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熱愛翻譯是不夠的。翻譯是一種綜合能力。作為年輕初學者,這直接反映在你的理解力上。你現(xiàn)在才二十多歲,即使是讀漢語或漢譯的理論著作或論述,以至詩歌或散文,可能也還有理解障礙,這是因為你還沒有較高深的概括能力和抽象能力。概括能力和抽象能力是與生活經(jīng)驗和閱讀經(jīng)驗分不開的,甚至影響你的判斷力。假如一個出色譯本是這樣一種概括和抽象的產物,而你讀不懂,你就有可能歸咎于翻譯不好。相反地,你也有可能把一個譯得不大準確卻似乎好懂的譯本,當成好譯本。在漢語或漢譯里,你覺得似懂非懂的,一個老練讀者看來,卻是明白的。你把似懂非懂的東西譯成似懂非懂的東西,在你看來沒問題,但有經(jīng)驗的人一看就是誤譯。這也解釋了一個現(xiàn)象,其他領域都有神童或早熟的天才,翻譯領域里沒有。一個譯者三十五歲能出版一部自己后來不汗顏的翻譯作品,已算是個幸運兒。我自己就不是這樣的幸運兒。 雖然你的閱歷和理解力會增加,但不見得就能因此而自動在十年后以至二十年后變成一個具有高度理解力的出色譯者。有不少譬如二十年前就做詩歌翻譯的人,翻譯質量原本就低,二十年后其外語水平幾乎從未提高過,數(shù)量卻不斷增加。而他們都不自知。這是一個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的怪現(xiàn)象:自己外語水平低而不知道自己外語水平低,或裝作不知道,因而不知道需要去提高。一個勉強的類比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很多人水平奇低,卻一輩子樂此不疲。對這樣的熱愛或熱情,我是持嚴重保留態(tài)度的。有鑒于此,我想給你一個建議:要自強不息,不斷改善和提高自己的外語水平。但又鑒于翻譯是一種綜合能力,因此我提出以下十點,作為你全面提高自己的翻譯水平的指針。 一、大量閱讀漢語著作。現(xiàn)在你也熱愛創(chuàng)作,因此,這應該不是問題。尤其是,隨著年齡增長,你的閱讀量將會大增。 二、大量閱讀漢譯著作。一般來說,熱愛創(chuàng)作的人也熱愛漢譯著作,因此,這也不是問題,尤其是隨著你創(chuàng)作力提高,你對漢譯著作的胃口也將提高。 三、就你而言,大量閱讀英語文章和著作。這是最關鍵的:既是你避免僅僅成為熱情的譯者的重要一步,也是你將來可能成為優(yōu)秀的譯者的重要一步。如果你平時有閱讀中文報刊、著作和中譯本的習慣,那你也必須培養(yǎng)閱讀同類英文報刊、著作和英譯本的習慣。英語的難度,最終不在詞匯或生字上,因為意義都在上下文中。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么所有詞匯和生字你都徹底查過了,甚至都能把那段文章和那個句子背下來了,可仍然不明白。讀英語作品就像移民,你必須越出你原來的舒適區(qū)。你在英語讀物的世界中,最初是人地生疏,無所適從,也不知所謂,無比自卑,無比沮喪。但你會適應并奮發(fā)圖強——不過如同移民,你別寄望很快適應,可能需要三五年,十年八年。不要緊,那地方最終會成為你的新舒適區(qū)。有一天,當你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忘了前幾天看過的某篇文章里提到的某件事,到底是從漢語文章還是英語文章中看到的,你就算大功告成了。那么,如何開始呢?這很簡單也很困難:不求甚解地讀,似懂非懂地讀。如同讀中文:請問,你讀了這么多母語文章和著作,能自如地寫中文,可你一年查過多少詞典?我不是說你要完全放棄查英語或英漢詞典,但既然你喜歡做翻譯,那你就可以通過每天做一定數(shù)量的翻譯來查詞典和學習生字,翻譯之外的英語作品閱讀,則應完全不查詞典或每小時查不超過譬如說十個、五個、三個、二個、一個生字,視乎你的實際需要而定。 四、這也是同樣重要的一步:雖然你喜歡寫詩譯詩,但你最好暫時不要譯詩,或只偶爾譯詩,而把大部分時間用來翻譯評論。為什么翻譯評論?因為評論最能考驗你的概括能力和抽象能力,另外評論也是現(xiàn)當代最新鮮、活潑和多樣的文體。你的英語水平達到什么程度,你譯詩時可以蒙混過關,但譯評論時就無可逃避。這不是說別人來監(jiān)視你或挑剔你,而是說你自己知道這些文章雖然理解起來困難卻本應是清楚明白或被假設是清楚明白的,如果你不懂,就是真不懂,而不是像詩歌那樣含混。如果別人替你校對,含混處一指出來你就豁然開朗。