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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①
簾外雨潺潺②，春意闌珊③。
羅衾不耐五更寒④。
夢里不知身是客⑤，一晌貪歡⑥。
獨(dú)自莫憑欄⑦，無限
江山⑧。
別時(shí)容易見時(shí)難⑨。
流水落花春去也⑩，
上人間⑾！
【注釋】
?、俅嗽~調(diào)名于《詞譜》及呂本二主詞中作《浪淘沙令》?！恫萏迷娪唷?、《詞的》、《古今詩余醉》中有題作“懷舊”，《嘯余譜》中題作“暮春懷舊”。
關(guān)于這首詞，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中引蔡絳《西清詩話》云：“南唐李后主歸朝后，每懷江國，且念嬪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嘗作長短句云：‘簾外雨潺潺’云云，念思凄惋，未幾下世?！庇帧稑犯o(jì)聞》中云：“后主歸宋后……每懷故國，詞調(diào)愈工，其賦《浪淘沙》有云：‘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f臣聞之，有泣下者。七夕在賜第作樂，太宗聞之，怒；更得其詞，故有賜牽機(jī)藥之事。”據(jù)以上說，這首詞當(dāng)是李煜亡國入宋后于辭世前不久所作，是他后期作品的代表作。
這首詞同李煜后期作品中大多詞一樣，都是寫故國之思，抒失國之痛。詞的上片起意為倒敘，由醒后寫夢中，筆法清新而又蘊(yùn)意豐富，夢醒后所見之景與夢憶中所處之境比照而生、交相映襯，細(xì)致地刻畫出作者凄涼傷感的心情?！昂熗庥赇笔怯米髡邏粜押舐牭降穆曇舻膶?shí)寫來暗點(diǎn)心中的愁思，“春意闌珊”是用見景而生的傷春感受來明寫作者的孤寂情懷，“羅衾不耐五更寒”，寒從觸感而生是假寫，實(shí)際上作者是心寒如冰。這既是往日里長夜無眠的真實(shí)寫照，更是今夜里五更夢醒后刻骨銘心的痛苦使然。此三句明是寫景畫境，實(shí)際上是抒情見意，渲染氣氛，為下面夢境的描寫做鋪墊?！皦衾锊恢硎强?，一晌貪歡”，“不知”二字，寫得透露，不知只能于夢中不知，夢醒后不知不但成知，而且知得更深、更痛。作者此句是用逆入的手法來寫歡娛，這表面的“貪歡”，內(nèi)里卻浸透了作者說不盡、訴不完的無奈、愁苦和悲哀。
詞的下片主要是抒情，寫夢醒后的無限感慨和憂憤，表現(xiàn)出對故國的無限懷思和對悲慘現(xiàn)實(shí)的悲傷絕望?！蔼?dú)自莫憑欄”，承上片而曲筆折回，直寫眼前，感慨萬千?！皯{欄”是為凝眸遠(yuǎn)眺，而極望處是什么呢？“無限關(guān)山”，山景無限原亦宜人，但接下一句卻點(diǎn)明“別時(shí)容易見時(shí)難?！薄澳獞{欄”之意至此方解?！澳弊钟玫臉O妙，同“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shí)別”的“莫”“休”一樣，語勢起伏跌宕，將作者悲憤至極的情緒反語說出，令人有竦然之感?！皠e易會難”于《顏氏家訓(xùn)》中有成句，李商隱也有“相見時(shí)難別亦難”，但都無李煜此句有深意。作者在這里說的是失國之苦，嘆的是復(fù)國無望，悲的是身入囚室連重見家園都不可能，人生悵恨，何能過此！“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與上片開頭相呼應(yīng)，更寫春歸無處，再抒痛惘愁情，筆力千鈞，氣勢縱橫，奇絕雋永，堪稱千古絕唱。以此句結(jié)全詞，既從景歸，又做意生，蘊(yùn)藉綿遠(yuǎn)、含蓄悠長。正如今人朱簾雨所析：“把‘天上’和‘人間’兩詞貼在一起，可悟出詩人遇際之迥異和急驟。水流、花落、春去、人亦將亡，合于一起做結(jié)句，足顯絕望之烈，悲痛之劇，寫盡宇宙人生之悲劇?！?br>
