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先生106歲生日到了,我把過去寫的紀念周先生100歲生日的文章放在博客里,供大家閱讀。 祝福周有光先生永遠健康!
在上個世紀60年代初期,我就是周有光先生的學生了。1962年,周有光先生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講授《漢字改革概論》的課程,當時我已經(jīng)從理科轉到中文系學習語言學,對于周先生的課程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每次上課,我總是坐在階梯教室的第一排,認真學習周先生的課程。周先生的課程深入淺出,他講課時談笑風生,常常通過各種實例來論述漢字改革的原理。我特別喜歡周先生講課的語言,他的講話樸實自然,娓娓動聽,猶如天上的行云,山中的清泉,給人以美的享受。在課間休息的時候,我總是喜歡向周先生請教各種問題,他的解釋言簡意賅,趣味盎然,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裘錫圭先生做他的助教,他對周有光先生非常欽佩,課余時常常給我們進一步闡述周先生的思想,40多年過去,裘錫圭先生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字學的卓然大家了,可見當時周有光先生的課程影響之深。 1964年我考上了北京大學的研究生之后,不久就發(fā)生了文化大革命,我到云南邊疆當了中學的物理教員,從北京老同學來的電話中,我知道周有光先生下放到寧夏平羅的五七干校去勞動了,得了很嚴重的眼病,很為周先生的健康擔心??墒俏也恢乐芟壬拇_切地址,無法通信。 文革浩劫之后,迎來了科學的春天,我改行學習自然科學,從云南回到北京,通過考試成了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研究生院的研究生,不久公派到法國格勒諾布爾理科醫(yī)科大學應用數(shù)學研究所留學,1981年回國之后,我立刻就和語言所的一個朋友去看望闊別了將近20年的周有光先生。當時周有光先生住在北京沙灘的文改會宿舍,這是過去北京大學教師住的老式平房,已經(jīng)很陳舊了。我們一進門,地板就咯吱咯吱地響起來。我們說,像周有光先生這樣世界知名的大語言學家,沒有想到住房條件還這樣差。周先生笑著說:“地板不好沒有關系,如果地板不響,我怎么知道你們來了呢?地板正好可以當作我家的門鈴來用。有什么不好的呢?”周先生詼諧的回答,說得大家都笑了。我看到周先生紅光滿面,眼病也好了,而且心情這樣地樂觀,蝸居陋巷而不以為苦,非常欽佩周先生這種樂天安命的精神。1984年,周先生遷入后拐棒胡同,住房條件有所改善,我們都感到由衷的高興。 1985年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成立,我因工作需要從中國科技信息研究所計算中心調到了當時的國家語委語用所,重新回到了語言學的隊伍,成為了周先生的同事,我全家也遷到后拐棒胡同,和周先生住在一個大院中,我們見面的機會更多了。我經(jīng)常向周先生請教問題,成了忘年之交的朋友。逢年過節(jié),周先生總是喜歡從他住的一單元三樓到我家里聊天,我家住在二單元五樓,為了來我家,周先生要從三樓下來,再爬上我家住的五樓。每當周先生來到我家,我都對他說,您年紀大了,不要再爬樓了,下一次請打電話叫我,讓我到先生家去聊天??墒侵芟壬偸钦f:“上樓下樓,活動活動,對身體有好處?!?/p> 由于是鄰居,有空時我常常到周先生家做客。周先生的夫人張允和女士精通昆曲,她不僅能唱,還能表演,她80多歲了,還在家里給我表演如何甩水袖,做功極優(yōu)美,動作輕盈動人,她還給我表演過昆曲中的丑丫頭,手指的動作就像一個年輕人,一點看不出80 多歲老人的樣子。允和女士還給我講過他和周先生年輕時的戀愛故事。