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1955年,是雜耍、中醫(yī)的家庭,四歲開始練功,鉆圈、大頂、學小丑。練功得挨打,父親用煙袋桿一般粗的藤條棍打我,別看細,由于藤條有韌勁,打上去火燒火燎的,隨便一下,就鉆心的痛。 父親下手狠,訓練小孩就跟訓練小動物似的,也沒法講理,就是打。現(xiàn)在回想,我這輩子為什么迷戀練武啊?覺得是因為從小練功練習慣了。我癡迷于這一藝,幼年理解不了,反正每天出一身汗,就覺得活得有意思。 過去講“藝不壓身”,多會總是好,人人有這意識。比如打算盤,過去的掌柜手里沒有算盤,也空著練指法,叫“剝皮”。打算盤也是一技之長,憑這個就能有飯吃。 我八歲練少林拳,功夫沒忘,天一黑就練。長成小伙子了,我在酒仙橋遇上一個練尹派八卦的師父,叫鄭三。尹派是八卦掌祖師董海川大徒弟尹福所傳,尹福在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皇族西逃的路上是光緒皇帝的貼身侍衛(wèi)。 尹派簡潔,就是八個式子來回轉(zhuǎn)。尹派的掌法叫牛舌掌,大拇指不是撐起來的,而是內(nèi)扣,如牛舌一般,其中有內(nèi)在的理法。有人說,尹福的手受過傷,大拇指筋斷了,所以耷拉著——這是外行人的異想天開。 學了一段時間尹派,有個在附近練小洪拳的人,跟我處得來,推薦我去學程派八卦,說:“你知道東單有個八卦張么?” 八卦張叫張國勝。我早知道他的大名了,他練的是程派八卦,程庭華是董海川的另一個有名的徒弟,他為人好俠仗義,一輩子廣交朋友、廣收徒弟,清末時八卦掌在民間推廣,他居功不小。 尹派是掰腳,回轉(zhuǎn)時,前腳尖往外掰。程派則是扣步,回轉(zhuǎn)時,前腳尖向內(nèi)扣。尹派就是八個式子,程派有六十四手、七十二絕招、游身掌等項目,還有許多兵器。程派比尹派豐富,越簡單的越吃功夫,約豐富的越引人興趣,這是程派門庭廣于尹派的緣故吧。 七八十年代,京城最火的是八卦掌,高子英是程派的第一把交椅,徒子徒孫眾多,張國勝便是他的徒弟。張國勝在東單公園的場子,算是首屈一指,有“八卦張”的大名。 我到了東單公園,見練功的人山人海,練什么拳的都有。八卦張的場子占地大,徒弟一個人圍著一棵樹轉(zhuǎn)。 練小洪拳的朋友給我當介紹人,是自高奮勇,向我顯擺有關系有面子,其實跟張國勝也是間接關系,根本不熟。說的時候,他是把我震住了,但到了人家的場子,他就尷尬了。 他提了幾個認識的人,張國勝聽了,那反應是說客氣不客氣,說冷淡不冷淡。張國勝沒說不收我,但也不理我們,他的徒弟們更不理睬我們。 我知道小洪拳的朋友指望不上了,我是真喜歡,想學就得靠自己了。 別人給你尷尬,自己不能尷尬。我就在張國勝場子的外圍找了棵樹,開始轉(zhuǎn)圈,轉(zhuǎn)的是尹派的,邊轉(zhuǎn)邊看,看熟了他們程派的式子,也照貓畫虎地轉(zhuǎn)程派的。 我起得早,早晨四點就到了東單公園,翻鐵柵欄進去。每天張國勝來了,都看到我比他還早。幾個月過后,我成了場子里的熟人,一天張國勝走過來問:“你多大了?”問我歲數(shù),這就是要開始指點了。 我老實說了,心中暗喜,苦心沒白費。