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開元中，泰階平，四海無事。玄宗在位歲久，倦于旰食宵衣，政無大小，始委于右丞相。
    稍深居游宴，以聲色自娛。先是元獻(xiàn)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即世。宮中雖良家子千數(shù)，無可悅目者，上心忽忽不樂。
    時每歲十月，駕幸華清官，內(nèi)外命婦，熠耀景從，浴日余波，賜以湯沐，春風(fēng)靈液，澹蕩其間。上心油然，若有所遇，顧左右前后，粉色如土。
    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nóng)楊玄琰女于壽邸，既笄矣。鬢發(fā)膩理，纖秾中度，舉止閑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湯泉，詔賜澡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fā)，轉(zhuǎn)動照人。上甚悅。
    進(jìn)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導(dǎo)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搖，垂金珰。
    明年，冊為貴妃，半后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tài)，以中上意。上益嬖焉。時省風(fēng)九州，泥金五岳，驪山雪夜，上陽春朝。與上行同輦，止同室，宴專席，寢專房。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暨后宮才人、樂府妓女，使天子無顧盼意。自是六宮無復(fù)進(jìn)幸者。非徒殊艷尤態(tài)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
    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貴，爵為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宮，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侔矣，而恩澤勢力，則又過之，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cè)目。故當(dāng)時謠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br>     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br>     其為人心羨慕如此。
　　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及安祿山引兵向闕，以討楊氏為詞。潼關(guān)不守，翠華南幸，出咸陽，道次馬嵬亭。六軍徘徊，持戟不進(jìn)。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晁錯以謝天下。國忠奉牦纓盤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快。上問之，當(dāng)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fàn)恐ァ}皇展轉(zhuǎn)，竟就死于尺組之下。
    既而玄宗狩成都，肅宗受禪靈武。
    明年大兇歸元，大駕還都。尊玄宗為太上皇，就養(yǎng)南宮。自南宮遷于西內(nèi)。時移事去，樂盡悲來。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宮槐秋落、梨園弟子、玉琯發(fā)音、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顏不怡，左右歔欷。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求之夢魂，杳不能得。
　　適有道士自蜀來，知上心念楊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術(shù)。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術(shù)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馭氣，出天界，沒地府以求之，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極天海，跨蓬壺。見最高仙山，上多樓闕，西廂下有洞戶，東向，窺其門，署曰“玉妃太真院”。
    方士抽簪扣扉，有雙鬟童女，出應(yīng)其門。方士造次未及言，而雙鬟復(fù)入。俄有碧衣侍女又至，詰其所從。方士因稱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之?！?br>     于時云海沈沈，洞天日晚，瓊戶重闔，悄然無聲。方士展息斂足，拱手門下。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br>     見一人冠金蓮，披紫綃，珮紅玉，曳鳳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
    次問天寶十四載已還事。
　　言訖，憫然。指碧衣取金釵鈿合，各析其半，授使者曰：“為我謝太上皇，謹(jǐn)獻(xiàn)是物，尋舊好也?！?br>     方士受辭與信，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固征其意。復(fù)前跪致詞：“請當(dāng)時一事，不為他人聞?wù)?，驗于太上皇，不然，恐鈿合金釵，負(fù)新垣平之詐也?！?br>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載，侍輦避暑于驪山宮。秋七月，牽?？椗嘁娭Γ厝孙L(fēng)俗。是夜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華，焚香于庭，號為乞巧。宮掖間尤尚之。時夜殆半，休侍衛(wèi)于東西廂，獨侍上。上憑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為夫婦。言畢，執(zhí)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br>     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復(fù)墮下界，且結(jié)后緣?；驗樘欤驗槿?，決再相見，好合如舊?！?br>     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惟自安，無自苦耳?！?br>     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震悼，日日不豫。其年夏四月，南宮宴駕。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于盩厔任。鴻與瑯玡王質(zhì)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攜游仙游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質(zhì)夫舉酒于樂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于世。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
