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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司馬遷有言：“伯夷雖賢，得孔子而名益著?！蔽嵊谔┎嘣啤Ｈ韵虏环t者，而無與著，賢不著而民不興行，世無有師圣人樂善之心者也。漢清河上慶其賢矣。夫慶之廢，章帝之私也。慶廢而安于廢，母以誣死而不怨，怡然與和帝相友愛而篤其敬，竇后沒，和帝崇梁氏之禮，慶垂涕念母，欲求作祠堂而守禮不敢言，和帝崩，立襁褓之子于民閉，而無所窺望，庶幾乎知命而安土以敦仁者乎！ 當(dāng)東漢時(shí)，兄弟以相讓為誼，劉愷、丁鴻皆聞東海王疆之風(fēng)以起，然而逃匿顛沛，效伯夷、泰伯而徇其跡，則謂之好名非苛也。慶從容于章、和之世悍后之旁，優(yōu)游輦轂，徐就藩封，執(zhí)臣禮而處之若忘，德彌隱，志彌深，禮彌謹(jǐn)，行彌庸，其不膺至德之稱，天下后世無有師圣人樂善之心為心者也。慶之所為，亦可謂“民無得而稱”矣。 東海王之安于廢也，母氏固存而不失其尊養(yǎng)也，然且山陽王荊假之以稱亂，無抑彊有可乘之閉，而荊乘之。安帝以赤子臥天下之上，而無有擁慶以起者，慶有以弭之也，非彊之所能逮也。唐宋王成器委順于玄宗之世，其近之矣。乃玄宗以戡亂之大功，雖嗣睿宗而若其自致，成器固不敢干，非若慶之以私愛相妨而坐廢。成器雖不爭(zhēng)，豈能望慶之項(xiàng)背乎？三代以下未嘗無賢也，人不知也。殤帝夭，慶子祐終嗣天位，人所不知，天佑之矣。 〖二〗 延平之詔曰：“郡縣欲獲豐穰之譽(yù)，多張墾田，競(jìng)增戶口，不畏于天，不媿于人，自今以后，將糾其罪?！笔鼛缀跞收咧印?/span> 墾田之不足為守令功，不待再思而知也。田蕪而思?jí)ㄖ?，民之不能一夕安寢而忘焉者，而特力不足耳。其能墾與，吏雖窳，不能奪也；其不能墾矣，吏雖勤，不能勸也。病而不甘食者，慈父不能得之于子，無亦防其強(qiáng)食而噎焉耳。必欲勸之墾也，則無如任其墾而姑不以聞之縣官也。張墾田而民愈不敢墾，欺天罔人，毒流原野而田終以蕪，國終以貧，此孝宣之世，竊循吏之名者，禍之所延，而貪君利之，糾以罰面害其弭乎！ 若夫戶口之增，其為欺謾也尤甚。春秋、戰(zhàn)國之世。列國爭(zhēng)民以相傾，則以小惠誘鄰國之民而歸己，國遂以疆，非四海平康之道也?？たh之天下，生齒止于其數(shù)，人非茂草灌木，蹶然而生，實(shí)于此者虛于彼，飛鴻偶有所集，哀鳴更苦，非可藉為士著也。曷抑問所從來而知增者之為耗乎？不然，抑將析人父子兄弟而賦及老稚，虐莫甚焉。貪君以為利，酷吏以為名，讀延平之詔，知章、和之世，守令之賊民以邀賞者多矣。張伯路之援棘矜而起，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既?/span> 母后臨朝，未有不亂者也。鄧后之視馬后也為尤賢，馬后賢以名，鄧后較有實(shí)矣。厚清河王慶而立其子，詔有司撿敕鄧氏家門非過，遣鄧騭兄弟還第，皆實(shí)也，宜乎其賢無以愈也。