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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溫『奇記』對夏伯渝的深度訪談

 地裂山崩

2015年4月25日，一個地裂山崩的日子。8.1級大地震，震碎了尼泊爾，也震碎了上千名攀登珠峰者的心。這其中，就有夏伯渝做了整整40年的夢。

海拔5364米，尼泊爾珠峰大本營，夏伯渝至今忘不了那個夢魘般的中午。還沒端起午飯餐碗，腳下土地猛就大船般劇烈搖晃。他幾乎最快速度沖出帳篷，劈面卻是驚人的冰崩雪崩。嗡隆隆雷鳴，震蕩山谷。原子彈爆炸似的白色雪浪，轟得席卷而來。

快跑！夏伯渝飛也似撲回帳篷。下一秒，沖擊波就來了。帳篷嘩地一下歪了。噼里啪啦，雪粒夾著小石頭彈雨般打了下來。

只是一分多鐘，卻像長達一個世紀(jì)。山呼海嘯的世界，猛就定住了。顫抖著扯開帳篷一角，他幾乎不敢相信眼睛。仿佛世界末日，到處廢墟一片……

手忙腳亂開始救人，經(jīng)過漫長10分鐘才撥通衛(wèi)星電話，在斷續(xù)信號里，告訴遠在北京的老伴，“地震了，我還好?！?/span>但，他真得還好嗎？環(huán)顧哀鴻遍野的山谷，他的一雙假肢依舊格外顯眼。為了抵達這里，這個特殊登山老人，已經(jīng)走過遠比常人艱難的路。

  說好的最后一次

早在出發(fā)前，夏伯渝就答應(yīng)老伴，這是他最后一次來登珠峰。他已經(jīng)64歲了，老得快承受不住持續(xù)高強度訓(xùn)練。這個夢，他已經(jīng)做了整整40年。而此刻，地震了。他的夢似乎又要斷了。

這已經(jīng)不是他第一次抵達這里。2013年剛要啟程，腳不慎摔腫。2014年，珠峰雪崩16名夏爾巴向?qū)в鲭y的慘烈，迫使那一年所有攀登活動停止。2015，已是他不依不饒奔赴而來的第三年。

地震后整整8天，他揣著一顆忐忑的心焦灼等待著最后一絲希望。卻眼睜睜看著一撥撥登山者撤離。直到一度人滿為患的小鎮(zhèn)，最后只剩下他一個還在傻傻等待的人……

  穿越40年的夢

撤離那天，這個穿著假肢的老人，望了珠峰很久。沒有人能從他倔強背影里，讀懂他對那座世界最高峰的深情。他在心里默默說，“珠峰，只要你還在這里，明年我一定還來?！?/span>

視線盡頭，珠峰不語，看著他，就像看著40年前摩拳擦掌的那個24歲青年。

“看吶，旗云!”巍峨珠峰第一次映入夏伯渝眼簾，在1975年春天。這個原在青海體校踢足球的年輕人，最初只是想占“免費體檢”便宜，報名了中國登山隊的選拔體檢，卻因體格優(yōu)異，陰錯陽差就撞進了登山。剛到北京的他，懵懂到搞不清登山是怎么回事。更想不到，他要去登的第一座山峰，就是珠穆朗瑪。

  8600米的頂峰撤退

那是中國攀登史上第二次攀登珠峰，夏伯渝就身在其中。而光榮背后，是難以想象的艱辛。那個年代不僅裝備落后，修路建營所有事都要自己做。越往上，氧氣越稀薄，高空風(fēng)一度猛烈到10級以上。

頂著艱難，燃燒著自己，這群中國登山隊早期隊員終于抵達8600米，眼看就要接近頂峰，天氣突變，狂風(fēng)卷著雪沙襲來，站都站不起來，幾小時挪不出幾十米。巔峰只差一步之遙，不甘心的隊員們在8600米——這個現(xiàn)今登山者也必須快速通過的死亡地帶，竟然餓著肚子，一呆就是2天3夜。直到所有氧氣給養(yǎng)耗盡，終于只能下撤。