晾著不理我,我揣摸,是他看我能否堅持,在測我的恒心。 當年老一輩武術名人都去東單公園,師父的場子人多,別的場子人練完了,也愛到師父的場子邊觀看。師父說:“一塊練吧?!彼麄兿聢鲎泳殻蠡锞凸恼?。他們說:“張師父特別仁義?!蔽覀兙毜闷饎牛X得在師父的場子里痛快。 老前輩來了,給我們說說,臨走的時候,師兄弟們身上帶錢的,就拿出來,也就是塊八毛的,湊出好幾塊,由師兄交給老前輩。不是學費也不是好處費,就是晚輩向長輩孝敬的意思。師父的場子人氣旺,老前輩們來的多,我們也飽長見聞。 師父是個喜歡徒弟的人,我們跟師父私情重。他節(jié)假日還帶我們這撥徒弟出去玩,一次在頤和園,表演過“水上漂”。我們在頤和園租了條船,都穿了泳衣,頤和園水淺,深了也就到胸口,我們站在水里,用手托在水面上,一字排開,從船邊排出去,師父從船頭走我們的手,在水面上能走出五六步。 八卦操掌要砍樹,我砍樹砍得手掌是黑的,師父的手掌也是黑的。師父的“鐵背靠山”厲害,后背稍發(fā)力,靠一下墻,房梁上的塵土都下來。我練后背撞樹,開始練,一撞上,就震得頭暈。后來,王家大院中有幾棵樹便是我靠死的。 師父不狹隘,不阻礙我們學別門的東西,反而希望我們得東西越多越好。他還主動帶我們?nèi)デ笏嚒K篮颖鞭r(nóng)村有一人會輕功,想讓我們得此藝,帶我們一伙人長途跋涉去了河北。 訪到那位高人,見他家的院子幾步便是一個深坑,估計是夜里秘練輕功用的。師父表明來意,此人不愿教,為了不讓我們白跑一趟,給師父面子,就給表演了一下。起碼,師父讓我們長見聞的愿望,他滿足了。 我親眼所見,他一下便竄上了房梁,在房梁到房頂?shù)哪敲凑目臻g里,作了個移身,靈活如貓,從另一側(cè)躍下。落地時輕盈極了,鳥歸巢一般,好像有一對無形的翅膀在兜著風,腳尖一點,就著地了。 沒學到此藝,遺憾了,此人現(xiàn)在應過世了,不知他的藝有沒有傳下來? 回來的路上,師父說,現(xiàn)在的高樓大廈墻面筆直,老北京的城墻不是直的,下一層磚會比上一層的磚往外錯一點,憑著這點斜度,腳尖能點上力,所以練了輕功,可以在城墻面上走,舊時代,有越城而入本領的人并不罕有。 有個練硬氣功的老米(化名),名氣大,師父還安排我們師兄弟五六人跟他學過一段。一去,老米先給我們表演了“板上釘釘”,以鎮(zhèn)住我們。 他把個大長釘子,釘帽抵在掌心,往木板上一拍,就釘進去了。我們都看傻了,覺得這力度拍下去,釘子沒釘進木板,更可能反過來,釘進手掌。 他也不講解,說:“先練這個,練吧?!?/p> 怎么練?。课覀兲焯炀?,手上根本不敢使勁,練了許多天,死活釘不進去,因為不能放膽,總擔心釘不進木頭,倒把手心捅破了。 老米不教原理,埋怨我們不用功,一幅有絕活在身的高傲姿態(tài),我們都感到有心理壓力。一天,我們喝了很多酒,趁著醉勁,大伙相互合計,大不了不就手心拍出個洞么? 我們放膽一拍,竟然把釘子拍進木頭了。原來看著嚇人,其實簡單,沒什么技巧,就是膽子,要點是不能猶豫。 我們突破了“板上釘釘”,老米又露絕活兒,表演了“隔空擊物”,點著一排蠟燭,隔著一米多遠,一掌發(fā)出,想讓哪根蠟燭滅,哪根就滅。我們雖看了一驚,但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也沒有太驚訝。 