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潘媛媛

《紅樓夢》中對林黛玉的生日沒有做過直接的正面描寫，但是僅僅三次簡單的提到，卻依舊包含了豐富的內(nèi)涵。本文試圖通過分析與林黛玉生日相關(guān)的事件及林黛玉生辰的內(nèi)涵來透視林黛玉及相關(guān)事件中人物的性格﹑林黛玉與相關(guān)事件中人物的矛盾﹑林黛玉在賈府的處境以及林黛玉的悲劇命運(yùn)。

一

釵黛生日的對比描寫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林黛玉在賈府的身份地位與處境。

《紅樓夢》中第一次寫到林黛玉的生日是第二十二回，是與寶釵的生日作為對比出現(xiàn)的。賈母因?qū)氣O是將笄之年，所以要親自為她做生日，鳳姐便與賈璉私下盤算怎么給寶釵過這個生日。

賈璉低頭想了半日道：“你今兒糊涂了，現(xiàn)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了?！兵P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么想定了,但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jì)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他作生日，想來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與林妹妹的不同了?！辟Z璉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我也這么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氣……”

這段對話雖然是圍繞寶釵生日進(jìn)行的，其中提到了林黛玉的生日，是對黛玉生日的“不寫之寫”。從釵黛生日“一多一少”的對比中，我們不難覺察出賈母對寶釵的偏愛。文中說“誰想賈母見寶釵來了，喜他穩(wěn)重平和，正值他才過第一個生日，便自己捐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他置辦酒戲”，可見“穩(wěn)重平和”的寶釵深得賈母之心。而與寶釵的“穩(wěn)重平和”形成鮮明對比的，便是黛玉的“尖酸刻薄”，庚辰本雙行夾批云“四字評到黛玉，是以特從賈母眼中寫出”。賈母喜歡“穩(wěn)重平和”的寶釵，又親自為她過了一個隆重的生日，而這一殊榮黛玉卻從未得到過，難免會引起她的不滿，甚至不愿“跐著光”去看戲。從釵黛的生日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到黛玉在賈府的處境不如寶釵，可以感受到她寄人籬下的尷尬與苦楚。雖然賈家能為她提供一個衣食無憂的優(yōu)裕的生活環(huán)境，但無意的被輕視被忽略甚至被不喜歡無疑是對自尊如雪的黛玉極大的情感上的傷害。黛玉所謂“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并不只是藝術(shù)的夸張。

黛玉的生日不僅被輕視，而且被忘記。第六十二回，探春因?qū)氂瘵p平兒﹑岫煙﹑寶琴都是同一天生日而發(fā)了一番感慨：

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個月，月月有幾個生日。人多了，便這等巧，也有三個一日，兩個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過，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別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爺?shù)纳?。過了燈節(jié)，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他們娘兒兩個遇的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日是璉二哥哥，二月沒人?！币u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沒人？就只不是咱家的?！碧酱盒Φ溃骸拔疫@個記性是怎么了！"寶玉笑指襲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記的?！碧酱盒Φ溃骸霸瓉砟銉蓚€倒是一日。每年連頭也不給我們磕一個……

直到此回黛玉的生日才被正式提起，我們也才知道黛玉生日是二月十二。探春歷數(shù)眾人生日，死去很久的太祖太爺?shù)纳沼浀?，“那邊的”的賈璉的生日記得，寶釵的也記得，唯道二月沒人。襲人提醒說二月十二是林姑娘，馬上又說“只不是咱家的”，“不是咱家的”是老道謹(jǐn)慎的襲人為探春的“忘記”而找的托詞，可是前文，探春也明明提到了寶姐姐，難道寶釵是她們家的嗎？怎么對寶釵的生日就能牢記不忘呢？本來，生在花朝節(jié)的黛玉生日是更不容易被忘記的。

黛玉的生日被忘記，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黛玉在賈府常常不受重視的情景，至少不如寶釵受重視。試想，如果賈府的主子們對黛玉有足夠多的重視與關(guān)懷，也曾像為寶釵過生日那樣為這個寄人籬下的少女過過一個隆重的生日，相信精明細(xì)心如探春者，就不會說“二月沒人了”。探春的記性不好，實(shí)是因?yàn)橘Z府的主子們對孤苦伶仃的黛玉關(guān)心太少了。

二

以林黛玉的生日設(shè)置語境，在此語境下比較釵黛的性格，尤其突出寶釵“會做人”的一面；此外還表現(xiàn)了黛玉與王夫人的矛盾，或者說“木石姻緣”與“金玉良緣”的矛盾。