當時周先生給允和女士寫了一封表示愛情的信,允和女士給他的回信只寫了一個字:“允”。這個“允”字既是她自己的落名,又表示了同意,語義雙關,令人叫絕。允和女士對我說,這是一封只有一個字的書信。我覺得她真是絕頂聰明的人。周師母很有文才,文學極好,她還編寫了一份叫做《水》的家庭刊物,在親友中傳閱。我覺得周先生和周師母都是非常風趣的人,這是他們長壽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許嘉璐先生擔任語用所的所長之后,主編一套《語言文字應用叢書》,他要我為叢書寫一本《應用語言學綜論》,嘉璐對我說:“志偉,你懂的外語多,對于國外應用語言學的發(fā)展情況比較清楚,寫《應用語言學綜論》,就要給應用語言學的學科體系搭一個架子,描畫出應用語言學的學科體系的輪廓。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我是搞自然語言處理的,對于應用語言學的整個學科體系所知不多,嘉璐給我出了一個難題!可是我推脫不了,只好硬著頭皮,坐下來廣泛閱讀國內外文獻,開始思考應用語言學的總體構架。 應用語言學包括的領域很廣泛,有語言教學、語言規(guī)劃、語言信息處理、詞典編纂、語言翻譯、國際語學、社會語言學、心理語言學、語言風格學、實驗語音學、神經(jīng)語言學、病理語言學、廣告語言學、術語學、人名學、地名學、速記學、兒童語言發(fā)展研究、廣播電視語言研究、作家作品語言研究、體態(tài)語研究、盲文研究、語言偵破研究等等,在這眾多的領域中,怎樣勾畫出應用語言學的大致輪廓,搭建應用語言學的基本構架,我感到很茫然。帶著這樣的問題我去請教周先生,周先生很謙虛,他對我說,“談不上請教,我們討論吧!”于是,我們坦誠地交換了意見。周先生具有開闊的學術視野,深邃的歷史眼光,他對于國內外應用語言學的研究情況了如指掌,經(jīng)過周先生的指點,我認識到,盡管應用語言學涉及的領域如此紛繁,但是我們不可能面面俱到,一律對待,而應該分清主次,把這門學科的重點放在語言教學、語言規(guī)劃、語言信息處理三個方面。周先生把這三個方面叫做“應用語言學的三大應用”。他說,這個問題他早在1992年就考慮成熟了,他建議我讀一讀他在1992年發(fā)表在《語言文字應用》創(chuàng)刊號上的文章。后來我仔細地閱讀了周先生的這篇文章,根據(jù)周先生的意見,我在《應用語言學綜論》中,對于應用語言學這門學科的各個部分做了如下的安排:如果把應用語言學比做一個大廈,那么,可以把語言教學、語言規(guī)劃和語言信息處理作為應用語言學這個大廈的三大支柱,而其他的各個分支學科作為應用語言學這個大廈的次要組成部分,這樣一來,便突出了重點,分清了主次,當代應用語言學的基本框架也就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了。周先生關于“應用語言學的三大應用”的遠見卓識,使我豁然開朗,我的茫然情緒一下子煙消云散了。我不禁想起了鄭板橋的名言:“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我們做研究工作,應該像三秋的樹木那樣“刪繁就簡”,像二月的鮮花那樣“領異標新”。周有光先生這種“刪繁就簡”和“領異標新”的高超本領,令我非常佩服。 在語言學的諸多應用中,語言翻譯和詞典編纂這樣的領域也是非常重要的,為什么周先生沒有把它們包含到應用語言學的“三大應用”之中呢?我想,這是因為語言翻譯和詞典編纂這樣的領域,早已獨立于應用語言學的學科之外,成為能夠創(chuàng)造財富的很大的產(chǎn)業(yè)了。語言翻譯有像翻譯公司這樣的產(chǎn)業(yè),詞典編纂有像辭書出版社這樣的產(chǎn)業(yè),應用語言學已經(jīng)包容不下這樣大的產(chǎn)業(yè)了。當然,在應用語言學的學科體系中,仍然應該注意語言翻譯和詞典編纂,絕對不可以忽視它們。