“那時如果只有一人能去登頂，肯定是我?！弊詈?48米，雖有遺憾，但年輕的夏伯渝依舊滿懷自信，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一定會回來登頂世界之巔。卻怎知，這一轉(zhuǎn)身竟是一生。

艱難下撤路上，一名藏族隊員體力透支，更不慎把背包連睡袋一起掉下山崖。在珠峰，這個失誤足以致命。宿營在海拔7600米的夜，眼看著同伴蜷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呼吸都開始不均勻，夏伯渝心有不忍。血氣方剛的年輕小伙，竟就慷慨讓出了睡袋。自己雙手抱胸，就地躺在冰冷地上，零下超30℃的嚴(yán)寒中將就了一夜。也便是這一夜，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

  痛失雙腿

“那時候我身體倍兒棒，特不怕冷，一年四季冷水洗澡，隊友們還送我個外號火神爺?！毕牟宓目犊塘x，發(fā)乎善良，也因為自信。只是，在珠峰，自信有時也是致命的。

第二天走回6500米營地，若無其事的夏伯渝才坐下，卻怎么也脫不下靴子了。駐地醫(yī)生剪開高山靴，告訴他這恐怕是凍傷了。“不可能，不會凍，我可是火神爺。”他的心咯噔一下，死都不肯相信?？扇斡纱蠓蚋鞣N按摩溫敷，他的雙腳，竟就毫無知覺。冷硬，沒有溫度。是真的，動不了了……

自信滿滿的他開始有些害怕了，“我身體哪一部分都可以受傷，唯獨腳不能啊。”即便那刻，他還天真以為休息一陣，他的腳一定會好。只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雙腳眼睜睜從粉紅一點點變成紫紅，再到觸目驚心的死黑。最終診斷，殘酷到讓他恐懼——雙腳凍傷壞死必須截肢……

仿佛一腳踏空墜落萬丈深淵，年輕的夏伯渝徹底蒙了?！爱?dāng)時完全接受不了，太可怕了，我從一個國家運動員，一夜之間變成殘疾人。”更悲涼的是，回北京他才知道，就在自己沖頂?shù)诙?，他的父親因病去世。作為一個孝子，他竟沒能送父親最后一程。

1975年5月27日，雙重打擊下的夏伯渝躺在病床上，聽見收音機里慷慨昂揚的新聞播報，中國登山隊終于第二次成功登頂珠峰。他的9名隊友光榮書寫了歷史，他卻無力躺著，褲管空落落的，淚水止不住模糊雙眼，恐怕一生都將在輪椅上度過。那一年，他才剛剛24歲。

  希望復(fù)燃

那是夏伯渝一生最黯淡的日子。一個酷愛運動的24歲青年忽然失去雙腳，人生要如何面對？他不敢想，也拒絕想，整天渾渾噩噩倒著，只覺得自己這輩子都完了。

轉(zhuǎn)機來自一位趕來會診的德國專家，“現(xiàn)在假肢很發(fā)達，你配上假肢，不僅不會影響生活，甚至可以繼續(xù)登山?！?strong>這一席話簡直猶如救世火種，猛地點燃了他死灰般的心。

“珠峰，你把我腳凍掉，是不讓我再登嗎？我是一個很倔的人，越是如此，我越要登山。我一定要再登珠峰。沒有腳，也要登。” 他迅速開始魔鬼式康復(fù)訓(xùn)練。還倒在病床上，就給殘腿綁上5公斤沙袋，各種蹬腿抬腿，一天不曾停止。

  重新站起

截肢時，為了讓骨頭長肉，必須一次次刮骨。而每次刮骨都要腰部麻醉，一整天渾身無力，更別提高強度運動。一心想盡快康復(fù)的夏伯渝，咬牙提出個狠想法，不打麻藥，直接刮！大夫都嚇住了，“你受得了嗎？”“那也比一整天動不了強！”