老米讓他兒子教,老米兒子說了一堆內(nèi)氣運行的玄理,說蠟燭是掌上發(fā)氣滅的,得苦練三年,養(yǎng)氣、調(diào)氣之后,才能發(fā)氣,威嚴地督促我們練。我們知道,照他的話作,一定練不來。 我們就自己研究,經(jīng)過多次試驗,發(fā)現(xiàn)不是氣,就是風,只要找好速度和角度,一掌揮出,掌面、袖子帶的風,足夠讓蠟燭滅了。老米兒子見我們很快達到了“想讓哪根滅,哪根準滅”的水平,就不教了。 老米還教了“頭斷鐵板”,拿生鐵鐵板往腦門上一拍,鐵板就斷成兩半了。又是一大套養(yǎng)氣、調(diào)氣的理論,說得振振有詞。 我們就仔細觀察老米的動作,經(jīng)過試驗,又總結(jié)出來了。其中技巧,一是額頭需練出一定硬度,二是鐵板拍上去時,得保證角度平,不能傾斜。再者,鐵板是生鐵,不能是熟鐵,生鐵比較脆。 這次總結(jié)得快,因為正趕上出了一檔事故,讓我們看出了破綻。會頭斷鐵板的不單是老米一個人,有一個賣藝的剛表演完拳腳,一時興起,沒有歇,立刻表演頭斷鐵板,結(jié)果一拍,拍了個頭破血流。 他現(xiàn)眼,因為剛練完拳,身體還激動著呢,手沒恢復正常,握鐵板失去了感覺,拿不準角度。此人從自不玩硬氣功,因為當中出丑一次,觀眾口碑一壞,就吃不了這碗飯了。 我跟師父說:“沒東西,不去了?!睅煾妇妥屛覀兓貋砹恕?/p> 王薌齋說硬氣功里面有技巧,是一種表演。王老能這么說,說明他知道其中底細。后來,八十年代流行散打,這位硬氣功老米就辦了個散打班,教散打了。 聽到這消息,我很驚訝,尋思老米雖然是個老江湖,但他在拳上沒造詣,怎么能教散打? 正好有一個我認識的小伙子去學了,很快退學了。我問怎么不學了?他說去了半個月,挨了半個月打。 老米散打班的口號是“想學打人,先學挨打”,小伙子沒學到什么技巧,每天去,就是班里的老學員沖上來一頓打,他信服那個口號,咬牙堅持,最后實在被打得受不了,便退學了。 他這經(jīng)歷,更驗證我了的推測——老米不會散打。雖然不會,但憑江湖技巧,他也能把散打班辦下去。老米早年一根扁擔兩個筐,前挑兒子、后挑閨女——如此走的江湖,可想江湖經(jīng)驗有多深! 散打風行,他找了個口號,用教挨打的辦法招了一批想學又不懂人,一度散打班還辦得很紅火。 對那個被打得退學的小伙子,我教了他一個技巧:當對方猛沖過來時,你的腿就用上了,讓他過來,一抬腿蹬出去,能給對方重擊。 小伙子跟我學了半年。他學別的一般,學這個特別靈。半年后,他找到老米班上那些打他的老學員,把他們都打敗了,說:“我沒學挨打,我學的是打人!” 一下?lián)P眉吐氣了。 我教他這一腳,有意識訓練,抬腿就是這個,你要老想打人一個熊貓眼,之后準是。這一腳在八卦掌叫蹬腳,在大成拳叫穿心腳。其實各家的東西,都有相通之理,其中復雜深奧的,可能你在實戰(zhàn)時還用不上。練的好,永遠不如用的好。 師父鼓勵我們廣學博采,我自己更是好學。我總覺得別人有好處,既然認為好,就不要顧臉面了,去請教吧。我是什么人都接觸,誰的場子都去觀摩,我站在場外,不留聲色,別人以為我只是個觀眾。 人沒防備心時,就容易露東西,我看得仔細,留一點,我就學到一點。不但練武術的,我是連硬氣功、雜技的場子都看,看了扔下個塊八毛的。 