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筆寫下《秋泉》:
泠色初澄一帶煙,幽聲遙瀉十絲弦。
長來枕上牽情絲,不使愁人半夜眠。
薛濤為男人失眠,這是第一次。她向往著眉山,聽說那座“圍城九里九”的古城一派樸拙寧靜,岷江環(huán)繞,城內有長二百尺、高三丈余的小山,彎曲的黛山酷似女子“美眉”,故名眉山。小城多么浪漫!
薛濤想那百里外的眉山,細眉不停地顫動。坐車去也就兩三個時辰,沿途看風光,上渡船,過草橋,玩秋水,極目秋收時節(jié)的西蜀平曠田園,靠近桓亙億年的峨眉山脈。眉州在成都和峨眉山之間,轄五縣,多平原,雜以淺丘;農商發(fā)達,“古人居之富者眾。”柳兒回老家時,把薛濤的哀怨情詩帶給鄭佶。其實雙方均未挑明,鄭佶不能確定薛濤的《秋泉》是專為他寫的。不確定,于是按捺著。越按情越多。
年末鄭佶到成都向韋皋述職,竟不敢到浣花溪。情多了,反生怯意,擔心著失敗。薛濤這邊也是。節(jié)度府中迎新年的大宴,她借故推辭,怕見鄭郎。寫信吧,寫了又撕。情侶恰似冤家。想對方,避開對方,兩種迥異的情態(tài)共屬一體。想啊,想啊,想不完的想。及至說要見面,又推不完的推……
柳兒返回成都,帶來鄭佶的桃紅請柬,請薛濤去眉山。柳兒替這兩個彼此思念的男女搭上了情絲,接通了“電線”。陰陽即將相碰。這一年,薛濤虛歲二十四。巾車撲眉山。開向天邊的“嗡嗡嗡”的油菜花,何如薛濤怒放的心花?桃花紅李花白,勉強比得薛女腮。鄭佶一襲新官服,出東城門迎接薛濤。刺史官邸中新設的客房,一如官家女兒的閨房。鄭佶知道薛濤的過去,只字不提客房外庭院也有一棵桐樹,不知是否巧合。
閨房掛的條幅,卻是少女薛濤的佳句:“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薛濤陡見此景,清淚打濕羅衫。眼淚后面又涌出對鄭郎的感激。佳男女墜入愛河。車行,馬行,舟行,步行,山行,眉州方圓幾百里,愛意連三月,鋪向青神火熱的夏季,彌漫于丹棱秋色,點燃瓦屋雪山白茫茫的冬季。薛濤到眉山,破了女兒身。從她拒絕韋皋的大膽行為看,她是一直為將來的情郎守身如玉。破了才圓滿。
二人自投情浪愛火,每日朝氣蓬勃,“兩兩鴛鴦小”,品嘗著男歡女愛的所有細節(jié),并且時有創(chuàng)新,靈與肉醞釀著高峰體驗。彭祖也是眉州人,據(jù)說活了八百歲。他居住過的仙女山距眉山城三十余里,山舍墻壁畫滿各式技術性很強的男女圖譜…… 薛濤住進眉州城東的刺史官邸,樂不思成都。出府入府,人們恭稱她薛夫人、鄭夫人。韋皋請她不動,轉怒于鄭佶。薛濤隔兩三個月偕鄭郎去一次成都,撫慰韋相公和雄孔雀,住幾日浣花溪。
韋皋納玉簫為妾,薛濤為玉簫賦詩,屢于官廳里唱誦。韋相公感動得老淚縱橫……高車大馬或漂亮巾車往返于眉山與成都之間。這條官道,也是薛濤走得最多的一條情路。七八個長亭短亭,兩三個驛館,填滿他二人的纏綿和喘息。她把母親接到眉山住。與郎同居,沒啥難為情。鄭佶有政聲,眉山人認為他干的事“符合”。至于符合什么,百姓也不管。薛濤嫁給鄭佶,看來只是時間問題。
鄭佶一度調往成都府,協(xié)助府尹的工作,相對松散。他閑置官舍,長住浣花溪上的薛家宅院,儼然倒插門。二人對幾家造紙的作坊感興趣,常去觀摩請教。“薛濤詩箋”的靈感起于此時。箋用紅色,綴以圖案。紙漿中摻入芙蓉粉,紙型為小八行,桃紅,粉紅,深紅,輕紅,都是她喜歡的色調。這就是我開頭給大家的長聯(lián)里面提到的“薛濤箋”的來由。