然而聽政十年，國用不足，至于鬻爵，張伯路起于內(nèi)，羌叛于外，三輔流亡，天下大困，非后致之而孰使然邪？ 蓋后之得賢名者，小物之儉約、小節(jié)之退讓而已，此里婦之炫其修謹(jǐn)者也。所見所聞，不出閨闥，其擇賢辨不肖，審是非，度利害，一唯瑣瑣姻亞之是庸。故任尚屢敗而不黜，一得罪于鄧氏而死不旋踵，徙民蹙地，唯鄧騭之意而人不能爭(zhēng)。其尤忮害者，杜根、成翊世進(jìn)歸政之諫，而撲殺于廷。則擅國暱私，糜國于無名之費(fèi)以空國計(jì)，人不得而知者多矣。張禹、尹勤、梁鮪、徐防、張敏、李脩、司馬苞、馬英，皆以庸劣之才，取容鄧氏，而致三公，袁敞錚錚而早不能容，則崇佞替忠，上下相蒙以釀亂而不自覺者多矣。嗚呼！后之始立以賢名，后之終總大政以賢著，干愚賤之譽(yù)，而蠹隱于中，蝕木不覺，陰始凝而履霜，亦孰知堅(jiān)冰之至哉？ 故獎(jiǎng)婦賢者，非良史之辭也；事女主者，非丈夫之節(jié)也。司馬溫公歷鑒于漢、唐，而戴宣仁后以行其志，佞者為之說曰：母改子道。豈非過乎？ 〖四〗 利之所在，害之所興，抑之已極，其縱必甚。故屈伸相感而利生，情偽相感而害起，屈伸利害之相為往復(fù)，而防之于早，以無不利。智者知之明也，而庸愚不知。知者則立法以遠(yuǎn)害，不知?jiǎng)t徇利以致兇，利害之樞機(jī)在此矣。 永元之后，降羌布在郡縣，為吏民豪右所徭役，積以愁怨，及迎段禧之役，征發(fā)羌騎，諸羌犇潰，因結(jié)聚人寇，而龍右、三輔、并、益皆殘殺破敗，內(nèi)亂乘之，漢因以衰。制之不早，火郁極而燎原，屈伸必然之?dāng)?shù)也。 中國之智，以小慧制戎狄；戎狄之智，以大險(xiǎn)覆中國；中國之得勢(shì)而驕，則巧以漁其財(cái)力；戎狄之得勢(shì)而逞，則很以恣其殺掠；此小勝而大不勝之固然也。役其力，聽役矣；侵其財(cái)，聽侵矣；債帥、墨更、猾胥、豪民，施施自得，而不知腰領(lǐng)妻孥之早已在其鋒刃羈絡(luò)閉矣。 制吏民而使勿虐之者，下策也。貪猾者幸快其須臾之意欲，刑罰非所畏也。或且獻(xiàn)其佞說，曰“何事苦珵民以獎(jiǎng)異類”，如汲黯之言矣。力可役，財(cái)可侵，大險(xiǎn)之伏，不敵小慧，貪猾者何知，近取股掌而弗利之邪？迨及郁極而熺，蒙其利者死骨已朽，而后生食報(bào)于毒，亦痛矣哉！ 故王者之于戎狄，暴則懲之，順則遠(yuǎn)之，各安其所，我不爾侵，而后爾不我虐。旅獒之戒，白雉之卻，圣人之慮，非中主具臣所測(cè)也。 〖五〗 賞以春夏，刑以秋冬。賞者，封國受爵之錫命也；刑者，五刑大辟之即市也。天有恒經(jīng)，王有恒政，順天以不違其溫肅之氣，王道之精微也。而夷狄盜賊之主，逞喜怒而不為之節(jié)，則干天而傷民。然其為義，止此而已。進(jìn)忠賢者，引之若不及；賞軍功者，勸之使復(fù)効；秋冬不舉萬一汰先朝露，王者之心惻矣，賢者功臣之心亦沮矣。若夫聽訟斷獄，易固曰“明慎用刑而不留獄”。留獄者，法之所為大擾也。