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杏花與他

心上耕田 2016-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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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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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祁

他姓宋，名祁，字子京。

他是“跳”進我眼睛里的。

翻開手頭一本《宋詞三百首》，前一闕詞是錢惟演的《木蘭花》，寫“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下一闕詞就是宋祁的《玉樓春》，寫“東城漸覺風光好，彀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section>

意象很相似，都是城邊、風光、綠楊、煙波，但感覺就是那么不同，翻了一頁，就從煙靄霧沉的惆悵一下子跳到了草長鶯飛的明麗。

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這句話太精彩了，精彩到王國維稱道其“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精彩到每個孩子都在語文課堂上、日常生活中聽了無數(shù)遍，可以脫口而出。但是我每次再讀，都忍不住想象一個場景：綠楊成蔭，煙波繚繞，小宋學士穿著大紅官袍，把玩著琉璃盞，笑嘻嘻逗著上下翩飛的蝴蝶，歡樂又逍遙，宋郎俊爽，天下無雙，與遠處的杏花遙遙相望，互相對了個心照不宣的微笑，信筆一揮就是一句：

紅杏枝頭春意鬧。

這是我與他的初見，紅杏鬧，春意鬧，小宋鬧，就這樣鬧進了我的心。

歷史長河中，有很多從單薄的紙頁中跳脫出來、讓人投入感情的人，有些讓人心疼，有些讓人崇敬，有些可以奉若神明，有些則忍不住戲謔。

而小宋學士，是一個使人快活的人。

宋祁這個人啊，似乎從小到老一直都是明亮快活的。公元998年，母親鐘氏懷孕時，夢見紅衣仙人送來一部《文選》，預示著這個小孩兒將來要成為了不起的文學家，因此小宋得了一個可愛的小名“選郎”。在垂髫小童的年紀，跟哥哥宋癢在法興寺讀書，雨天一起拿竹片救螞蟻，被老和尚盛贊有仁心，傳為佳話，后人寫“渡蟻橋前散落花，文筆峰傍數(shù)人家。涓涓汶水東流去，邑人閑坐話宋娃”，說的就是這兄弟倆。轉(zhuǎn)眼就長成了俊俏挺拔的翩翩少年，宋癢宋祁一起打馬進京趕考，一考就考了兩個狀元，“大宋”、“小宋”之名傳遍汴京，“一日看盡東京花”，好不瀟灑快活。做了翰林學士，被皇帝派去修《新唐書》，一邊埋首史料一邊蓄婢妾聲妓，與歌姬調(diào)情賞花，修史書也修得樂滋滋的。修訂完成后皇帝獎賞他，升官做了工部尚書，又因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得了個“紅杏尚書”的美名。

后來上帝大約是覺得他在人間快樂夠了，讓他在六十四歲時拍拍屁股毫不留戀的走了，生時奢華富貴、不似其兄清約莊重；死前“良心發(fā)現(xiàn)”，寫下《遺戒》，“三日殮，三日葬，慎無為流俗陰陽拘忌也?！苯袃鹤觽儐适聫暮啠灰划敃r風俗所左右，也不必按當時習俗請陰陽地理先生看風水，下葬用一口簡陋的棺木，只要能保遺體一段時間即可。比起當時大多數(shù)人厚葬的觀念，他倒是相當達觀。

都說才子命途多舛，小宋的一生卻可以笑著看過，沒有那么多迂回彎繞一波三折，史書上閑閑幾筆帶過了他的一生，野史上也都是風流逸事。翻遍史料也只能笑著搖搖頭，心道他真是個狡猾的家伙，直到逝世都不留什么哀愁給后人看。

喜歡他和張先的相遇：

宋祁過張先家，將命者曰：“尚書欲見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弊右?張先)屏后呼曰：“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耶？”遂置酒盡歡?！豆沤裨~話》

一個是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一個是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多快意，多俏皮啊，讓人心向往之。

當然張子野也是個有名的風流人物，耄耋之年娶了十八嬌妾，震驚北宋文壇，蘇軾和文友們得知后興高采烈登門拜訪，贊嘆張前輩得到這樣好一個娘子，不知有何體會，張先十分高興，出口成章：“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發(fā)。與卿顛倒本同庚，中間只隔一花甲。”蘇軾聽后連聲叫好，和詩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fā)對紅妝，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擺明在調(diào)侃張先“老牛吃嫩草”，好在張先為人雖風流，卻也豁達，不以為恥，反而哈哈大笑。