一次,在翠微路上遇到個賣藝的,他把幾個小碗扣在地上,在碗底上走,自稱是輕功,練完了,拿起碗向圍觀的人要錢。我那時的一身打扮,看著就是個練武術的,他發(fā)現(xiàn)了我,就叫:“師兄,你來了!”然后向別人宣布:“這是我的同門師兄弟,今天特意來給我捧場子!” 我還奇怪呢,我不認識他啊。這是走江湖的技巧,見我是練武的,怕我砸他的場子,說我是他師兄,我就不好意思砸了。他表演的時候,還拿我做話題,跟觀眾說了好多話,表演完了,他先沖我要錢,既然是師兄,就不能給少了,我給了五塊。 他大喊:“師兄給錢了!”去找別人要,別人也不好意思不給,紛紛掏錢。對這個賣藝的,我每次回想,自己都樂,覺得他反應真快。 看到別人的掌能切磚,師父說:“你趕上了,也能切。”趕上,指的是通過反復練習,找到角度和發(fā)力的巧勁。我四處撿磚頭練,一次切開了,日后就都能切開了。 我練功不惜力,為了練抗打能力,我先用竹板抽自己,痛得不能忍受,就給竹板包上了布,練多了,去掉布,也不痛了。后來我用木棍、用鐵棍打自己,頭一磕,鐵棍就斷了。一是鐵棍得是生鐵,生鐵脆,二是得天天練,不練,找不準那個巧勁。 我還練過用鐵絲綁在脖子上,脖子一繃,鐵絲就斷了。別人看起來,覺得不可思議,我覺得沒意思,因為有技巧,關鍵在把鐵絲綁在脖子上時,將鐵絲擰住這一下,要擰得鐵絲將將斷。 我覺得這種表演性的技巧沒意思,還是喜歡能實戰(zhàn)的功夫,比如練八卦的托天掌,我就愿意一圈一圈地走下去,走多久我也不煩。托天掌練久了,肩窩會出一個凹點,師父說功夫深的人,肩窩能放上雞蛋。 有人練托天掌走圈,手里會托半塊磚頭,不要小看這半磚頭。許多人走不了幾步,就走不下去了。我喜歡練的是這種功夫。 招術這東西,學了也就學了,不練也就沒了。我學過八卦掌那么多招法,慢慢就放棄了,唯一沒放棄的是定勢八掌。這八個式子出功夫,我身體不舒服、心情不好時,就轉(zhuǎn)這八掌,簡簡單單的,卻真能調(diào)理人,走幾圈,便覺得氣足了、順了。 要論真的硬功,東單公園有個于瘋子,不是真瘋,裝瘋賣傻。他練梅花拳,圍觀的人一多,他就發(fā)瘋,嚷嚷著要人打他。你打不痛他,他還跟你急,罵你。他的硬功不是障眼法,在搏擊時能用上。 還有個練三皇炮錘的小于子,身手利索,發(fā)力干脆。兩人不合,見面總打,我們說是“二于爭霸”。一次兩人打完架,于瘋子到公安局把小于子告了,說他毆打自己,小于子被拘留了。 小于子關在拘留所里,能有好氣么?怒氣沖天,罵于瘋子不仗義,怎么來這手?他拘留期結(jié)束,從局子里出來,家都沒回,直接去了于瘋子家。 路上有熟人碰見,一看那架勢,肯定要大打,連忙找到師父這,說:“張師父,就您能鎮(zhèn)得住二于了?!蔽覀冓s到于瘋子家時,院子里的水缸都打裂了,兩人都用上了最狠的,師父上前,把兩人按下來了,之后好說歹說,兩人都給師父面子,不打了。師父說:“都是東單一塊堆兒的,平時鬧鬧就完了,哪能動真格的呢?別講誰對誰錯,你倆都不對?!?/p> 早晨一塊鍛煉,也是份情誼。老北京人,認情誼。 不久,于瘋子死了。論打,于瘋子打不過小于子,但于瘋子確有硬功,小于子打不傷他,不知是被什么人打傷的,還是自己生病了。師父帶我們?nèi)タ此?,見人躺在家里瘦成了一把骨頭。 