留以俟秋冬，而枉者直者交困于心而不能釋，怨且繇是而深，而變計(jì)滋起矣。 且其留而待時(shí)也，將拘禁之與？徽纆叢棘之苦，劇于笞杖，逮連證佐，浸以賄而游移其初心。若縱之與？自知不免，幾何而不逋也！故夫子取子路之無宿諾，諾不宿，獄不留矣。唯大辟抵罪已定，囚之以待秋冬，緩死而不拂天之和氣；肉刑未除，劓、刖、宮、墨，有事刀鋸，不可戾溫和之化；王者之慎，慎以此爾。夫豈流刑使即三居，撲刑旋施教誡，縱證佐于南畝，省簿書于掾史之謂哉？ 月令非三代之書，然其曰“孟夏斷薄刑”。孟夏，正陽之月也，可以斷刑，則春夏之余月可知矣。魯恭之言，有得有失，言治理者不可不辨。若呴呴之仁，緩之乃以賊之，以是為順天而愛民，豈理也哉？哀矜清問，則四時(shí)皆春，不徒以其文也。 〖六〗 和、安之世，漢所任將者，任尚也，軍安得不覆，亂安得不極也！尚嚴(yán)急而不知兵，見于班超之說。而猶不僅此。章帝以來，歷三世而國事屢變，竇憲盛，尚則為憲之爪牙；鄧騭興，尚則為騭之心膂；憲敗，賓客皆坐，而尚自若；西域叛亂，北邊喪師，漢法嚴(yán)矣，而尚自若；尚者。一后世之債帥也。平襄之?dāng)?，死者八千余人，羌遂大盛而不可制；尚翱翔漢陽者三載，坐視羌人之暴，罰謫弗及，復(fù)以侍御史將兵于上黨，遷中郎將，屯于三輔，保祿位、怙兵權(quán)而不懼。尚何以得此哉？其輦金帛以曲媚宮闈戚里者可知矣。然則其嚴(yán)急也，乃以漁獵吏士而為結(jié)納之資也。三輔殘，國帑空，并、涼、益士死不收，徙不復(fù)，羌人力盡而瓦解，尚乃起而與鄧遵爭(zhēng)功以死，天殛之也。尚之誅也，賕臟千萬以上。憲與騭所為議尚以稔其惡者在此矣。債帥之興，其始于東漢乎！而鄧騭之為漢蟊賊可知矣。母后聽政而內(nèi)外交寇，其所繇來亦可知矣。 〖七〗 盜賊之興，始于王莽之世。莽篡，天下相師以寇攘，而抑劉崇、翟義以草澤起義先之，未足開盜賊窺天之徑也。張伯路一起而濱海九郡陷沒，孫恩、竇建德、黃巢、方臘、李自成踵興，而四海鼓動(dòng)，張伯路實(shí)為之嚆矢焉。 三代之盛，大權(quán)在天子也。已而在諸侯矣，已而在大夫矣，已而在陪臣矣，浸以下移而在庶人矣?？たh之天下，諸侯無土，大夫不世，天子與庶人密邇；自宰執(zhí)以至守令，所為尊者，榮富而已，其他未有尊也。上姓百家相雄長而莫能制，豐兇不能必之于天，貪廉不能必之于吏，風(fēng)會(huì)移之，怨毒乘之，歘然狂起，抑將何法以弭之哉！ 易曰：“天險(xiǎn)不可升也?！敝^上下之分相絕，而無能陵也。易國而郡縣，易侯而守令矣；安守令也有體，嚴(yán)守令也有道。守令之仁暴，天子之所操也；其次，廷臣之所衡也；其次，省方之使所糾也；非百姓之所可與持也。賕吏興，上下蔽，天子大臣弗能廉察，激民之重怨，而假民以告訐之權(quán)，制守令之黜陟誅賞，是進(jìn)廡人而分天子之魁柄。不肖之吏，弱者偷合于民，彊者相仇而競(jìng)，豪民視守令如雞豚，可豢也、可圈也、可訐也、斯可殺也，而何弗可稱兵以脅天子也？盜之所以死此而又興彼也。 