薛濤箋是愛的顏色。激烈與嬌羞觸入澀感正好的紅色紙紋。鄭佶買下一家上等紙坊,作為獻給薛濤二十七歲生日的禮物。這男人還研究造紙的工藝,一頭扎進紙坊,天黑不回家。成批購買芙蓉粉,他親自把關,跑到產(chǎn)地去。薛濤詩箋問世,小批量生產(chǎn),售價不低,卻供不應求。西川節(jié)度府及所轄州縣,長年訂購。成都的有錢人家趨之若騖。
后來李商隱盛贊薛濤箋:
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壚從古擅風流。
浣花箋紙?zhí)壹t色,好好題詩詠玉鉤。
公元九世紀三十年代以后,長安詩人用薛濤箋漸趨普遍。寫情詩不用此箋,自覺汗顏。段文昌把這浪漫紙推薦給杜牧、元稹。元稹又推薦給白居易。以桃紅色為主的小巧而昂貴的詩箋,也見于江南。薛濤芳名物化了,并且在她如花似玉的芳齡。詩箋把她的麗影和故事帶向四方。生活還是以愛情為主,她不想做什么女老板。官府不能約束她,紙坊生意更不能。攜郎共游,幾乎游遍了蜀中勝景。
薛濤箋寫山水情,《賦凌云寺二首》,其一云:
聞說凌云寺里苔,風高日近絕塵埃。
橫云點染芙蓉壁,似待詩人寶月來。
嘉州彌勒大佛,高達三百六十尺,完工于韋皋鎮(zhèn)蜀之時。就是樂山大佛。
熱戀不休的男女游榮州(今四川榮縣)的竹郎廟,薛濤向壁題詩:
竹郎廟前多古木,夕陽沉沉山更綠。
何處江村有笛聲?聲聲盡是迎郎曲。
薛濤與鄭佶,不是夫妻勝似夫妻。同居,從眉山到成都;共游,從嘉州到榮州、雅州、綿州、簡州、資州…… 議論她的閑言碎語常有,她聽而不聞。她選擇的生活方式挺好的,愛情連年實打實。不急于出嫁的女人最想要什么?薛濤比誰都清楚。
過了二十八歲,成都這一代佳麗奔三十了。皮膚依然光潔,舉止更嫻雅,語音更舒服。她進城去節(jié)度府,韋皋待她如上賓,但不問她和鄭佶之間的情事兒。韋相公老了,自謂平生一大遺憾,是未能贏得薛濤的青眼。薛濤手抄《十離詩》于桃紅箋,贈送老相公。成都官場復雜,劉辟暗結黨羽,欲架空韋皋。鄭佶自請調離成都府,韋皋復命他再去眉山。
愛情又回到眉山了。小城故事有續(xù)篇。
刺史大手常攜玉手,盤桓“眉州八景”,觀蟇(ma)頤春色,看象耳秋嵐……據(jù)說李白把鐵杵磨成針的事發(fā)生在象耳村。三十歲前后,薛濤大抵兩邊住,和鄭佶共同演繹著“雙城記”,把那條一百三十多里的官道變成了情路。走水路也是。情路彎彎曲曲,愛線不取直線。途中要過三道河,岷江水流淌著艷波。鄭佶還有一個宏愿:在眉山為薛濤建一座吟詩樓。長安新近有座燕子樓,系高官張建封為名官妓關盼盼所建,轟動一時??上о嵸サ脑竿麤]能實現(xiàn)。
蜀中安定幾十年,到唐憲宗朝又亂起來了。韋皋暴死,有中毒的痕跡,而直接受益者是節(jié)度副使劉辟。他羽翼豐滿,要當西川節(jié)度使,憲宗同意了。這人得寸進尺,還要把東川節(jié)度使的官帽抓過來。憲宗怒,發(fā)兵征討,高崇文率大軍入劍門關。成都周邊戰(zhàn)事激烈。劉辟孤注一擲:打贏了再談判。中唐坐大的節(jié)度使常用這一招。西川十四州,眼下半數(shù)以上是劉辟的勢力范圍。精銳部隊部署于成都。鄭佶是韋皋的人,主公雖死不改志,受皇命帶兵擊劉辟黨羽,轉戰(zhàn)眉、雅、綿數(shù)州。
情郎披掛出征時,薛濤寫詩送別,《送鄭眉州》:
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
雙旌千騎駢東陌,獨有羅敷望上頭。
羅敷是漢代民歌《陌上?!分幸云梁桶V情著稱的女子,薛濤以羅敷自喻。其為事實上的鄭眉州夫人,寫入詩章,在她傳世的五十首詩歌中留下三首。除此之外,薛濤再沒有類似的作品。這段戀情,卻由于鄭佶在歷史上的知名度小而隱匿不彰。朝廷的軍隊平定了劉辟叛亂,將劉辟押解長安問斬。薛濤回成都,整理戰(zhàn)后的家園、紙坊。這兩個地方都駐過軍。高崇文做了西川節(jié)度使,與薛濤時有酬唱。