全詞語平句實(shí)，多用白描，形象真實(shí)生動，感情哀怨深沉。作者不藻飾，不掩恨，直抒胸臆，平白直露中寓意深刻，曲折婉轉(zhuǎn)中任性率真，盡管悲情太盛而略失格調(diào)，但仍是一首絕妙好詞。也正因此，歷代詞家對這首詞贊譽(yù)有加：陳銳《褒碧齋詞話》中云：“李后主詞‘簾外雨潺潺’，尋常白話耳；金元人亦說白話，能有此纏綿否？”王闿運(yùn)認(rèn)為此詞“高妙超脫，一往情深”。郭麐《南唐二主詞匯箋》亦引評曰：“綿邈飄忽之音，最為感人至深。李后主之‘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所以獨(dú)絕也?！庇绕渫鯂S在其《人間詞話》中，對李煜后期詞贊譽(yù)極高，認(rèn)為“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薄啊魉浠ù喝ヒ?，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阡╟hán）潺：本為形容水緩緩流動的樣子，這里用以形容下雨的聲音。唐代柳宗元《雨中贈仙人山賈山人》中有句云：“寒江夜雨聲潺潺，曉云遮盡仙人山。”
?、坳@珊（shān）：呂本二主詞、蕭本二主詞、侯本二主詞、吳本二主詞等本中均作“將闌”。闌珊，衰敗，凋殘。
?、芰_衾（qīn）：用絲綢做成的被子。不耐：禁受不住。耐，忍受。五更寒：天將亮?xí)r的寒冷。五更，指第五更的時(shí)候，即天快亮?xí)r。古人將一夜分為五更，每更約兩小時(shí)。五更是一夜里最寒冷的時(shí)刻。
?、菔强停骸痘ú荽饩帯分凶鳌八瓶汀薄Ｉ硎强?，這里指國破家亡，李煜身為俘虜?shù)奶幘??？?，背井離鄉(xiāng)，寄居外地飄流的人。
⑥一晌（shǎng）：一時(shí)，片刻。晌，一天以內(nèi)的一段時(shí)間。唐白居易《對酒》中有：“無如飲比銷愁物，一晌愁消值萬金”之句。貪歡：貪戀歡樂。一晌貪歡：貪戀一時(shí)的歡樂。
?、擢?dú)自：單獨(dú)。莫憑欄：不要靠著欄桿。莫，不要。憑，倚著，靠著。欄，欄桿。
⑧無限關(guān)山：指原屬南唐的大片國土。關(guān)山：《草堂詩余》、《花草粹編》、《花庵詞選》、《詞林紀(jì)事》中均作“江山”。關(guān)山，泛指關(guān)隘山川，這里指南唐所屬地域。
⑨別時(shí)：指李煜城破投降，被俘虜押送離開金陵遣送汴京（今開封）之時(shí)；見時(shí)：指李煜身為囚俘，被囚于汴京，思念故國，欲見舊地之時(shí)。此句化用《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中“別易會難”語?！额伿霞矣?xùn)·風(fēng)操》中云：“別易會難，古今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離。北間風(fēng)俗，不屑此事，歧路言離，歡笑分首?！比湟馑际?，離別故國之后就再難見到它了。
⑩春去：蕭本二主詞、呂本二主詞、侯本二主詞、《古今詞統(tǒng)》等本中均作“歸去”。全句意思是，美好的春光像流水一樣已經(jīng)逝去。用以比喻帝王生活的過去和國家的滅亡。
⑾天上人間：這句是指昔日帝王生活與目前的俘囚生活有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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