔叔回娘家去了。
 
是婆家,姐姐糾正我。
 
我似懂非懂。在我的印象里,夫妻吵架總有人要回娘家。
 
媽媽嘆口氣說,女人不能只會做家務,還得聰明才行。那天晚些時候,媽媽拎著幾罐消毒液去看望竹簽,看看房子是否有必要維修加固。那時候,竹簽房間里的積水已經(jīng)被清理出去,媽媽幫忙在洪水浸泡過的地方灑上消毒液,竹簽則拿塊抹布擦拭墻面,突然說起自己的事,后來還哭了起來。
 
她說,發(fā)洪水那幾天,程海波在外面賭博,輸了很多錢。他要用她下崗時毛紡廠賠她的錢去償還賭債,她和他吵起來,他動手打她,還拿走了存折。之后他就再沒回家。
 
當然,竹簽的事我們后來通過媽媽的轉述了解的。媽媽說她可憐,后來還突發(fā)奇想,攛掇我爸去車站找程海波勸勸他。
 
行吧,爸爸說。工人們剛打掃完洪水侵襲過的廠房,到處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酸味,電線受了潮,需要全部拆下來重裝。洪水方走,炎夏即臨,鎮(zhèn)上的門市部紛紛擺出了遮陽傘和海爾冰柜。這次他猜得不錯,不管生意多么不景氣,洪水曾多么洶涌,可到了夏天,人總得吃冷飲??蓡栴}在于:爸爸還沒來得及和供貨商談好合作,人們已經(jīng)吃上了冷飲。而我家冷庫內部空蕩蕩的,刮著風。
 
4
傍晚時,我爸獨自回來了。他抱著兩箱雪糕,大汗淋漓。我和姐姐一路跟著父親進了冷庫,他把箱子放在冷風的風口處,之后打開箱子。給我們一人發(fā)了一支雪糕。
 
我看見爸爸的襯衣后襟已經(jīng)全汗?jié)窳恕L焯珶崃?。我們三個在冷庫里邊吹冷風邊吃雪糕。后來爸爸走出去。我們依舊賴在冷庫里一邊吹著冷風一邊偷聽媽媽和爸爸說話。
 
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程海波怎么說?
他說不關我什么事,這小子,真他娘的活見鬼。
 
聽那聲音,我想我爸肯定是生氣了。
 
那天晚上,竹簽邀請我們一家去她家吃飯。去之前,我媽反復叮囑我們,不該說的話別說,要懂禮貌。但當竹簽端上一大盤炒雞時,我突然想起了晾在陽臺上的那排死雞。當我看向姐姐的時候,姐姐也在看我。于是我知道她和我想的是一回事。
 
你們先吃吧,我去煮點面。竹簽用圍裙前那塊布擦著手,開始發(fā)筷子。
這時,姐姐突然說:阿姨,淹死的雞是不能吃的。
 
我盯著桌上那一大盤冒著熱氣的雞肉。
 
過了好一會兒,爸爸清了清嗓子。小林,這是淹死的雞?
 
它們只是被水淹了,我殺的時候還沒死透呢。竹簽猶豫著,像是沒完成作業(yè)的小學生,右手緊緊捏著圍裙的一角。
 
嗯,咱們不能吃這個。爸爸說。要知道,這里可不像你老家。你沒法想象我們這兒的水里有多臟。簡直什么都有。
 
要不我們得搞點別的,什么都行,煮點掛面?媽媽說。
 
后來,竹簽端走了那盤雞肉,木頭餐桌中間上留下一個圓形的水印,像漩渦平息后留下的遺跡。而我們待在客廳里,大家的臉上有著幸存者一般的茫然。對面的電視上擺著一張結婚照,照片上,竹簽的臉比現(xiàn)在圓潤,程海波也挺友好地笑著。
 
過了一會兒,我爸開始說他生意上的事。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個夏天爸爸不太順心,和他那些一起做生意的那幾個“兄弟”懷疑爸爸自己安裝的設備會出問題,不愿意承擔供貨風險。所以,即使爸爸花了一大筆錢去修建了冷庫,最后卻只能空在那里。
 
白認識這么多年,都他媽什么東西。爸爸說。
 
別當著你女兒的面說臟話。媽媽說。
 
姐姐坐在沙發(fā)上,撐著下巴,露出那種專注而傷感的神情。爸爸說過,姐姐是這個家里最理解他的人。但我不知道該如何嘗試理解:理解為什么爸爸總說臟話而媽媽彬彬有禮,理解為什么爸爸愛做生意而媽媽喜歡當老師,理解人們說話的深意以及當人們不說話的時候他們在想什么。我希望長大后我會理解這些。
 