第三十二回，寶玉與金釧調(diào)情被王夫人發(fā)現(xiàn)，金釧被攆，含恥自盡。金釧系王夫人貼身侍婢，寶釵聞訊前去安慰。她并不全知底細(xì)，便對王夫人說得頭頭是道，以為王夫人“固然是慈善人”，金釧失足是她糊涂，又勸慰“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fā)送他，也就盡主仆之情了”，倒是王夫人過意不去，說道：

“剛才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zāi)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yàn)檫@么樣，我現(xiàn)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里說著，不覺淚下．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jì)較這些?！币幻嬲f，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釵去。

這件事中又特別提到了“林妹妹的生日”。王夫人想給金釧兩件新衣服做裝裹，可鳳姐說可巧都沒做什么新衣服，只有“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黛玉的生日是二月十二，金釧事發(fā)文中明白說是“端午佳節(jié)”后，即農(nóng)歷五月初五之后，用黛玉過生日時做的新衣為金釧做裝裹，無論是在時間還是在情理上都可謂順理成章。但是如果細(xì)讀，就會發(fā)現(xiàn)鳳姐更準(zhǔn)確的說是作者的疏漏之處：為金釧做裝裹只有黛玉的新衣服可用嗎？我們應(yīng)該記得探春的生日是三月初三，距金釧之死日期更近。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說起詩社，大家議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就為社主……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元春早打發(fā)了兩個小太監(jiān)送了幾件頑器。合家皆有壽儀，自不必說。”（第70回）可知探春生日是三月初三。由此看來，不免使人心生疑問：難道探春過生日就沒有做新衣服嗎？依照賈府的規(guī)矩，過生日都是有一定分例的，探春自然也不例外。探春乃王夫人庶女，又通情達(dá)理，寬宏大量，不比黛玉“素日是個有心的”，“三災(zāi)八難的”，“忌諱”，用她的衣服豈不兩全其美？鳳姐心細(xì)至此，怎會忘記剛過去不久的姐妹的生日？況且，探春的生日與王夫人自己的僅僅隔了一天（第62回，探春說“三月初一是太太的”），

王夫人更不可能忘記?？墒菫楹纹岬健盀槟懔置妹米錾盏膬商住蹦?？這并不是作者的疏忽，而是大有深意在焉，“林妹妹的生日”引發(fā)的此事承載了豐富的內(nèi)涵。

首先，通過林妹妹的生日引出的矛盾把釵黛二人放在同一對比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二人的不同性格，突出寶釵“會做人”的一面。同是“做裝裹”，黛玉“忌諱”，寶釵“從不計(jì)較這些”，一小性，一隨和；一不討人喜歡，一善解人意，釵黛高下似乎可見。但是，再聯(lián)系前文，寶釵虛寬王夫人之心，并提議以錢了事，此時的慷慨贈衣就不免有邀買人心之嫌。但這就是真實(shí)的寶釵：偽善無情的是她，真心解難的也是她，她的會做人就體現(xiàn)在她知道什么時候有情什么時候無情以及對誰有情對誰無情，至情至性的黛玉怎會想到這些？“和寶釵相比，寶釵在老練而細(xì)致地適應(yīng)社會的法規(guī)，圓滑的做人，黛玉幼稚而自然地表現(xiàn)她的真性情”（王昆侖語），一偽一真，釵黛性格截然相異。

其次，明確了黛玉與王夫人的矛盾，也即是“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矛盾。在這件事中，王夫人首次表現(xiàn)出對黛玉的不大喜歡：素日是個有心的，三災(zāi)八難的，忌諱。有了這個不喜歡做前提，在接下來的第三十三回中接受襲人的讒言（所謂寶玉大了，該避嫌疑，實(shí)是由寶玉向黛玉訴肺腑而發(fā)）進(jìn)而確定對黛玉的態(tài)度就顯得順理成章了。此后黛玉在舅母那里便如“眼中釘”，以至于日后毀晴雯也首先想到“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第70回），黛玉素日在王夫人眼中心中由此可知也。而轉(zhuǎn)觀寶釵在這件事中，不僅巧妙的為開脫王夫人的罪惡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替王夫人掩飾了罪惡，還熱心地成全了王夫人的偽善之舉，此外，還彰顯了自己的熱心大度與通情達(dá)理，可謂一箭三雕。正如陳其泰在《紅樓夢回評》中所說，“寶釵聞王夫人說黛玉多心忌諱，忙說我從來不計(jì)較這些。只此一言而王夫人心中看得寶釵賢于黛玉遠(yuǎn)矣。越喜歡寶釵，自然越憎惡黛玉”，再聯(lián)系后來王夫人委托寶釵協(xié)理大觀園之事，都可看出她對寶釵的喜愛欣賞與高度信任。因此，我們可以合理推斷：在寶玉將來的婚姻問題上，王夫人必是棄黛擇釵﹑支持金玉而否定木石的。