易曰：“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又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盜思奪之矣?！鄙舷虏槐妫裰静欢?，乘君子之器者，無大別于小人。侯王豈有種哉？人可奡岸以制守令之榮辱生死，則人可侯王，而抑可天子矣。察吏不嚴(yán)于上，而聽民之訟上，搖動(dòng)人心而猶謂能達(dá)庶人之情，非審于天綱人紀(jì)者，莫知其弊也。陵夷天險(xiǎn)而授之升，立國者尚知所懲乎！ 〖八〗 國帑屢空，軍興不足，不獲已而加賦于民，病民矣，而猶未甚也；以官鬻錢谷而減其俸，民病乃篤。鄧后婦人米鹽銖桑之計(jì)也，后人師之，視為兩利之術(shù)，狂愚不可瘳矣。 萬不獲已而加賦也，抑必有則。吏方苦其不易微，未有能因而溢者也。獺不饑，不可使捕；鷹不饑，不可使逐；誘取其錢谷于前，而聽其取償于民，吝予之以生計(jì)，而委之以日掠，雖欲懲貪，詞先訥澀矣。不能使徒步布衣草屢糲食凍老餒幼以為國效功也，則烏能禁饑鷹獺之攫而無厭哉！乃人主且曰：吾未嘗加賦以于民，民如之何而不急公。上下交怨而國必亡矣。 三代之世，方百里之國，君卿大夫士世食其祿，下逮于胥史者數(shù)百人。饔餮瞥帛車乘吊車乘芻糧奔走于四方而有余。一郡之大，或兼數(shù)圻，祿于朝者幾何人？官于其地者幾何人？官司于結(jié)修公私交際所資于民者幾何事？今之天下，其薄取也，視古而什之二三耳。而古之民足，今之民貧；古之國有余，今之國不足。下不在民，上不在君，居其閉者為獺為鷹，又使饑而教之攫；金死于一門，而粟賤于四海，則終歲歲耕耘，幸無水旱，而道殣相望必矣。 “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一上節(jié)宣野人之余以養(yǎng)賢，而使觀人朵頤，以惟攫取之巧拙為貧富哉！鬻官爵以賤之，減俸以貧之，吏既賤而終不肯貧，廉恥隨，貧寠相迫，避加賦之名，蹈朘削之實(shí)，愚者之虐，虐于暴君，曾不自知其殃民，民亦不知也。怨不知所自起而益亟矣。 〖九〗 漢之彊也，北卻匈奴，西收三十六國。未數(shù)十年，羌人一梗于河湟，其志止于掠奪，未有窺覦漢鼎之心也。而轉(zhuǎn)徙五郡，流離其民，僵仆載道，如孤豚之避猛虎。悲哉！誰為謀國者，而彊弱相貿(mào)至此極也！任尚債帥也，郅隲紈夸也，鄧后婦人也；婦人尸于上，紈袴擅于廷，債帥老于邊，三者合而亡國之道備焉。幸而不亡，民之死也，誰恤之哉？天下未有婦人制命，而紈夸債帥不興者也。未有陰氣凝于上，而干戈之慘不流于天下者也。故曰：“鶴嗚于九皋，聲聞?dòng)谝?。”氣相召，禍相?yīng)，而龐參之邪說始乘之，以愞縮消生人之氣，可不戒哉！ 〖一○〗 鄧后為鄧氏近親開邸第教學(xué)，而躬自試之，史稱之以為美談。漢武開博望苑，而太子弄兵；唐高開天策府選文士，而宮門蹀血；天子之子且以召難，況后族乎？諺有之曰：“婦人識(shí)字則誨淫，俗子通文則健訟?！痹姇?，君子所以調(diào)性情而忠孝，小人所以啟小慧而悖逆者也。