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了。我再次踏上那片的土地,走進那條狹長的山溝,試圖從那峭壁之上、荒草之間、亂石之下,邂逅幾個游蕩的亡靈,同他們說上幾句話,探討幾個老舊的話題。 山溝里少許有一點變化。兩側(cè)的土坡上,栽滿了柜桉和茨竹;溝頭有一個廢棄的養(yǎng)豬場和蕉藕廠;一條新修的水泥路,從溝頭蜿蜒通向溝口。但大體格局沒有變。溝里仍有溪水潺潺,亂石林立;峭壁依然陡峭嶙峋,凜然森然。據(jù)當?shù)厝酥v,溝里陰氣太重,不宜種養(yǎng)和居住。那位養(yǎng)豬場兼蕉藕廠老板,不到兩年就暴病身亡;還有那坡上一大片林竹,枯槁如柴,了無生機……便是這傳言的佐證。 在兩位老鄉(xiāng)的陪同下,我們走過一段水泥路,撥開齊腰深的荊棘和荒草,踩著枯枝與亂石,小心翼翼,誠惶誠恐,慢慢靠近那一塊巨石。那巨石足有100立方,斜斜地橫在溪溝中段,上有一條穿透到底的縫口,下有一個高不足半米的洞穴。溪水從巨石下汩汩流出,清澈見底,冰涼刺骨。 這是一塊不同尋常的石頭。在那場持續(xù)了三天兩夜的惡戰(zhàn)中,承受了不同型號的子彈17000發(fā)、手榴彈334枚、火箭彈20枚、催淚彈13枚、毒氣彈9枚、汽油柴油2525公斤……雖然留下了渾身彈孔,雖然表皮被燒出幾處裂縫,卻未能使它傷筋動骨,依然靜默地橫在那兒,見證著身邊發(fā)生的一切。 25年前,即1988年11月8日凌晨,武警湖北總隊駐襄陽縣左驛鎮(zhèn)戰(zhàn)士邵江彬、耿學杰,殺死代理排長,打開武器庫,搶走56—1式?jīng)_鋒槍2支、子彈1147發(fā)潛逃;輾轉(zhuǎn)湖北、河南、陜西、四川4省8縣,殺死2人,搶劫錢財若干,于11月27日晨在榮縣來牟鄉(xiāng)暴露蹤跡,被治安員奪槍1支,劫車再逃,又打死2人,打傷11人,于當日下午被圍堵在井研縣高鳳鄉(xiāng)白巖溝里的巖石縫中。 二人已成甕中之鱉,離大功告成僅一步之遙。誰料想,這一步竟然走了三天兩夜、50個小時,驚動了中央軍委和國防部。公安部、省公安廳、武警四川總隊、樂山軍分區(qū)、149師主要領導坐鎮(zhèn)指揮,出動了軍警1000余人,動用了偵察連、防化連、噴火連、炮兵部隊和一大批武器,付出了9死7傷的沉重代價! 關于這場圍殲戰(zhàn)斗,數(shù)十家媒體曾跟蹤報道,后來還被編成故事,拍成電視劇,在全國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人們在滿足好奇之余,不免生出些許疑惑:一次沒有懸念的的圍殲,何以進行得如此艱難?是二犯過于精明強悍,還是我們的戰(zhàn)術出了問題? 當時的我在白巖溝附近的中學教書,親眼目睹了圍殲實況,并應邀參與了采訪報道;按照報道組要求,寫成了一篇6萬余字的紀實報告,翔實地記錄了事件的經(jīng)過。為了盡可能做到真實準確,采訪對象達100余人次,從公安部領導到參戰(zhàn)軍警,從基層干部到村民路人,但凡有丁點意義的線索,一旦發(fā)現(xiàn),決不放過。令我扼腕頓足的是,我苦熬兩月做出的“報告”,在呈送領導審閱的時候,竟然被他們“弄丟了”!至今我還不能確認,是他們真的弄丟了,還是我記錄的事實迫近真相,觸動了一些人敏感的神經(jīng),被他們雪藏乃至于銷毀?當時的條件,沒有電離,沒有復??;在謄寫的時候,也沒有多長個心眼,留下個備份。就這樣,一段歷史的原始記錄,一個書生的瀝血之作,永遠地湮沒于歲月的長河。 如今,25年過去了,時已過,境也遷。那些人,那些事,那驚心動魄的場景,那烏龍詭異的細節(jié),已漸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即便是我自己,也早早地將這一頁翻過,不愿觸碰,怯于提及。然而,當我重新回到歷史現(xiàn)場,置身于那片靜寂的土地,沉睡的記憶被再度喚醒。我無法淡定,難保沉默,禁不住要問:兩名出類拔萃的武警戰(zhàn)士(據(jù)某部人員透露,二人在總隊大比武時分別獲得射擊和搏擊第一名),何以會淪為亡命天涯的悍匪?當二人被圍堵在白巖溝里的石縫中以后,原本可以甕中捉鱉,手到擒來,何以會弄得曠日持久、勞師動眾、且傷亡慘烈? 讓我們回到事件的源頭。據(jù)權威部門發(fā)布的消息:邵、耿二人在當兵以前底子就不干凈;混進部隊以后,訓練上挺刻苦,軍事上挺拔尖,希望提拔,想做特警;但長官說他們心術不正,動機不純,沒有遂其所愿。因此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這里有幾個問題值得探究。二人既然“在當兵以前底子就不干凈”,那么,在征兵“政審”極為嚴格當時背景下,二人是如何“混進部隊”的?