    樂天因為《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京，垂于將來者也。歌既成，使鴻傳焉。世所不聞?wù)?，予非開元遺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紀(jì)》在。今但傳《長恨歌》云爾。
　　附錄《長恨歌》 白居易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仨恍Π倜纳鶎m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聞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驪宮高處人青云，仙樂風(fēng)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fù)止，西出都門百余里，
　　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峨眉馬前死?；ㄢ毼?zé)o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黃埃散漫風(fēng)蕭索，云?？M紆登劍閣，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天旋日轉(zhuǎn)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fēng)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苑多秋草，宮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fā)新，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漏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展轉(zhuǎn)思，遂教言士殷勤覓。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殿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zhuǎn)教小玉報雙成。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三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fēng)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孽黃金合分鈿。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碧扉L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譯文】
    唐玄宗開元年間，天下太平，四海無事。玄宗在位多年，對繁忙的國事產(chǎn)生了厭倦，把朝中的大小事務(wù)，都交給了右丞相處理。
    他深居內(nèi)宮游樂飲宴，用音樂和美色使自己快樂。先是元獻(xiàn)皇后、武淑妃都受過寵幸，她們相繼去世后，宮中雖有上千的良家女兒，沒一個被他看上眼的，他整天失意而不愉快。
    每年十月，皇帝的車駕都要去華清宮，宮內(nèi)外有封號的婦女，都打扮得鮮亮光彩，緊隨皇帝的車駕?；实巯催^澡，就賞賜她們在御用溫泉中洗浴。春風(fēng)吹拂著華清池的水，令人舒暢，皇上的內(nèi)心自然而然地期望能遇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女子?？纯辞昂笞笥业膵邋际敲嫔缤?。
    派高力士到宮外暗地里搜尋美女。在壽王的府第得到了弘農(nóng)郡楊玄琰的女兒。她已成年，鬟發(fā)細(xì)潤，纖細(xì)豐腴正合適，行為舉止文雅嬌媚，就像漢武帝的李夫人。另外賜她個溫泉浴池，讓她洗浴。出水后，體弱無力，好像連輕柔的絲綢衣也經(jīng)受不住，更加光彩煥發(fā)，旋轉(zhuǎn)照人，皇上非常喜悅。
    正式覲見皇上那天，奏起了《霓裳羽衣曲》為她引導(dǎo)。定情的那晚，皇上送給她金釵鈿盒，用以加深彼此間的感情，又讓她頭上戴著步搖，耳上掛著金耳墜。
    第二年，冊封為貴妃，待遇相當(dāng)于皇后的一半。從此楊貴妃刻意把自己打扮得更加艷麗，談吐更加敏捷，用柔媚的各種姿態(tài)，以迎合皇上的心，皇上更加寵愛她。當(dāng)時皇上巡視九州各地，粉飾五岳，在驪山上度過雪夜，在上陽宮度過春天的早晨。貴妃與皇上走時同車，住宿同房，飲宴專席，睡覺專房?；噬想m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和后宮的才人、樂府的歌女，她讓皇上沒有愛慕她們的興趣。從此六宮中再也沒有別人為皇帝侍過寢。這不僅是由于她突出的容貌和嫵媚的風(fēng)姿所至，還因為她聰明、智慧、善于討好獻(xiàn)媚。她能揣摸皇帝的心意并諂媚逢迎他，這是無法言傳的。
    貴妃的叔父兄弟都位列高貴顯要，爵位是通侯，三個姊妹被分別封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富貴等同于皇族，車輛、衣服、住宅與大長公主相同，而待遇和權(quán)力卻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皇族。他們出入宮門無人敢問，京城的長官也不敢正視他們。所以當(dāng)時有歌謠唱道：“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br>     又說：“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楣。”
    可見他們被人們羨慕到了何種地步。