我們說著話,全然忘記了一個人在廚房里干活的林阿姨。很多年后,當我想起她,我的腦海里會浮現(xiàn)出她端著一盤熱騰騰的炒雞,穿過門廊,走進廚房,然后把它們倒進垃圾桶的樣子。而那個時候,我們只是覺得才過了一會兒工夫,竹簽就重新煮好了面,面里除了番茄醬和洋蔥什么也沒放。我們開始吃面,媽媽提議大家說點開心的事。
 
我沒什么可開心的事,竹簽說。
那樣可不行。任何一個人要想好好生活,都不該指望別人。我爸說。
 
爸爸的話讓我想起必須自己完成的家庭作業(yè)和即將面對的無數(shù)場考試。他說得不錯,我的確沒法指望別人幫我取得好成績。
 
媽媽提起了修繕房屋的事,她承諾近期會找人加固墻壁,修繕房頂。
 
那天晚上,大人們說得不多,最后,誰也沒提程海波。我們吃完飯就早早回家了?;氐郊液?,爸爸又餓了,就從廚房里找出塊鹵牛肉吃起來。
 
爸爸突然說,林瑤挺可惜的。
她為家庭付出了很多。媽媽說。
 
有些人即使做了很多事,但依舊不討人喜歡。
 
后來姐姐也加入了談話。他們在廚房里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雖然我都不太明白,但我記得那個夜晚難得的寧靜。洪水仿佛把天上的月亮也洗白了,顯得空前的大和圓。
 
不像姐姐,我不太擔心大人們的事,真正令我傷心的是那兩箱雪糕。第二天放學后,我摸黑去冷庫找雪糕吃,發(fā)現(xiàn)雪糕已經(jīng)融化成了一袋袋粘稠的液體。
 
爸爸皺著眉,抱起那兩箱化掉的雪糕,把它們丟在了河邊。他的白襯衣因此蹭上了雪糕的汁水。我們蹲在河邊,撈起河水洗手,誰也沒說話。
 
后來我們站起身,爸爸大步流星地走進冷庫,關掉了嗡嗡作響的制冷設備。
 
5
最終,那年夏天,我家的冷庫沒能投入使用。我也還沒被選上少先隊員就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暑假。一切都有點趕不上趟。就像那個清晨,姐姐帶著我去城里的外婆家過暑假,我們背著書包去車站。她在前面走得飛快而我即使一路奔跑也還是跟不上她。
 
在車站,我們看見了失蹤已久的程叔叔。他戴著一副墨鏡,右耳后夾著一根香煙,正和售票臺后面的女孩說話。發(fā)車的鈴聲響到第三遍,他才慢悠悠地晃回車上。
 
我和姐姐坐在司機座位的后排,視野很好,能看到外面的風景:數(shù)不清的農田、牧場、集市。停車的時候,賣飲料和茶葉蛋的小販會突然冒出來,在車窗外叫賣。一路上,程叔叔不停抽煙,我被嗆得暈頭暈腦,好幾次都覺得到站了,其實只是加油或排隊過收費站。幾小時后,乘客們到站,程叔叔又開車送了我們一截。車最后在外婆住的那幢小白樓下面停住。
 
下車吧,丫頭們。程叔叔拿毛巾擦著汗珠,又點起一根煙。
 
那時候,中巴上的時間對我而言簡直漫長得像一輩子。而程叔叔居然每天都在這條路上見識著外面的世界——這讓他在我心里成了不可思議的人物。在我過著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的時候,有人卻經(jīng)歷著豐富的旅程。
 
但當我和姐姐過完暑假,再次乘車回家時,司機已經(jīng)換成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媽媽在車站門口接我們,打著把紫色的太陽傘,看起來精神很好。
 
你們也曬黑了。這下更像你爹的女兒了。媽媽說。
 
直到見到爸爸我才知道媽媽的話是什么意思。那年夏天,他在廣場上賣三色冰淇淋,皮膚曬得很黑。我們到家時他正將一盤剛烤好的月餅撤出烤爐。我爸轉過身來,臉頰上蹭滿了黑色爐灰,像課本上的土著人。他身后,蛋糕廠騰騰地冒著熱氣。
 
自己去拿月餅吃。爸爸看見我和姐姐,咧嘴一笑。
 
我們放下書包跑進蛋糕廠,看見了竹簽。她現(xiàn)在和其他女工一樣打扮:在衣服外面穿一件藍色的塑料罩衫,頭上扎一條白頭巾。她在低頭揉搓面團,然后用面團包裹起捏好的五仁月餅餡,在面團外刷一層油,再扣進月餅模具里。她干活時還和從前一樣,動作麻利,一氣呵成。
 
爸爸說,她一個人抵得上三個人。
晚些時候,媽媽提起林阿姨時則說:現(xiàn)在她徹底被丈夫甩了。
那程叔叔呢?姐姐問。
和城里的售票員跑了。
 
我想象一個畫面:程叔叔和售票員開著空空的大巴在大路上飛馳,林阿姨在后面奔跑著追趕,可大巴車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線后面。竹簽“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但事實上,林阿姨沒有倒下,現(xiàn)在她每天和蛋糕廠的女工一起工作,爸爸付他工資,并免去了房租。她沒有從前愛說話了,只顧著低頭干活,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她需要一些時間,媽媽說。
 