這一切，都是以“林妹妹的生日”這一關(guān)鍵日期為依托﹑以林黛玉的性格為主線得到的，如果換成灑脫豪放的湘云﹑爽朗大氣的探春或者小巧嬌弱的惜春的生日都不可能產(chǎn)生這樣合情合理的情節(jié)發(fā)展，不可能表現(xiàn)這么復(fù)雜的人物矛盾，更不可能產(chǎn)生這樣輻射全局﹑直指結(jié)局的效果。脂硯齋點(diǎn)評紅樓夢，常常用“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形容曹雪芹的筆法，從“林妹妹的生日”上，我們可以領(lǐng)略到這種筆法令人驚嘆之處。

三

林黛玉的生辰是花朝節(jié)，這一特殊日期的安排不僅是林黛玉如花容顏幽潔品行的寫照，還暗示了她群芳之冠的地位，烘托其詩人氣質(zhì)，同時也與林黛玉的悲劇命運(yùn)有一種宿命的照應(yīng)。

林黛玉的生日，第62回曾借襲人之口明確說出是二月十二。二月十二不是一個平常的日子，我國民俗以二月十二為百花生日，稱為“花朝”，俗稱花神節(jié)，又稱“花神誕”?！短嵋洝防镌f“今吳俗以二月十二為花朝”，而早在宋代楊萬里的《城齋樂府》也提到“東京以二月十二為花朝”?；ǔ?jié)盛行于吳地，屆時有種花﹑賞花﹑賞紅等活動，“百花生日是良辰，未道花朝一半春;萬紫千紅披繡錦，尚撈點(diǎn)綴賀花神。”，就是舊時江南民間慶賀百花生日風(fēng)俗盛況的寫照。

江南女子林黛玉就出生在這樣一個美麗的日子，“可見她與花有一種特殊的緣分”（胡文彬語）。這個日子是她花一般美麗容顏﹑花一般美好青春的寫照：“嫻靜時如嬌花照水”（第3回）；是她花一樣幽芳品格的象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qiáng)于污淖陷渠溝”（第27回）；這個日子還十分巧妙的暗示了她“群芳之冠”的地位?！都t樓夢》中有以花喻人的傳統(tǒng)，如寶釵為牡丹，探春是玫瑰花，李紈為臘梅，以海棠花喻湘云，以榴花喻元春……而黛玉恰恰出生在“百花仙子”生日的這一天，百花齊為之賀，所以，“如果說，他（按：指曹雪芹）把天地間靈秀之氣所鐘的女兒喻之為花，那么林黛玉就是花的精魂……”（呂啟祥語）百花是自然與美的象征，與百花同辰又烘托出黛玉愛自然愛天地間一切美好事物的詩人天性。

然而，花開必有花謝日，開時的秾致熱烈又恰恰反襯出花紅委地時的可傷可憐，黛玉曾有“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第27回）的血淚吟唱，與湘云中秋聯(lián)句時亦有“冷月葬花魂”（第76回）的幽冷詩句，可以說都是其必將凋零的命運(yùn)的讖語，而黛玉葬花，所葬的是自己的青春美貌，自己的美好理想和愛情，以及自己美麗的的生命。如林冠夫說，“她短促的一生，在封建社會的雨橫風(fēng)狂中飄零凋謝，正意味著美的被毀滅?！痹倬唧w聯(lián)想到“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第98回）一章黛玉魂歸時凄慘悲涼的場面，不由叫人感嘆其生時的千般濃艷，去時的萬分哀怨，嘆息人情的炎涼，世俗的丑惡，對“花的精魂”林黛玉被“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而致使“紅消香斷”的悲劇命運(yùn)產(chǎn)生深切的同情與悲悼。黛玉魂歸重返太虛幻境消結(jié)情案后，被封為百花之神主，這與其花朝生日不僅構(gòu)成了一個完滿的結(jié)構(gòu)，還形成了宿命上的照應(yīng)。

林黛玉的生日在《紅樓夢》中沒有獨(dú)立的情節(jié)，沒有特別描寫的場面，僅僅是不寫之寫或輕描淡寫，然而依舊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紅樓夢》的眾多生日描寫中，黛玉的生日是別開生面的一個，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構(gòu)思能力與寫作技巧，令人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