    天寶末年，她哥哥楊國忠竊踞了丞相之位，蒙蔽圣上玩弄國家大權(quán)。安祿山領(lǐng)兵向京城進(jìn)發(fā)，以討伐楊氏家族為借口。潼關(guān)失守，皇帝南逃。出咸陽，途中駐扎在馬嵬坡時，禁衛(wèi)軍徘徊不前，拿著兵器不肯前進(jìn)。隨從的官員跪在皇帝車駕前，請求像漢景帝誅殺晁錯那樣，殺楊國忠以謝天下。楊國忠捧著用毛做成的帽帶和水盤向皇帝請罪自刎，被處死在路旁。但部下還不高興，皇上問他們，當(dāng)時有敢說話的人，請求殺掉楊貴妃遏止天下人的怨恨?；噬现离y以改變，可又不忍心看見貴妃死，就扯起袖子擋住臉，讓人把她拉走。貴妃慌張掙扎，最后死在三尺白綾之下。
    不久玄宗逃到成都，肅宗在靈武繼承了皇位。
    第二年，兇徒安祿山被殺死，天下又太平了，玄宗的車駕回到了京都。肅宗尊玄宗為太上皇，讓他到南面的興慶宮養(yǎng)老，不久又遷到西內(nèi)太極宮。時光流逝，往事已去，玄宗樂盡悲來。每到春日、冬夜、夏天的蓮花盛開、秋天宮中的槐樹落葉、看藝人演戲、聽樂伎吹奏玉蕭，特別是《霓裳羽衣曲》一響，玄宗心中就郁郁寡歡，侍從們也嘆息不止。三年中思念之情沒有減少。祈求夢中相見，也蹤影不見。
    正好有個道士從四川來，知道太上皇心里非常思念楊貴妃，說自己有李少君的招魂之術(shù)。玄宗非常高興，讓他尋找貴妃的魂靈。方士使出全部法術(shù)來尋找，沒找到。又騰云駕霧，上天入地的尋找，仍沒找到。又廣泛搜求東西南北四方和天地。東到極遠(yuǎn)的天邊，跨過蓬萊，見一最高的仙山，上面有很多樓閣，西廂房下有個房間與房間相通的門戶，朝東，看那門，上寫著“玉妃太真院”。
    方士拔下簪子敲門，有個扎著雙鬟的女童出來，方士慌忙得還沒開口，女童又進(jìn)去了。一會兒，有個穿青綠衣服的侍女到了，問他從哪來。方士說是唐朝天子的使者，并傳達(dá)了玄宗的使命。青綠衣人說：“玉妃正睡覺，請稍等片刻?！?br>     這時云霧繚繞，神仙住的地方天色漸暗，美玉做成的門重新關(guān)上，寂靜無聲。方士屏住呼吸，停步不前，兩手抱拳站在門口。過了很久，綠衣侍女才帶著方士進(jìn)去，并且說：“玉妃出來了?！?br>     見一人戴著金蓮花頭冠，穿著紫色的薄綢衣服，身佩紅玉，穿著后妃的花鞋，侍女七八個陪著，向方士行禮，問：“皇帝好嗎？”
    又問起天寶十四年以后的事。
    說完，一臉哀憐的樣子。讓青綠衣侍女取來金釵鈿盒，各分開一半，交給使者，說：“替我謝謝太上皇，敬獻(xiàn)這些東西，是為了找回過去的交情?！?br>     方士拜受了玉妃的話和信物，要走時，顯出不滿足的樣子。玉妃再詢問還有什么要求。他走上前跪下說：“請告訴我一件事，不被他人知道的，以便向太上皇證實。不然，恐怕即使有鈿盒金釵，也會被當(dāng)作漢文帝時以道術(shù)行騙的新垣平一樣的騙局。”
    玉妃顯出一無所知的樣子退后幾步站住，若有所思。一會兒，才慢慢地說：“天寶十年，我侍奉皇帝在驪山宮中避暑。那天是七月初七，牛郎織女相會的晚上。秦人的風(fēng)俗，是在那夜掛起錦繡，擺上飲食、瓜果，在院里燒香，稱作乞巧，宮中更重視這事。當(dāng)時已到半夜，侍衛(wèi)們已在東西廂房中休息，我單獨侍奉皇上?；噬峡恐业募缯局?，仰望天空感嘆牛郎織女的遭遇。我倆秘密地發(fā)誓，愿世世代代做夫妻。說完，拉著手各自傷心哭泣。這事只有皇上知道?！?br>     玉妃又傷悲地說：“由于這個念頭，我不能在此住了，要再回人間，以結(jié)今后的緣份。或在天上，或在人間。我倆還會再相見，合好如初?！?br>     還說：“太上皇在人間也不長了，希望多保重，不要自尋苦惱?！?br>     使者回來奏報了太上皇，太上皇心中驚愕悲傷。天天都不快樂。這年夏天四月，在南面的興慶宮離世。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的白居易跟著校書郎尉在盩厔，陳鴻與瑯琊的王質(zhì)夫是同鄉(xiāng)，閑暇時一起在仙游寺游覽，說到此事，相互感慨萬千，王質(zhì)夫舉杯站在白居易面前說：“迎合世俗的事，不是遇見超出世人的才能加以潤色，就會隨著時間的流失，而被人遺忘。你詩寫的好，善于描寫情感。嘗試著歌頌他們，怎么樣？” 
    白居易的《長恨歌》。讀懂的人不但被這事所感動，還警告了特別漂亮的女人，是阻塞皇帝視聽、禍亂朝廷的禍根，留傳給后人。詩寫好后，讓我作傳。世上的人不知道，我不是開元年間人，不知道這事，世人所知道的，都是《玄宗本紀(jì)》上的那些事，現(xiàn)在作《長恨歌》以傳世。
　　附錄《長恨歌》 白居易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仨恍Π倜纳?，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聞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驪宮高處人青云，仙樂風(fēng)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fù)止，西出都門百余里，
　　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峨眉馬前死?；ㄢ毼?zé)o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黃埃散漫風(fēng)蕭索，云棧縈紆登劍閣，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天旋日轉(zhuǎn)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fēng)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苑多秋草，宮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fā)新，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漏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展轉(zhuǎn)思，遂教言士殷勤覓。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殿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zhuǎn)教小玉報雙成。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三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fēng)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孽黃金合分鈿。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碧扉L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