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自律的美德，成就越多，束縛就越多。自律像一道防火墻，避免了欲望之火從一處領地逾越界限燒到另一處。一個人自律的功夫越純熟，就越擅長駕馭和調(diào)伏欲望，也因此更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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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受了很多故事的騙。經(jīng)?？吹竭@樣的電影橋段：功夫遠遠不如對手的人，被打趴下了，想到某句叮囑，突然從地上奮力躍起，把對手徹底打敗。

這是蹩腳的文藝修辭手法，叫“欲揚先抑”。小學課本上總是提到。要表現(xiàn)一個人的頑強，就把他的對手塑造成十分強大，然后，由于意志的力量，他最終戰(zhàn)勝了不可能戰(zhàn)勝的人。

稍微看過一些比賽就會知道，無論是足球、籃球、拳擊、圍棋，還是別的什么，如果實力上有碾壓性的差距，勝負是沒有懸念的。

自作聰明的人總是高估欲望的力量。而且，會換個名稱，把它叫意志的力量。其實，欲望和意志是一碼事，換成英文的will就會看得更清楚。長跑考驗的不是意志，不是咬緊牙關死撐一下，就能跑第一。長跑考驗耐力，能不能跑下來，能跑多快，取決于你背后訓練過多少小時。如果以為欲望的力量可以壓倒持久的訓練，就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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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最欣賞的品質(zhì)是聰明，后來，發(fā)現(xiàn)聰明沒什么用，真正起作用的是自律。聰明是什么呢？聰明會讓你變得更像你，自律則讓你變得不太像你。聰明讓你在眼前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但它沒有辦法改變方向。

一個賣菜的人靠缺斤短兩掙了些錢，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很聰明，就會在缺斤短兩的路上越走越遠。每次缺斤短兩占的只是塊兒八毛的便宜，長期下去，生意就斷送了。這個道理，旁觀者看得很清，當局者卻糊涂，為什么呢？因為他需要給自己的小聰明一處用武之地，并借此得到對自己的認同。

明知道發(fā)脾氣不對的人，還是要發(fā)脾氣，看起來是面子問題，其實牽涉到背后對自己的認同。一個人不肯輕易地否定自己，哪怕做錯了，也拒絕承認，因為一旦否定，自我的大廈就要崩塌，他擔心這種崩塌不能承受。

我見過一幫這樣的小孩，考完試，問他考得怎么樣，他說，考得不好，才99。問他有多少人考100，他說，沒有，90分以上的就我自己。又說,我不跟人家比，我只跟自己比?！恢肋@種話很討厭，只知道從這種話里得到了快感，就會認同它并持續(xù)下去。長大之后，人家問他生意做得怎么樣，他就說：一點小生意，一年忙到頭也就掙個一兩百萬，不能跟你們吃公家飯的人比。

之所以會把周圍人反感的行為視作聰明，正因為他們在日常的小事中，一點點強化了對自己的肯定。往深處說，是缺乏自省和自律。自省是哪怕你覺得自己做得很對了，也要問一句：別人真的這樣看嗎，我的判斷真的沒有偏頗嗎？自律是通過不斷的練習，把這種功夫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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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律是約束自己的聰明。聰明好比馬鞭，而自律是韁繩。聰明會驅(qū)策你向前，自律則讓你能夠掌控。騎馬不一定需要馬鞭，但一定需要韁繩。 

《天龍八部》里，掃地僧對蕭遠山、慕容博、鳩摩智等人說，練功之人，需要用佛法來化解修習上層內(nèi)功對自身造成的損傷。修習上層內(nèi)功，未能傷人，先已傷己。這是絕佳的比喻。一個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就的人，在享受成就帶來的好處之前，先要受到?jīng)_擊。如果不能承受，成就會把自己壓垮。足以化解成就帶來的沖擊的，就是自律。

自律讓一個人配得上站在更高的地方，接受更猛烈的風暴襲擊。如果沒有自律的美德，成就越多，束縛就越多。能力本來是讓人更加自由的東西，卻因為附著其上的瓜葛，而成為制約。一個人沒有本事的時候，倒容易活得自在。稍微有些力量，有求的人就蜂擁上門了。這讓他滋長錯覺，認為自己很重要，憑空生出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來。

一個人越是有力量，就越容易認為很多事情缺不了自己。他不能把業(yè)已取得的成就消化掉，成就就會變成障礙。在這種轉變中，力量增加了，自由卻減少了。滿足欲望的力量增長的時候，如果不用自律來裁抑，欲望增長的速度就會超過力量增長的速度，距離自由也就越來越遠。

欲望是動態(tài)變化的，會隨著你滿足它的能力而不斷調(diào)整。比如，夏天，外面34度，我坐在房間里吹著空調(diào)，很開心，狀態(tài)可以打90分。過了會兒想，90分畢竟不是100分，怎么才能更舒服呢？買包薯片。買了薯片，發(fā)現(xiàn)缺瓶啤酒。啤酒有了，發(fā)現(xiàn)還缺一場球賽，但是沒有哪個球隊會臨時安排一場比賽并轉播。想看比賽而不能，只能百無聊賴地吹空調(diào)，狀態(tài)變成60分了。

這種現(xiàn)象應該倒過來分析。當我剛剛從戶外進入房間，吹上空調(diào)的時候，沒有意識到缺什么，狀態(tài)是100分。意識到還可以改進現(xiàn)有的狀態(tài)時，雖然周圍的物質(zhì)條件并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滿足感卻降低了，只有90分。明確意識到缺薯條，80分，意識到缺啤酒，70分，意識到缺比賽，只有60分了。好在并沒有比賽。如果比賽也得到滿足，因而意識到缺個姑娘，就會糟糕到只剩20分了。

自由和擁有什么沒關系，和缺什么有關系。小的欲望得到滿足，大的欲望就會滋生。滿足它的難度越大，越不自由。日常生活中，越是簡單的、容易滿足的事情，越是頻繁地給我們帶來不自由。難以滿足的事情不會引起過度的追求和注意，倒是容易滿足的事情在一時不能滿足時會讓人沮喪。

我每次點了雞腿堡和可樂，聽著音樂吃著冰淇淋的時候，都會覺得很幸福，覺得比世界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自由。吃完雞腿堡回家，發(fā)現(xiàn)還有工作沒做，卻想多享受一會兒。床前堆著很多書，又沒有哪一本特別想看，于是開始刷朋友圈，刷完一遍，再刷一遍，依然找不到事情做，開始有點不痛快。

這種不痛快并不強烈。它非常的隱蔽，像是鈍刀割肉，隱蔽到如果你沒有靈敏的嗅覺去追蹤的話，幾乎不能察覺。然后，連你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么突然郁悶了。你會覺得郁悶是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就郁悶了。

這正是放縱帶來的不自由。刷朋友圈是有微小快感的事情，極容易滿足。但完成工作是艱難的事情。艱難的事情得不到解決，轉而通過在微小的事情上得到快感來彌補，就是放縱。放縱會導向更大的不自由。

與之相反的是自律，自律像一道防火墻，避免了欲望之火從一處領地逾越界限燒到另一處。一個人自律的功夫越純熟，就越擅長駕馭和調(diào)伏欲望，也因此更加自由。

本文首發(fā)于鏡相（wechatID: hereandnow_jx），一個積極探索我們內(nèi)心世界的新媒體實驗；王路：鏡相專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