薛濤作《賊平后上高相公》:
驚看天地白荒荒,瞥見青山舊夕陽。
始信大威能照映,由來日月借生光。
高相公命樂工譜曲,歌手演唱。薛濤已享有西川大詩人的美譽,樂工舞娘圍著她轉。薛濤居浣花溪上,出入節(jié)度府,閑時經(jīng)營紙坊。她四處打聽鄭郎的消息,卻聽人說,鄭眉州在雅州負傷,可能已經(jīng)死于戰(zhàn)亂。雅州群山綿延,何處尋鄭郎?高崇文也不知道鄭眉州的下落??磥硌泥嵗蓛炊嗉佟?/DIV>
薛濤不死心,苦苦探尋。
月明星稀之夜,紅衣女郎佇立錦水畔,向南望了又望:“不為魚腸真有訣,誰能夜夜立清江?”眉州位于成都之南。那小城留給她太多美好記憶。薛濤與鄭眉州的愛情故事傳于成都及州縣市井,她俏立清江的身姿成了一道夜景。她的詩歌、服飾、紅箋,乃是若干年間成都人追慕的時尚。西漢卓文君以后,成都女人數(shù)她名氣大。
幾任西川節(jié)度使都是她的朋友。她仇恨的人只有崔寧,那狗東西強奸她母親。高崇文很快調走了,成都又迎來武元衡。此人居宰相位,兼任西川節(jié)度使,可見西蜀在當時的戰(zhàn)略地位。武元衡帶來副手裴度、行軍司馬李程。這李程就像當年的段文昌,一見薛濤,迷上了。
薛濤三十幾歲膚如凝脂,李程逢人就嚷嚷:蜀水養(yǎng)麗人!先有楊玉環(huán),后有薛宏度!武元衡以宰相之尊撮合李程與薛濤,薛濤婉拒。武元衡并不生氣,又封她“校書”,給她俸祿。武元衡詩癮大,出巡帶著薛濤,宴飲互相酬唱,衍成一時之風流。長安的白居易、王建、杜牧、元稹等人紛紛寄詩追和,追和武相國、薛校書。
薛濤《上川主武元衡相國》:
落日重城夕霧收,玳筵雕俎薦諸侯。
因令朗月當庭燎,不使珠簾下玉鉤。
成都夜宴,笙簫排空。薛濤有時“笑領歌舞”,武元衡不眨眼睛。 后來也當上宰相的裴度,專訪薛濤家園,
慨然賦詩《溪居》:
門徑俯清溪,茅檐古木齊。
紅塵飄不到,時有水禽啼。
為何紅塵飄不到?只因薛濤戀鄭郎。李程追薛濤,追不到手,轉而嫉恨并無一面之緣的鄭佶。他傳言說,鄭佶早已戰(zhàn)死,尸橫雅州山谷。薛濤半信半疑。
她想念親愛的夫君,作《贈遠》二首,其二云:
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
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苦戀著的女人苦吟:“知君未轉秦關騎,日照千門掩袖啼。”
薛濤想象,鄭佶遠在陜地高原的秦關。事情也湊巧,鄭眉州還活著,獲罪貶為褒城縣令,那是個川陜交界的窮山溝。他負過傷,因戰(zhàn)事失利降為縣令,又帶著僅剩一口氣的妻子,無心見薛濤,實在是不想拖累她。鄭佶曾上書武元衡,希望相國替他保守秘密。然而事情暴露了,薛濤得準信半個多月后,鄭佶復遷關內。秦嶺隔斷戀人。薛濤柔腸寸斷。
鄭佶甚至不給她寫信,要她斷了這份念想,重頭再來,重新收拾她的情愛生活。不過,這個鄭眉州也是情到深處不能自抑,偏又托眉山的老部下給薛濤帶來一筆贈金,鼓勵薛濤在成都浣花溪蓋一座竹林掩映的吟詩樓薛濤抱著金銀,放聲痛哭。她知道,情郎從此與她天各一方……
美色斂不住。即使她削盡青絲做尼姑,也是“艷尼”,饞壞大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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