我想,對于這樣的復雜問題,周先生在提出“應用語言學的三大應用”時,早就考慮得很透徹了。所以,他沒有提“五大應用”,而提“三大應用”。這是卓有見地的。 1999年9月,我應邀到德國特里爾大學擔任客座教授,2000年初,我參加了一個關于多語種互聯(lián)網(wǎng)的國際會議,在與各國代表的交流中,我深深感到:中文要在國際互聯(lián)網(wǎng)占有相稱的地位,前提條件是利用拼音。利用拼音必須分詞連寫,使計算機知道漢字文本的詞的界分在哪里,否則一系列重要的技術問題都難于解決。于是,我寫信給周先生。周先生立即給我回信。在回信中,周先生親切地稱呼我為“同志”,他說:我稱呼您“同志”,是因為我們志同道合。您提倡中文分詞,詞之間留空格,我萬分贊成。這封信闡述了周先生關于中文分詞書寫的思想,非常重要。這里我照錄如下。 志偉同志: 我稱呼您“同志”,因為我們志同道合。您提倡中文分詞,詞之間留空格,我萬分贊成。
我多次說過:漢字文本雖然不分詞,可是閱讀的時候,必須在心中默默分詞,這叫做“分詞連讀”。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必須讀成“中華‖人民‖共和國”,不能讀成“中‖華人‖民共‖和國”。閱讀的時候,如果心中的分詞錯了,自己就看不懂文章的意思,因為我們的語言是用詞作為表達意思的單位的。 大約10年前,陳力為先生也曾經(jīng)提倡中文分詞,詞之間空格,可是響應的人非常少。 漢語分詞,實際包含兩個問題:(1)漢字文本,(2)拼音文本。 拼音的分詞,在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拼音標題上,原來已經(jīng)實行,寫成“XINWEN LIANBO”。但是,近來在反對拼音,更反對分詞的潮流中,又恢復了按照字(音節(jié))分寫的方式??尚Φ氖牵醒腚娨暸_的舊標題沒有改,而新標題改成 “XIN WEN LIAN BO”。在幾秒鐘之內,你可以看到兩種不同的拼寫方式在同一個電視臺出現(xiàn)。 在50年代,我和倪海曙、鄭之東等同志,嘗試漢語文本分詞書寫,詞之間空格,曾經(jīng)排印過兩個小冊子,作為試驗。大家看了說:不好看。不好看的原因是: (1)漢語文本里有許多單音節(jié)詞,空格使人以為是排版稀疏。 (2)漢語書面語往往是文言和白話夾雜,一會兒寫單音節(jié)的文言詞,一會兒又寫雙音節(jié)的白話詞,發(fā)生混亂。 我得到的理解是:分詞要從拼音做起,還要提倡書面語口語化。如果在小學的拼音教學中,拼音一概分詞書寫,形成習慣,就能夠事半功倍。聽說現(xiàn)在小學正在減少拼音的學習時間,反對拼音分詞書寫,理由是拼音不是文字。 我在10多年前,請香港中國語文學會資助方世增同志進行“分詞注音”的軟件研究,獲得成功。只要有漢字軟盤文本,就可以利用這個軟件在電腦上自動打印出漢字和拼音對照的文本,一行漢字,一行拼音,分詞書寫,同時標記聲調,錯誤率在5%左右。1萬漢字的文本只需要兩分鐘就能夠完成注音和打印。很可惜,這個軟件沒有得到利用,因為沒有出版社愿意出拼音讀物。 我想,提倡中文分詞,最好首先提倡拼音分詞書寫。有一個小故事:北京王府井的中國工商銀行大門外,10年前有拼音名稱: “ZHONGGUOGONGSHANGYINHANG 我勸他們改成分詞書寫,他們說沒有這筆經(jīng)費。敬祝 研祺! 周有光 2000-02-18 周先生在這封信中全面地說明了他對于中文分詞書寫的意見,這些意見在今天仍然有指導意義。特別是他提出“分詞要從拼音做起”的主張,是他長期調查研究得出的重要結論,值得我們大家深思。 “語言使人類別于禽獸,文字使文明別于野蠻,教育使先進別于落后。周有光 2005-02-26 時年10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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