故曰：“民可使繇之，不可使知之。”不然，三代王者豈以仁義禮樂吝予斯人；而內(nèi)不及于宮闈，外不私于姻黨，何為也哉？ 鄧后之約飭子弟也屢矣，其辭若足觀者。乃豫章唐檀告其太守曰：“方今外戚豪盛，君道微弱”。則后之寵私親以紊朝綱可知矣。假之兵權(quán)，復(fù)假之以文教，先王經(jīng)緯天下之大用，一授之匪人，國尚孰與立也！言治者，知兵權(quán)之不可旁落，而不知文教之不可下移，未知治道之綱也。一道德，同風(fēng)俗，教出于上之謂也。 〖一一〗 有其始之，則已之也難，是以君子慎乎其始之也。西域通塞，初無當(dāng)于中國與匈奴之彊弱。乃自張開始之，班超繼之，中國震而矜之曰：吾以斷匈奴之右臂。于是匈奴亦因而曰：是可以為吾右臂也。迨安帝之世，羌寇起，隴西隔絕，涼州幾棄，匈奴于是因車師攻殺后部司馬，又殺墩煌長史索班，蓋至是而西城不可棄矣。公卿乃始欲閉玉門、絕西域，置河西、隴右剝床及膚之禍于不恤，班勇力爭(zhēng)其不可，勇之策賢于其父超矣。非勇之果賢也，時(shí)異而勢(shì)不容已也。乃超之出，無撓之者，而重?fù)嫌?。勇策不用，漢師不出，匈奴寇抄不息，沈氐因之而亂。害極于鄧騭之庸愞，而禍?zhǔn)加趶堯q之挑引。故曰有其始之，則已之也尋也。 鄭于臺(tái)、楚，非果系重輕。而楚爭(zhēng)之晉因爭(zhēng)之；晉爭(zhēng)之，楚益爭(zhēng)之；疲天下之兵力百余年，而兩皆無據(jù)。高歡、宇文泰之玉璧，朱友貞、李存勗之楊劉，一旦而以存亡系之；非其存亡之果系也，力盡于此，而余地皆虛，徒使其土之民人蹂躪而殆無遺種，皆始之者貽之，孰有能包舉興亡勝敗之大而游心于余地者乎？易曰：“非所據(jù)而據(jù)焉，身必危。”凡見可據(jù)者，皆非據(jù)也，游士炫其謀，武人張其功，后欲已之而不能，故君子必慎乎其始之也。 〖一二〗 潁川杜根上書鄧后歸政安帝，后怒，撲殺之，得蘇，逃宜城山中為酒家保，積十五年，后死乃出?；騿栆院尾煌吨识钥啵裕骸鞍l(fā)露，禍及親故?！敝窃崭?！何也？親故之能托生死者不易得也。非謂夫叛而執(zhí)之也，為根之知交者應(yīng)不至此也。好義之心茍不敵其私利之情，則其氣先餒；好義之心與私利之情相半，即不相半而不能忘，其神必亂；氣餒神亂，耳目不能自主，周旋卻顧，示人以可疑，則愈密而愈疏，故義利交戰(zhàn)于胸者，必交受其禍。今有人于此，而人或投之，鄰里鄉(xiāng)黨不問焉者，以適然聽之也。唯大勇者，為能以適然處變；不然，則如酒家之本不覺而固適然者也。非此而必不能矣。 嗚呼！士不幸而處亂世，不屈于邪，而抑未可以死，緩急固時(shí)有矣，而可不慎所依乎！好苛禮而不簡(jiǎn)者，恤小利而形于色者，多疑而好謀者，貌愿謹(jǐn)而勤小物者，吊死問疾而多為容者，皆不可依者也，可弗慎邪？ 〖一三〗 處士之征而不受命者多矣：或志過亢而不知時(shí)者也；或名高而藏其拙者也；或覬公孤師保之尊而躐級(jí)以不屑小官者也；吾于薛包獨(dú)有取焉。