有傳聞說他在公園習慣性地叫囂讓人打他,一個誰也不認識的老頭來了,給了他一拳兩腳,他當時沒事,但從此不舒服了。我們看了他一次,幾個月后人就沒了。 師父在東單教八卦掌,本來教的真東西就多,還特意讓我去家里,給我吃小灶。他還安排了一個人教我,我管此人叫石大爺。 高家是程派八卦嫡傳,石大爺是高子英父親的徒弟,跟高子英是師兄弟,他自己不收徒弟,幫高子英整理拳譜。高子英信任他,將八卦門的一些絕秘東西交給他保管,不用擔心會傳到高家之外的旁枝去。 他跟師父張國勝私交好,按輩份是師爺一輩,所以我叫石大爺。他喜歡我,把高子英托付給他的東西透露了不少給我,但囑咐人前不要練,這些東西師父也不知道。 高子英聞名于世的,是他的六十四手、七十二絕招。六十四手跟形意拳似的,是直著打的,七十二絕招不是套路,是實戰(zhàn)散手。 高子英有時會帶徒弟來東單的場子練,他的徒弟是我們師父一輩的,我們看了,都要鼓掌。師父讓我也練練,給師爺看,我就把石大爺教我的揉到一起,打了一套掌法。 師父一看愣了,高子英看出來是自己私練的東西,追問師父:“是你教的么?”師父回答:“我沒教,他自己創(chuàng)的?!备咦佑⒄f:“他將來行?!?/p> 高子英后來搞清了是石大爺教的,也沒追究。 師兄弟到師父家聚會,我不到,不開飯。我結(jié)婚的時候,師父帶著我所有師兄弟都來了,這是隆重待我。我遇上困難,師父都是往前沖。當初蓋房子,師父一句話,師兄弟都 要來幫忙,誰有空誰就來干活,都給我湊錢。 師父對我真心,我也對他忠心。師爺高子英到師父的場子來,見到入眼的,就叫到自己的場子開小灶,有人借機就此往上高攀了輩份,這樣的機會我也碰上過,但我絕不這么做,不長這個輩份,師父因此看重我。 后來,師父向我傳過高子英對我的一個評價:“有的人練得再好,也是打手,建中日后能是個武術家。”這評價太高了,我聽著又惶恐又高興,師父很得意。 高子英過八十大壽的時候,師父帶我去拜壽,鄭重介紹:“這是我器重的徒弟。”高子英記著我,點頭表示認可,說:“看你能不能堅持了。” 我很珍惜跟師父的感情,師父退休后,在家門口開了個水果攤,讓我一塊做,我只幫忙,不合股。那時我開始做生意了,看多了親戚朋友因為錢鬧掰了的事,怕有經(jīng)濟問題處理不好,傷了師徒感情。 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社會上有打群架的風氣,我在單位本是個先進生產(chǎn)者,也迷上了打群架。單位有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同志見了我,就讓匯報近況,我這個先進生產(chǎn)者成了一號人物,自己也覺得別扭。 保衛(wèi)科還找?guī)煾笇彶椋驗槲颐曉谕?,都說我用八卦掌打群架。 練武術的本來就容易招麻煩,因為那個時代,一個人的社會關系不能太復雜,練武術的總是一群人聚著,容易被誤會成是幫派,出點事,就被看得特嚴重。我不忍師父受牽連,對師兄弟說“我不練八卦掌了”,從此不去見師父了。 師父沒有明哲保身,對保衛(wèi)科的人說:“我沒讓他打架,但他是我徒弟。”還讓師兄弟給我?guī)г挘骸澳闶俏彝降?。?/p> 但打群架不是我不打,就能不打,有人來叫,真拉不下臉來說不去。