誰替他們開了綠燈,為什么會開這綠燈?是看中了二人的軍事潛質(zhì),還是被人情世故所“和諧”?再則,二人年紀不過20出頭,可塑性極強;即便有過“不干凈”的“底子”,也不是一成不變、注定會成為十惡不赦的壞人的;部隊不是青年人的大熔爐嗎?什么樣的金剛不能鍛鑄?二人在連隊里“訓練上挺刻苦,軍事上挺拔尖”,說明其并非庸人廢人,乃貨真價實的可造之材;二人“希望提拔,想做特警”,說明他們有理想,思進??;拿破侖早就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怎么就“心術不正、動機不純”呢?所謂“心術”與“動機”,可不是頭上的虱子、臉上的疥瘡,一望便知的;就是有了什么苗頭,連隊里不是有指導員嗎?教育引導屬下官兵,不正是他們的職責嗎?為什么不春風化雨,因勢利導?在這里,我不敢妄斷那些長官是否心存一己之私或個人恩怨,但如此回絕兩個要求上進的戰(zhàn)士,實在有些武斷粗暴,令人抓狂。 再來看看那一場大象與蚊子的博弈。 當日下午3時許,邵、耿二犯逃進白巖溝,利用溝中亂石作掩體,與合圍攏來的民警、武警和民兵展開對射,1民兵連長被打死。二犯被控制在巨石下面后,在移動、攻擊和搜索過程中,2名刑警、1名武警和1民兵被打死,另有1刑警被打傷。 5時許,樂山市政法委、公安局、軍分區(qū)、武警支隊領導趕赴現(xiàn)場,組成聯(lián)合指揮部;傍晚,省公安廳、省武警總隊領導到達現(xiàn)場,樂山149師偵察連奉命增援;28日9時,公安部聯(lián)合工作組進駐白巖溝。其間,四川省政府、樂山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親自部署后勤保障和醫(yī)療救護、自貢市和內(nèi)江市威遠縣公安干警和武警全程配合,井研縣各級干部現(xiàn)場待命,數(shù)萬民眾助陣圍觀。 從27日下午3:30至29日下午5:30,整整50個小時內(nèi),除連續(xù)不斷的火力威懾外,以重機槍、手榴彈、火箭彈、催淚彈、毒氣彈、火焰噴射器和汽油柴油,先后對罪犯藏身的巖石發(fā)起8次猛攻,其中包括3次火攻;在強攻和搜索過程中,偵察人員3死3傷,1條警犬被打死,另有觀戰(zhàn)民眾1死3傷。令人跌破眼鏡的是:直到29日中午時分,才最終確認二人藏身具體位置——巨石旁邊另有一塊不太起眼的巖石,巖石下面也有洞穴。至于二人是一直藏身于此,還是從巨石下面轉(zhuǎn)移過來?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此前針對巨石發(fā)起的若干次猛攻,以及圍繞巨石展開的偵察、搜索,均屬徒勞! 即便是在當時,也有人在不斷地追問:難道就沒有更為理性、快捷、有效且傷亡不大的辦法嗎?事實上,如果決策者們不是立功心切、急于求成,對白巖溝地形稍作研究,便不會如此草率魯莽、不惜代價、蠻干硬上。 白巖溝地勢呈馬蹄形狀,中間有一條狹長的溪溝。當時有人向指揮部建議,在巨石下游轉(zhuǎn)彎處(可避開悍匪的射擊),筑起一道攔水堤壩,土石只需幾百立方,就地取材,一日可就;再從山后的紅星湖引水灌注。藏匿在洞穴的悍匪,要么被淹死,要么被逼出洞穴,進入我們的火力網(wǎng)。遺憾的是,這樣一個切實可行的建議,很快便被否決了。因為上級要求“速戰(zhàn)速決”,哪有耐心去筑堤灌水;何況此次行動有眾多領導牽掛著,全國媒體關注著,數(shù)萬民眾觀望著,不做出一個勇往直前的姿態(tài)來,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告別了那塊石頭,告別了那條溪溝,順著水泥路,我蹬上了白巖溝的制高點。山上已是陽光明媚,溝里卻依然云霧籠罩。恍惚之間,隱約看見一列隊伍騰云駕霧向我走來。隊伍中有軍人、警察、干部和農(nóng)民,他們的面孔似曾相識,我甚至能叫出他們的名字,比如李學榮、龍朝暉、符從軍、羅佐元、羅宏、左建軍、沈吉軍、賴大兵、楊軍全等等;他們或端著槍,或持著棒,或牽著狗,或赤手空拳,押著兩個五花大綁的年青人,定睛一看,那不是邵、耿二犯嗎?看著隊列中的人們,我的心里五味雜陳,不知道應該說點什么,只是拼命地向他們揮手。他們中很多人比我年輕,如果不是那次事件,應該都還好端端地活著。我揉了揉眼睛,想對他們行個注目禮,不料就在眨眼之間,他們?nèi)紱]了蹤影。 溝里的霧靄已經(jīng)散開,斑駁的陽光綴滿峭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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