包以至行聞，盡孝友、飭門內(nèi)之修而已；自盡以求仁，而無矯畢驚人之節(jié)，初未嘗規(guī)畫天人，謂己有以利天下也。漢征之而拜侍中，非其事也，固非其志也。包曰：吾以盡吾門內(nèi)之修，天子知我征我以風(fēng)示天下，而德不孤矣；吾未嘗有匡濟(jì)之心，而何用仕為！ 奚以知其然也？以包之所為，皆循循乎父子兄弟之閉，非襄楷、郎凱、樊英窺測(cè)天人，舍己而求諸人者比也。而漢之授以侍中，抑非其道。侍中者，出入諷議之臣也。當(dāng)安帝之世，外羌戎，內(nèi)盜賊，外戚、阿母、宦寺，交相煽搆，此大人搏捖斡運(yùn)見功之地，而包之志略固不及此。非天下有不可為之時(shí)，而非包敦篤修能所堪之任也，則漢任之固不以其道矣。善處包者，使分司徒之教職，而任之癢序，則得矣。不則使治一郡，以興教化、撫貧弱，敷其潔己愛物之德，治績懋焉。如之何以侍中任之邪！包之以死乞免，度己量時(shí)之道允協(xié)矣；豈志亢名高薄小位而覬公孤者類哉？ 龍有潛也，有見也，有亢也?？鬃又豢啥鵀椋ト酥阂?；伊呂之興，大人之見也；包之終隱，君子之潛也。潛者，非必他日之見也，道在潛，終身潛焉可矣。 〖一四〗 安帝之不德，豈至如昌邑王賀之荒悖哉！立十五年矣，鄧后寵平原王翼，欲廢帝而立之；杜根請(qǐng)帝親政，而撲殺之；視天位如置棊，任其喜怒，后之惡烈于呂、武矣。伊尹之放太甲，未嘗他有援立，示必反之也。昌邑王之不可一日為君，霍光之不幸，而又幸得宣帝之賢也。且昌邑既廢，始求宣帝于民閉，未嘗豫扳宣帝而后廢昌邑也。鄧后以婦人而輔以碌碌之鄧騭，予奪在手，唯意所授，瀆大倫，玩神器，君子所必誅勿赦也。鄧后死，王圣、李閏乘權(quán)而亂政，繇安帝之不君，可謂后之先識(shí)而志安社稷乎？ 乃抑稽圣、閏之得以蠱帝而逞者，誰使然也？十五載見郊見廟之天子，不能自保，大臣弗能救也，小臣越位孤鳴而置之死也，舍保母宦寺而誰依邪？易位之僇辱，與死接踵，自非上哲反己自彊以潛消內(nèi)釁，則免己于死而固其位，奚暇擇阿母宦寺之非，而不以為恩哉！宦寺之終亡漢，李閏、江京始之也，而實(shí)鄧后之反激以延進(jìn)之也。 〖一五〗 建元中，守相坐臟，禁錮二世。劉愷以謂“惡惡止其身，春秋之義，請(qǐng)除其禁”，持平之論也。抑書曰：“刑亂國、用重典?！睆闹匾酝鞓O重之勢(shì)，施之亂國，亦詎不可哉？ 人之貪墨無厭、罪罟不恤者，豈其性然？抑其習(xí)之浸淫者不能自拔也。身為王臣，已離饑寒之苦，而漁獵不已，愚之不瘳，何至于是！斥田廬，藏珠玉，飾第宅，侈婚嫁，潤及子孫，姻亞族黨稱弗絕，則相尚以迷，雖身受歐刀而忘之矣。妻妾子女環(huán)向以相索，始于獻(xiàn)笑，中于垂泣，終則怨謫交加而無日得安于其室；則自非卓然自立者，且求徽纆叢棘之不加于身，勿寧他日之系項(xiàng)伏锧以偷免于且夕也。一行為吏，身為子孫之仆隸，驅(qū)使死辱而莫能逃，乃伏法以還，彼且握爵銜憲，施施自得，不復(fù)憶祖父之慘傷。嗚呼！孱柔者內(nèi)偪于淫威，甚于國憲，亦大可矜也已！ 