那大概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痛。刀片在骨頭上發(fā)出咔咔響聲，像觸電一樣，渾身每塊肌肉都跟著顫抖。只是幾分鐘，卻長得仿佛幾年那么久。如果不是雙腿綁在手術(shù)臺上，他幾乎要痛得踢飛一切，卻始終沒吭一聲。“古有關(guān)公刮骨療毒，你這是刮骨長肉啊?！贬t(yī)生都不禁驚嘆，從沒見過如此頑強的患者。

超乎常人的毅力，終于獲得回報。他至今忘不了那天，第一次穿上假肢的他，小心翼翼扶著病床，自己繞床挪了一圈。只是走出這一小圈，卻讓他激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感覺自己像忽然長高了，視野也開闊了?！?strong>他終于重新站起來了，用了整整三年。

  殘酷生活

夏伯渝終于站起來了，橫在眼前的，卻是比常人更難的路。70年代假肢就是塊木板、鐵條加皮子，多走一會又腫又痛，離他重登珠峰的宏圖大志，簡直十萬八千里。

一次騎車，右腳假肢滑出去了，他都沒發(fā)覺。自行車一倒，他本能用腳去撐地，殘肢猛地戳地上，皮開肉綻。他嘩地摔在馬路中央，一堆人圍了上來，看著他仰面抱著殘腿，痛得哆嗦著爬不起來。這樣的生活落差，對于一個曾攀登珠峰的年輕人，絕不曾想象。

  愛的溫暖

人生如此急轉(zhuǎn)彎，他卻比現(xiàn)實更倔。依然斗志滿滿，每天凌晨5點，就綁著沙袋蹲起背飛各種力量訓(xùn)練。哪怕殘腿經(jīng)常被假肢磨破，結(jié)疤后又磨破，甚至露出白骨，他也強忍疼痛不曾停止。

溫暖來自愛情。住院時，一個慕名來探望的姑娘，被他不屈的拼搏深深感動。1983年，這個出身書香世家的女孩，成了他的妻。一年后，他們的兒子出生。他給兒子起名“登登”，“我希望兒子知道，他父親是一個有登山夢想的人。”從此，夏伯渝一個人的夢想，成了一個家庭的夢。

▲命運殘酷，夏伯渝臉上卻始終是燦爛的笑容

  遭遇癌癥

只是，命運遠比想象更加殘酷。長年高強度運動，最初用的假肢也較粗陋，傷口經(jīng)常被磨得流血不止。1993年，他不得不再次截肢，失去近1/3小腿。以為病魔會就此罷休。三年后，一個更可怕的宣判幾乎將他再次擊倒——淋巴癌，還是中晚期。

握著這份病情診斷，夏伯渝猶如五雷轟頂。“我不怕死，只是覺得特別惋惜，自己幾十年來的努力都白費了……”

那是他人生又一段低谷，每次放療，就像上百根鋼針扎身上，疼痛簡直是往骨頭縫里鉆。一個療程，他就瘦了10斤，頭發(fā)大把大把掉，全身都要散架的虛弱。

他幾乎要徹底灰心了，他的愛人卻不斷給他打氣，“你都奮斗了幾十年，吃了那么多苦，難道就這么放棄？”是啊，他已拼搏20多年的珠峰夢，哪怕生命進入倒計時，可只要活著一天，他就該為之奮斗一天。

那時那刻，珠峰再次成了振作的力量。怕被消極等死的病友影響情緒，他就搬出病房。哪怕放療全身無力，他依然沒放棄日復(fù)日的訓(xùn)練。

或許上天都被他感動了，病魔終于停止惡化腳步。歷經(jīng)四次大手術(shù)之后，他的癌癥竟神奇地被控制住，20年沒有擴散。

  久別重逢

再一次回到珠峰，已是2008年。那年4月，夏伯渝追隨北京奧運火炬?zhèn)鬟f，終于回到他魂牽夢縈的珠峰面前。

多少次夢里重回的珠峰，多少次電視里用雙眼摩挲過的珠峰……到達大本營，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換上特制假肢，拿著登山杖，去登附近山頭。碎石遍布的小山，非常不利于攀登，深一腳淺一腳，走一步滑半步。迫不及待的他索性把登山杖丟到一邊，就是徒手爬，他要爬上去。