為了不給師父惹麻煩,我就不去見師父了,顯得我跟師父的關系斷了。 我畢竟天性好武,不跟隨師父了,求武之心仍在,我去學大成拳了。對于我練上了大成拳,師父沒有門戶之見的狹隘話,反而傳話鼓勵我多學。 之后社會變得文明了,打群架的風氣沒了,我也擺脫了“一號人物”的糾纏,跟師父恢復了聯(lián)系。社會上有了經(jīng)濟搞活的風氣,我辭職下海做了生意,掙錢走運的時候,師娘說:“一幫徒弟,就建中能折騰?!?/p> 等不能折騰了,我是一幫徒弟里最慘的。 我年青的時候能打架又財大氣粗,霸氣十足。幾十年下來,霸氣沒了,人真是一點點給磨圓的。我這人有個毛病,自己不好了,不愿意往人前湊,也就不去師父家了。經(jīng)濟上破產(chǎn)后,一直覺得自己不至于這樣,沒幾天就能翻過身來,等翻身了,再風風光光地見師父。 誰成想,十年也沒翻過來。 師爺高子英過世的時候,師父找不到我,因為那時我已隱姓埋名了。師父六十大壽,我去了,七十大壽,我也沒有去。 師父知道我的脾氣,遇上事自己扛,一遇上事,就不見師父了。師兄弟說當初我失去行蹤后,每次聚會,師父都發(fā)火。但當有師兄弟埋怨我不露面,師父卻不讓他們說這種話,說:“他有難處么?!?/p> 師兄弟們說師父對我偏心。我跟師父彼此相知,是真感情,就是兩度離散,造成了遺憾。 我覺得按師父的體質(zhì),起碼能活九十歲,一百歲也應該。師父七十三歲,一百多斤的東西拎著上樓,很輕松。我認識師父后,就沒見師父生過病,誰想得了骨癌。 師父脾氣硬,平時說一不二,一輩子不相信西醫(yī)。去醫(yī)院前,師父的骨頭已碎了五六塊。因為是骨癌,骨頭像被蟲子蛀了一樣,一天一根肋骨自行斷了,他就隔著肉皮,把斷了的肋骨托回了原位,對家人說:“骨頭斷了,我又給揉回去了?!?/p> 醫(yī)院一照X光片,發(fā)現(xiàn)六根肋骨有斷痕,聽說是自己揉合上的,醫(yī)生覺得不可思議。 確認是骨癌后,去住院,都是師父自己走著去的。去時,肌肉比小伙子還發(fā)達,幾個月下來,瘦得不行了。 師父發(fā)話要見我。 聯(lián)系上我,師兄弟費了很大周折,這幫人里只有一個人知道我下落,但我囑咐他跟誰都不能說。他們就把這人給看起來了,非要他帶路去找我。 他們不知道我的心態(tài)和生活狀況,只是覺得我不孝,譴責之意重,那人一看,這要找上我,彼此說話要說不順,還不打起來? 于是他死活不說,最后是連上廁所,都有人跟著他,怕他跑了。他任憑軟磨硬泡,就說不知道,等把人拖疲了,抽個空跑了。 他給我打電話,問怎么辦,我還能怎么辦?他說:“這回你該來了吧?說什么都得來了。” 我活得再翻不過身,也得露面了。 師父作完化療后,人都脫了相,見我來了,便落了淚,亮出胳膊讓我看,肉都沒了。我也掉了淚,說:“我什么都不說了,您罰我?!逼鋵嵰贿M門,就想跪下了。師父說:“都過去了?!?/p> 師娘說,師父一直想著你,也知道你好面子,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好,不愿意被師兄弟看不起。我回師娘說,我知道師父一直偏愛我,十年沒見師父,是總想經(jīng)濟上緩過來,體面地見師父。 我跟師娘說話的時候,師父在旁邊聽著,點了頭。 