就這樣,中秋過去了,女工們領了工錢回去,只有竹簽留下來幫爸爸做餅干,秋冬是蛋糕廠的淡季,有時候一整天也沒有客人上門??砂赴迳系娘灨蓞s越堆越多。
 
我爸起初招呼她,別干了,去休息吧。
 
竹簽就走到一旁,在椅子上呆坐一會兒。但沒過一會兒就又去做餅干了。爸爸再次提醒她:夠多了,你看上星期的都沒賣完呢,都浪費了。
 
可她第二天又會一大早就趕到廠房,開始和面、打蛋。等到爸爸去工廠時,桌案上已經(jīng)堆滿了新烤的餅干。直到有一天,爸爸沒辦法了,只好委婉地提出,蛋糕廠要歇業(yè)了。
 
你看,這些餅干,根本沒人買。爸爸說,他許諾會給她整個月的工資,并且在找到新工作之前都不用考慮房租的事。
 
爸爸在家里提起她時則說,天知道她怎么了。
 
過了不久,我們聽媽媽說林阿姨要走了。
 
重新找個工作或者丈夫是必要的。媽媽說,開始一段新生活,那對她有好處。
 
6
竹簽走的時候是中午,媽媽和姐姐在午睡。我睡不著,就在門廊邊滾雪球玩兒。這時竹簽走過來,問我媽媽在嗎。
 
我媽在睡覺呢,我說。
 
竹簽站在門口,手上拎著一個大包,背上背著一個,像一顆長瘤子的樹。她向里面張望著,不時踱著步,猶豫不決的樣子。
 
你找我媽嗎?我問。
也沒什么事,就是說一聲。
說什么?
說一聲我要走啦。
走去哪兒?
回老家。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老家到底是什么地方,大人們總是說起那兒,老家,而且每個人說的都不太一樣,可見誰也沒有真的去過。
 
你們老家離海近嗎?我問。
 
我不記得她是怎么回答我的,后來我想,也許她根本就沒回答我。
 
反正竹簽就那么離開了,她的家具都沒搬走,爸媽也沒去動,后來奶奶搬回來了,又過了幾年蛋糕廠倒閉了,我們全家都搬進了城里的樓房。我和姐姐在城里讀書,長大,離家。姐姐交了男朋友,把自己鎖在臥室里打很久的電話。再后來,姐姐去了北京而我去了上海,姐姐過年回家時剪了頭發(fā),打扮得像個男孩子。我們通過電話和家里聯(lián)系,但在電話里常常無話可說,即使面對面時也是一樣。又過了幾年,姐姐搬去了一個南方的臨海城市。
 
媽媽擔心姐姐不能處理好自己的感情問題,攛掇著我去說說。
 
以后你們就知道了,婚姻是賭博,壞的婚姻會毀掉一個好女人。
 
姐姐說,既然是賭博那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會輸呢。
 
姐姐在電話里說她過得挺好,透過她的臥室的窗戶,能看見遠方的海。正當我想象她站在海邊的時候,她又說,可惜沒小時候想象得那樣好。海水很臟,遠看時,甚至還沒有那年的洪水那樣壯闊。
 
那是1999年吧。沉默了很久,我說。
我記得,那時候我家還有個女房客。姐姐說。
 
是的,我也記起來了。我說。那是1999年的年末,十二月的某一天,我猜。當時姐姐和媽媽都在午睡,我站在門廊的陰影里,竹簽說她要回老家,她讓我告訴我的父母,代我謝謝他們。
 
我說我會的。
 
她準備走了,又抬了抬肩膀,挪穩(wěn)了背上那個包。突然她笑了:你穿著我織的毛衣呢。我記得那個時刻。她笑著仿佛命運的一個陰謀,仿佛一個無聲的詛咒。她笑著仿佛在說既然你穿著我織的毛衣有一天你也會像我這樣生活。她笑著。
 
是的。我記得八歲的我當時正穿著她織的那件黃毛衣。馬海毛柔軟而暖和。當時我感到又驚又怕,后來,我跑進洞穴般的冷庫里悄悄換掉了那件毛衣,趁沒人在意我的時候,把它丟進了河里。河水已經(jīng)有一半結冰了。金黃的毛衣在浸過水后,顏色變深,沉下去又浮起來,緩緩向遠處漂去。我希望它能漂得遠一些,最好是沿河漂進大海深處,再也不會沖上岸。現(xiàn)在想想,當時我本可以不必那么驚恐。
 
但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秘密:是關于丟棄的,它發(fā)生在1999年?,F(xiàn)在我想起那個時刻——一年已逝,一個世紀已逝——不管失去的事物多么渺小多么無關緊要,你要知道你都不可能重新失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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