故貪墨者，其人也；所以貪墨者，其子孫也；拔本憲源，施以禁錮之罰，俾得謝入室之遍謫，亦詎不可哉？為子孫者，雖擁肥奡立，而士類弗齒；即甚不肖，忘情仕進(jìn)，然世胄恥與為婚姻，人士羞與為朋侶，守令可持法以相按治，仇怨可抗顏以相報(bào)復(fù)。則子孫先怵，妻妾內(nèi)憂，庸謹(jǐn)之夫，亦可藉手以寡怨于百姓。則非但弭生民之蟊賊，且以旌則善類，曲全中材，而風(fēng)俗亦繇之易矣。 惡惡止其身，非此之謂也。三代世祿，士不憂貧，雖貪而無為子孫計(jì)者，先世之澤，不可自一人而斬也。 〖一六〗 治天下之綱紀(jì)，非徒以其名也。其實(shí)在，其名雖易，綱紀(jì)存焉。其實(shí)亡，其名存，獨(dú)爭(zhēng)其名，奚益哉！ 宰相之任，唐、虞之百揆合于一，周之三公分于三；其致治者，非分合之為之，君正于上，而任得其人也。其合也，位次于天子；其分也，職別于專司。然而雖分，必有統(tǒng)之者以合其分。要因乎上所重，而天下之權(quán)歸之。天子孚以一心，而躬親重任，唯待贊襄則一也。自漢以后，名數(shù)易而權(quán)數(shù)移，移之有得有失，論者舉而歸功過于名；，天豈其名哉？操之者之失其實(shí)，則末繇以治也。 西漢置丞和而無實(shí)，權(quán)移于大將軍；故昌邑之廢，楊敞委隨，而生死莫能自必。東漢立三公而無實(shí)，權(quán)移于尚書；故陳忠因?yàn)?zāi)畢策免三公，上書力爭(zhēng)，言選舉誅賞不當(dāng)一繇尚書。兩漢之畢，丞相合而三公分，然其權(quán)之上移于將軍、下移于尚書同也。晉之中書監(jiān)，猶尚書也。唐之三省，猶三公也。宋以參知分宰相之權(quán)，南宋立左右相，而移權(quán)于平章。永樂以降，名為分任九卿，而權(quán)歸內(nèi)閣。或分或合，或置或罷，互相為監(jiān)，而互相為因。 若其所以或治或亂者，非此也；人不擇則望輕，心不孚則事礙，天子不躬親，而旁撓之者，非外戚則宦寺也。使大將軍而以德選，則任大將軍可矣。使尚書中書而以德進(jìn)，則任兩省可矣。丞相三公其名也，唐、虞、殷、周不相師也。懲權(quán)奸而分任于參知，下移于內(nèi)閣，惡在參知內(nèi)閣之不足以擅權(quán)而懷奸也？上移于大將軍，而僅以寵外戚；下移于內(nèi)閣，而實(shí)以授宦寺；豈其名之去之哉？實(shí)去之耳。天子不躬親，而日與居者，婢妾之與奄腐；不此之防，徒以虛名爭(zhēng)崇卑分合之得失，亦末矣。 為公輔爭(zhēng)名不如爭(zhēng)實(shí)；其爭(zhēng)實(shí)也，爭(zhēng)權(quán)不如爭(zhēng)道：非勵(lì)精親政而慎選有德，皆末也。熒惑守心而翟方進(jìn)賜死，地震而陳褒策免，其時(shí)獨(dú)無天子乎？ 〖一七〗 周之進(jìn)士也，雖云鄉(xiāng)舉里選，而必貢自諸侯與卿大夫；非諸侯與卿大夫，未有能達(dá)于天子者也。已而大夫執(zhí)政，士之仕也，必于大夫；非大夫，未有能達(dá)于諸侯者也。