無怪乎兩人性格相投，置酒盡歡，不過，比之張先的軼事，小宋的故事則更浪漫可愛。

小宋在成都做官時，有一次去錦江赴宴，喝著酒忽然覺得冷，命仆人回家取一件短上衣來，仆人卻帶來了十幾件衣服，原來是他的妻妾們每一個都找了件衣服，小宋茫然的看著這一堆衣服，為難了，覺得穿了哪件都是厚此薄彼，于是一件都沒穿，凍得瑟瑟發(fā)抖回家了。這段趣事，后來被明末清初劇作家南山逸史寫成了著名戲劇《半臂寒》。

小宋的另一件事更為大膽有趣，有一次他和翰林學士們一起外出，途經(jīng)繁臺街，沿途路過的皇家馬車里，有個嬌俏曼妙的女聲喊了一句“小宋也”，宋祁被勾得心旌搖曳，偶然一面，就這么看上了皇帝老兒家的宮女，思量到以后再難相見，惆悵作一詞《鷓鴣天》，“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游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這首詞很快廣為傳唱，傳到宋仁宗耳里，皇上問是第幾車的哪個宮女喊的，有一個宮女怯怯站出來，說是自己，當時在馬車里聽到左右大臣指點著說這是“小宋”，一時玩心大起，喊了一句。仁宗又召見宋祁問此事，宋祁誠惶誠恐，磕頭謝罪，沒想到仁宗大笑說句“蓬山不遠！”，竟就這樣把宮女賜給他。（典出《花庵詞選》）

小宋他呀，對仁宗的宮女動情，不但沒惹來災禍，反而成就一段佳話，令后世文人們無比艷羨，到了清朝，王士禛還說：“小宋何幸得此奇遇，令人妒煞。”

熱愛生活的小宋除了喜歡美女外，還喜歡春游、歌舞、喝酒、寫作，是個典型的享樂主義者。他風流倜儻，喜好聲色，姬妾如云，天天過著花天酒地、秉燭待旦而不知疲倦的生活；他又好客，經(jīng)常在府邸中大開筵席，賓客們從早到晚，絡繹不絕，吃流水席，廣廈里面歌臺暖響，舞殿冷袖，徹夜不眠，所以小宋的府邸又名“不曉天”；晚宴散了之后，他先沐浴，沐浴后，讓人把寢室的大門打開，放下簾幕，點燃兩根巨燭，眾多婢女侍妾圍繞四周，他居于眾美女中間，鋪上稿紙開始寫書；他還寫很多很多寫景的詞，侈麗閎衍，鳳采鸞章，卻無一不表達了他對自然美景的深深熱愛，讓你覺得他生活非?？煲狻Ｊ聦嵢绱?，小宋呀，活的真的是很精彩很肆意，很漂亮。

當然，有狀元之才的小宋自然不是浪得虛名，他的才學為世所重，晏殊為了惜才把自家府邸都搬到了小宋府旁。小宋入仕后，先后任復州軍事推官、國子監(jiān)直講、龍圖閣學士、史館修撰、知制誥、三司度支判官、工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等職。無論在何種職務上，都干得有聲有色，出類拔萃。

后來他在任史館修撰時，和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共同編撰《新唐書》，其中列傳150卷盡出自他一人之手，連歐陽修也對他的文采和學識都贊賞不已。他在主持大宋財政工作時，提出了著名的消除“三冗”和“三費”的主張，為減輕宋朝的財政負擔，維護正常的經(jīng)濟運行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我現(xiàn)在還記得，“三冗”是高中歷史書上的必背內(nèi)容。

小宋在為人上，也可圈可點，他性格雖鋒芒畢露，卻也謙虛，自稱“學不名家，文章僅及中人”。與歐陽修一同修史時，歐陽修不是很喜歡宋祁寫文章愛用生僻字（《四庫全書總目》評價他“雕琢削，務為艱澀”）的習慣，于是有一天在史館門口寫了八個字“宵寢匪貞，札闥洪休”，宋祁看半天，終于看出來歐陽修寫的是“夜夢不祥，題門大吉”，笑著問他為什么這樣佶屈聱牙，歐陽修說我是學您啊，您修史把“迅雷不及掩耳”一句改成了“震雷無暇掩聰”，難道不是更拗口？宋祁大笑，立即改正。

小宋笑稱自己寫詞只是寫著玩玩，他的詞流傳下來也確實不多，目前僅存七首，但已是當之無愧的詞人，他才學這么好，性格這么好，人生這么好，怎叫人不喜歡得緊？

以前只知道他與歐陽修一起修唐史，在刻板印象的影響下，總以為他是個不茍言笑、嚴肅端正的大儒。深入了解后才發(fā)現(xiàn)，小宋真是一個有才又有趣的人呀，就像那北宋的杏花，熱熱鬧鬧熙熙攘攘地開在了宋朝文壇的枝頭，不是最亮眼的一朵，卻極為得意，俏皮，確實適合“紅杏尚書”之名。

所以呀，他寫杏花寫活了，他的一生，也比杏花更熱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