來醫(yī)院前,我知道要面對師兄弟,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告訴自己,遇上不愛聽的話,要忍。果然,在醫(yī)院伺候的師兄弟,見了我,就要說說事,跟我言語里嗆起來了,師父一發(fā)話:“輪不到你們。”他們就沒話了。 師父教了一輩子徒弟,老徒弟一散,新徒弟又上來了,一茬一茬的。對我不滿的都是不了解我的下一茬人,我那一茬人說,師父還是認老徒弟,心里惦記的還是老徒弟。 師娘說,骨癌確實折磨人,痛起來,會咬自己的手指,師父本來脾氣大,住院后更是天天發(fā)火,就是我露面那天,師父沒鬧。 我露面后,師父一次發(fā)話“叫建中來”,我立刻去了,到醫(yī)院見師父正發(fā)脾氣,見我來了就說:“建中,接我回家!”伸胳膊要我扶他下床。 我心里知道師父回不去了,忍著難過,一番好言相勸。以前師父就愛聽我說話,我說了半天,講理的話、逗樂的話都說了,師父嘆口氣,不再提回家的事了。 在治病用錢之際,師父家人準備賣房子,但所托非人。我雖然十年沒做過生意了,但當年商場上的教訓太深刻了,敏感度還在,瞧出了其中底細,攔住了這事,師父的女兒跟我說:“師哥,多虧你了。” 師父臨去世前,胸骨也塌了,呼吸、進食艱難。師娘知道我家傳中醫(yī),讓我給師父拿拿脈,我摸出來師父的胃氣全衰。人要胃氣尚存,什么病,都還有一線生機,胃氣全衰就不行了。我私下跟師娘說,師父還有十天日子,不到七天,師父便過世了。 我拿完脈,師父沒問我,說:“讓建中給我乎擼乎擼?!蔽揖徒o師父揉肩揉腿,師父說:“建中乎擼得舒服!” 師父葬禮上,我們這些老徒弟聚在一起,有些人三十年未見,誰也不認識誰了。有個師弟患有心梗,他來了痛哭,我們看著心驚,怕他哭死。我們這代人在人情上與上下兩代都不同,可能勾心斗角,但感情都很深。 我們一幫老徒弟感慨:“師父的場子人氣足,師父是一代英雄。” 回想當年,不管有名無名的人,都知道我們的場子。以前是人越聚越多,都去場子練,同心同德,現(xiàn)在都是個人在家里練,相互看不起,就算明知自己不如人家,也要嘴硬損人——這就是時代不同了。 葬禮結(jié)束后,徒弟們在師父家聚,聊起了師父當年的器械,師父不在了,師父的東西該給徒弟們分了。有人說:“師父當年的好東西不少,我們看著師父喜歡,就不好意思管師父要,這么多年了,也沒見師父給誰,怎么都沒了?” 我說:“都給我了?!?/p> 大伙對這事就沒話了。練武人跟社會人不一樣,咱們是師兄弟關系,氛圍不同。當年的兵器在生活動蕩時,都不保留了,覺得反正我不會再練套路,沒用了。 唯獨留下師父送給我的八卦門匕首,是師父親手做的。原是一對,讓孩子的小學同學偷走一柄,僅剩一柄了。當年總練,匕首尖折損了,就裁去一截,再打磨出頭。 保留至今,存?zhèn)€對師父的念想。 八十年代,是練武成瘋的時代,師父說:“別看眼前熱鬧,日后準冷清。能堅持下的沒幾個。”三十年下來,師父的話真準,大家回想當年,都很感慨,有人說最大的遺憾就是自己沒堅持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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