漢之辟召自州郡，非州郡，未有能達(dá)于三公者也；非三公，未有能達(dá)于天子者也。魏、晉之選舉，中正司九品之升降；非中正，未有能達(dá)于吏部者也。隋設(shè)進(jìn)士科，而唐以下因之，益以明經(jīng)、學(xué)究、童子諸科，與太學(xué)上舍之選，學(xué)校歲貢之士；逮及任子掾吏，皆特達(dá)而登仕籍；士無不可自達(dá)于天子。而猶有依附權(quán)門、失身匪類、墮其召節(jié)者，此尚何所委咎哉！ 周末之政在大夫也，圣門之賢，亢志陋巷，顏、閔而已；冉有之失身季氏，子路之失身孔悝，夫豈有康衢之可繇而趨邪徑哉！士之仕也，猶農(nóng)夫之耕也；無畇畇之隰，則阪田雖確，而不能已于薦蓘。故自隋以上，清直端潔之士，限以地，迫以時(shí)，失身于薦辟之匪人，而不免于公論之彈射，士之不幸也，古之不今若也。 楊伯起之剛方，而譖之者以鄧氏故吏為其罪；鄧騭辟震，而震不能辭，時(shí)使然也。崔瑗之持正，欲說閻顯立濟(jì)陰王，不能見顯，因陳禪以進(jìn)說，禪不代達(dá)，猶以顯累，終身被斥；瑗受顯之辟召，而不能辭，時(shí)使然也。夫二子皆有求、路不可奪之節(jié)，而浮云之翳，白日減輝。自非蟄龍屈蠖，學(xué)顏、閔而終潛德，遭世末流，亦將如之何哉！ 后世貢舉法行，舉主門生雖有不相忘之雅，而一峰之于南陽，念菴之于江陵，抗疏劾之，而不以為嫌。然且有別托蹊徑以呈身邪黨者；使當(dāng)晉、漢以上，其不為郗慮、賈充之躬任弒逆者幾何也？覽伯起、子玉之始終，為之深悼，而士可以不恤其身故？ 〖一八〗 人之至不仁而欲賴以為寵，人之至不祥而欲附以為援，天下之至愚，成天下之大惡，終陷天下之大刑，其能免乎？ 人主即至愚且忍，未有不欲其子為天子者也。其或有所廢者，必有所立，類皆私嬖妾、寵庶孽，而要亦授于其子。安帝僅一子爾，旁無嬖庶，年甫十歲，性猶婉順，而惑于宦寺，忍棄之鐘下，而不恤己之無苗裔，此誠古今之至不仁者矣。奄人之崇惡也，毒螫善類，攻畢己以行私爾。即至傷及元良，如伊戾、趙高之為，亦陰有攀附，仍不舍其君之子，而但逞于一時(shí)。王圣、江京、樊豐之瑣瑣懷忿于王男、邴吉，而怨及國本，吾君僅有一子，而敢摧折以瀕于死亡，此誠天下之至不祥者矣。而耿寶無知，喪心失志，徇至不祥之人，行至不仁之事，惑古今至愚至忍之安帝，賴其寵祿，而附險(xiǎn)毒之奄妾以為援；帝死未寒，寶先死于閻顯之手，與圣、豐而俱爐。嗚呼！不可與為父子者：必不可與為君臣。不可與為君臣者，必不可與為朋友。寶也、顯也、京也、豐也，歧首之蛇，還自相噬，而閻后亦因以斃。按順帝雖納周舉之諫，復(fù)朝閻后，而數(shù)日后閻后輒崩，其死于見迫可知，史諱言之耳。不仁之尤，不祥之甚，未有能終日者也。劉授、劉熹、馮石之為三公，緘默不言，辱人賤行，身逸鉄鉞，而恥心蕩然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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