終于站在山頂，整個大本營盡收眼底，珠峰也更近了。還是那樣舉世無雙的巍峨，那一抹旗云深裹的神秘，夏伯渝仰頭望了很久，恍如隔世。山還是那座山，山下的那個青年人卻已兩鬢斑白，一別33年。

“珠峰，我又回來了。你還認(rèn)得我嗎？我已經(jīng)老了，可我還有信心，一定會來攀登你的?！?/span>

   練兵慕士塔格

闊別33年的重逢，讓夏伯渝再也無法等待。沒過幾個月，他就踏上海拔6178米玉珠峰的征程。2012年再赴海拔7546米慕士塔格，為備戰(zhàn)珠峰邁出實質(zhì)性的一步步。

“我已經(jīng)幾十年沒登過雪山了，必須登幾座檢驗一下假肢問題。”然而，假肢登山不僅要比常人多消耗至少1/3體力，摔倒更是家常便飯。每次被石頭絆倒，他都要艱難雙膝跪地，手腳并用才能站起，調(diào)整好假肢繼續(xù)前行……

沿途下山的外國登山者，看到海拔7000米雪山上這樣一位老人，都忍不住驚詫。同行年輕人，總是非常驕傲地說，這是我的大叔，夏伯渝。

   珠峰珠峰

在慕峰完成最后演練，夏伯渝做了快40年的珠峰夢，終將付諸行動。然而，2013年出征前三月，他不慎摔了一跤，右腿腫得假肢都穿不上，只能眼睜睜錯過。2014年終于抵達大本營，完成系列訓(xùn)練，連夏爾巴都肯定只要天氣合適，他能登頂。噩耗傳來，珠峰雪崩16名夏爾巴遇難，那一年所有攀登活動取消。

眼看著計劃一拖再拖，夏伯渝有些急了，他已經(jīng)63歲，心肺、體力都在無可挽回下降，訓(xùn)練一年比一年吃力，他的夢萬萬不能再等。

2015年，夏伯渝第三次上路。他答應(yīng)老伴，這是最后一次，沒想到又遭遇史無前例特大地震。

“有時真覺得老天爺對我太不公平，每一次都各種不順。但我還是一定要去實現(xiàn)我的心愿。”抱著今生唯一的愿望，2016年4月，倔強的夏伯渝即將再次出征。而幾個月前，尼泊爾政府剛宣布今后不再接受殘障人士的攀登珠峰申請。對于65歲的他，這一次是真的最后一次。

   夢將啟程

這是3月末北京尋常的一天，天才蒙蒙亮，在家完成1小時力量訓(xùn)練，夏伯渝又將跨上單車，迎著料峭春寒，前往香山繼續(xù)鍛煉。

爬了幾十年香山，許多人都已認(rèn)得這個特殊老人。這些香山路上的朋友有退伍軍人、退休工人，他們在前些天為夏伯渝舉辦的送行會上，悄悄湊了2萬塊錢：“我們沒能力贊助你登珠峰，這是給你準(zhǔn)備的往返機票錢。能否成功登頂不重要，一定要平安回來。俗話說窮家富路，老夏拿好盤纏?！?/span>

接過這筆沉甸甸的捐贈，即將出發(fā)的夏伯渝，止不住在會場哭得像個小孩。

出征號角即將再次吹響，夏伯渝唯一希望的是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讓他能順利完成夢想。但以防萬一，他也把各種保險、銀行存款密碼，甚至水電費都悄悄記給了老伴。

他說，他一定會平安回來，因為他的生命已不屬于自己，還屬于他的家人。那個溫暖的小家，地上擺著多副假肢，桌上擺著這些年收獲的獎牌，墻上醒目掛著一副照片，那是1975年第一次攀登珠峰，當(dāng)時的中國登山隊長王富洲——這個首登珠峰的中國人，正幫夏伯渝檢查保險帶，為這位嶄新的青年送行。

照片早已褪色，鏡框映著的人老去了整整41年。惟這個有關(guān)珠峰的夢，依然年輕如昨，即將再次啟程。

奇記作者∣湘君

圖片來源∣夏伯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