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真的敬畏天命嗎？

宋志堅

有論者要證明宋朝不是專制王朝，先是將“權(quán)歸人主，政出中書”大大地鼓吹了一番，大概感到底氣不足，又經(jīng)過一番“考察”，找到了“宋代君主身上的十道束縛”，“權(quán)歸人主，政出中書”的“共治政體”還只是其中之一，位列“十道束縛”之首的乃是一個“天”字，包括天命、天道、天譴，或可以“天命”統(tǒng)而言之，體現(xiàn)為“敬畏天命”，舉出的實例，就是宋真宗：“宋真宗咸平六年（1003），‘有星孛于井鬼，大如杯，色青白，光芒四尺余’，這一反常的天象讓真宗誠惶誠恐，對宰相說，‘朕德薄，致此謫見，大懼災(zāi)及吾民。密邇誕辰，宜罷稱觴之會，以答天譴?！B生日也不敢過了?！蹦憧纯?，“天譴”能讓皇帝老兒“誠惶誠恐”，你讓他怎不“敬畏天命”？！

同是這位宋真宗，還有個與“天”有關(guān)的故事。那是在此五年之后，即1008年，京城承天門降下的“天書”——長二丈許的黃帛，“緘物如書卷，纏以青縷，封處隱隱有字”，煞有介事。這是這位“敬畏天命”的皇帝事先對大臣們說的，說他看到“星冠絳衣”的神仙了，在一片光明中出現(xiàn)的。這位“星冠絳衣”的神仙告訴他，某年月日，將有天書《大中祥符》三篇降世。此后果然應(yīng)驗，且有皇城司前來奏報，誰能不信？！在“天命”面前，宋真宗硬是放下九五至尊的身段，親率文武大臣，步至承天門，一拜再拜，還親手將這“天書”搬到車輿之中，引至道場，命人當(dāng)眾啟封宣讀。

宋真宗對“天命”如此敬畏，把“天”列為“宋代君主身上的十道束縛”之首的論者，卻不拿來為他所用，是他孤劣寡聞，不知宋代曾有如此精彩的故事嗎？不是的。故事后面還有故事。說下去，他的“十道束縛”就會斷裂。

檀州之盟后，宋真宗聽信王欽若離間寇準(zhǔn)的饞言，貶了寇準(zhǔn)，卻一直難驅(qū)屈辱的心魔。王欽若又為之獻上一計，即以封禪“鎮(zhèn)服四海，誇示外國”,但“自古封禪，當(dāng)有天瑞希世絕倫之事乃可”,于是王欽若又說：“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以人為之哉……陛下謂河圖洛書果有邪？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耳?！庇谑撬煊小靶枪诮{衣”的神仙與承天門的天書，以及宋真宗帶著一批大臣演出的那場隆重迎接恭敬叩拜“天書”的鬧劇。此后“詔議封禪”，當(dāng)時最大的形象工程就轟轟烈烈地啟動了。

敬畏“天命”乎？盜用“天命”乎？不怕“天譴”乎？

不可忽略鬧劇的后果，“天下爭言祥瑞”，“群臣爭頌功德”，一派太平景象。盡管邊患仍在，宋真宗也不再感到屈辱，而是“頌歌盈耳神仙樂”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咸平六年，只是因為“天象”有異，而使宋真宗誠惶誠恐，“大懼災(zāi)及吾民”；大中祥符元年，確是天災(zāi)不斷，“天譴”在即，宋真宗卻陶醉在“天下爭言祥瑞”和“群臣爭頌功德”的喜悅之中。盡管“千夫諾諾”，也有“一夫諤諤”，原先害怕“天譴”，敬畏“天命”的宋真宗卻根本聽不進去。

崔立是敢于“諤諤”的“一夫”。史書記載：“自封禪之后，士大夫奏符瑞，獻贊頌。崔立獨言：‘水發(fā)徐（州）、兗（州），旱邊江、淮，無為（縣）烈風(fēng)，金陵大火，是天所以戒驕矜也，而中外多上云霧草木之瑞，此何足為治道言哉？’不省?！弊詈蠖帧安皇　彼÷缘闹髡Z，不言自明。崔立都直接將天災(zāi)與天譴聯(lián)系起來了，人家硬是“不省”。

孫奭是敢于“諤諤”的“一夫”。史書記載，“欽若之計既行，陳堯叟、陳彭年、丁謂、杜謞益以經(jīng)義附和，而天下爭言祥符”之時，“孫奭言于帝曰：‘天何言哉，豈有書也！’帝默然。”此“默然”者，“帝”無言以對也?！皷|封”之后，還要“西祀”。孫奭又“上陳不可者十”，且直言：“將以欺上天，則上天不可欺；將以愚下民，則下民不可愚；將以惑后世，則后世不可惑”，又引《左傳》之語說：“‘國將興聽于民，國將亡聽于神’，陛下何為而不思也！”此言獲得的反響，僅是“帝嘉其忠而不能從”。

“天命”而又外加“人言”，還是阻止不了宋真宗的一意孤行?！八未魃砩系氖朗`”之首就形同虛設(shè)，

說宋真宗全然不信“天命”，不怕“天譴”，也未必盡然。封禪前的那場“天書”鬧劇中，有一個小插曲。王欽若對他說“河圖”“洛書”不過是“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他仍心存疑惑，又問杜謞。史書記載：“謞老儒，不測上旨，漫應(yīng)之曰：‘此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耳?！垡饽藳Q”。這是他似信似不信，似怕似不怕，似敬似不敬的佐證。

“天命”云云，古已有之。春秋時的楚嚴(yán)王還說“天不下災(zāi)異，天其忘子[予]乎”呢！倘若細(xì)加考察，則大致都處于“似信似不信，似怕似不怕，似敬似不敬”的狀態(tài)。連說“五十而知天命”的孔夫子，都未必全信“天命”，“天何言哉”就出于他孔子之口。何況，除了能使權(quán)勢者心生相當(dāng)有限的敬畏，“天命”更有愚弄老百姓的功能。

現(xiàn)代人對于權(quán)力的約束，能建筑在宋真宗這等“敬畏天命”的沙灘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