當你可以無礙地讀一篇評論文章,又能基本上無誤地把它譯成中文,那你就具有相當?shù)睦斫饬头g技巧,這個時候再來譯詩,就事半功倍。你也就會發(fā)現(xiàn),詩歌其實并不像一般人以為的那樣含混。 你曾問我為什么不多譯些詩,而譯那么多文論。你似乎暗示說,太可惜了,不多譯些詩。但我正是把翻譯文論來作為翻譯詩歌的穩(wěn)固基地。我譯文論,是為了增強英語理解力和漢語表達力,補充能量,更新自己,隔幾年譯一兩位詩人或譯幾批詩。由于帶著新的視域,新的能量,新的感受力、理解力和表達力,譯出的詩歌品質才會有所進步和提高,以及有所不同。另外,我確實非常喜歡文論這種體裁,它最能夠把我對現(xiàn)代漢語的直覺表達出來。我還希望我的譯文能給有這種共同直覺的讀者提供營養(yǎng)和支持,而他們可能已經(jīng)是或將會是現(xiàn)代漢語寫作的活躍參與者和生力軍。 現(xiàn)在我們談談第五個條件,就是選擇力和判斷力。這是你將來能否成為一位優(yōu)秀譯者的關鍵。太多有興趣于詩歌翻譯的人,都喜歡拿些名家的譯作來比較,或拿現(xiàn)有參差不齊的譯作來比較,然后給出自己的見解,也就是判斷,或提供自己的改善版。但是在別人譯作的基礎上判斷文字好壞,實際上與判斷原著的好壞沒有差別,而判斷標準無外乎中學教師批改作文式的趣味,以及僅限于文學小圈子的審美。他們把大部分心思用在遣詞造句上,結果往往是,他們提供的譯文都看上去四平八穩(wěn),實際上毫無鋒芒、力量、細微差別。這還不包括他們根據(jù)別人的理解來理解,而根據(jù)別人的理解來理解是害處極大的,例如失去獨立的個人感受力及其新鮮感,被誤譯所誤導等等。靠自己獨特和獨立的感受來譯,相當于寫文章提出獨特和獨立的見解,而拿自己的譯作來與名家譯作比較,或修改名家的譯作,則相當于寫文章討論別人獨特和獨立的見解,雖然樣樣周到,但畢竟缺乏原創(chuàng)性。當我們獨立閱讀一首詩并有深刻感受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接受了一股靈氣,如同在創(chuàng)作上當我們對事物有深刻感受的時候我們也是接受了一股靈氣。翻譯這首詩時,雖然我們還要做很多其他功夫,包括查字典,但我們主要是努力把那股靈氣表達出來,如同創(chuàng)作時把那股靈氣表達出來。而比較或修改名家名譯,就如同面對一首原創(chuàng)的好詩,在還沒有接受到那股靈氣的情況下就對它評頭論足。 我不是否定名家譯作的價值,相反,應重視名家譯作的成果,但不應把我們自己不成熟的實踐參與進去——那怕自己是成熟的,也不應參與進去。把自己的實踐拿來跟名家比較,由于我們每個人都有唯我論的傾向,這樣當你敢拿出來,尤其是如今網(wǎng)絡暢通,隨便都能發(fā)表出來,變成公開的,這便等于是肯定自己。還有比這妄自尊大的嗎?妄自尊大還不算什么,但還有比這更有損于自己的精進的嗎?而譯作如同寫作,當你敢于拿自己的東西出來跟名家比較,那意味著無論你的譯作多么糟糕,都會有人欣賞的。我們都看過太多平庸的作者,平庸了整整一生,而且還成群結隊,這是為什么呢,因為同一層次的平庸作者和讀者太多了,他們都巴望著更多平庸之作供他們消耗。重視而不比較,專注于深入感受和體會各名家的譯作。比如說某外國詩人有三個譯本,你就專心把每個譯本都讀了,甚至不深讀也不要緊。如果他們都是優(yōu)秀譯本的話,你也許會先傾向于喜歡其中一個。但是任何譯本,哪怕是整體上高水準的,也會有一些低水平的發(fā)揮。而低水準的,也會有個別的高水平發(fā)揮,即使不是高水平,也會因為譯者某些語言取向與你暗合而為你所擊賞。這意味著,你要當一個真正忘我的讀者,而不是作為一個譯者或未來譯者而閱讀。當你判斷時,你也是作為一個忘我的讀者而不是參與者,這樣便具備了獨特感受和獨立觀點。你作為譯者的修養(yǎng),便是從這里開始的。相反,拿自己的東西去跟名家比較,或修改名家的譯作,往往只會誘發(fā)虛榮心。 但你如何真正地開始翻譯呢?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自己去發(fā)現(xiàn)未被譯過的外國作者或被譯過但未引起足夠重視的作者。這就要求你以廣泛閱讀原著作為基礎,而且同樣是首先作為一個忘我的讀者。當你讀到好東西時,你便有了想譯介過來的沖動,這個時候,便是你身上那個潛在的譯者現(xiàn)身的時候了。這也是你在前四個條件的基礎上行使判斷力的時候。如果沒有良好的判斷,你同樣有可能是一個雖然熱情卻平庸的讀者。而一個優(yōu)秀的譯者,首先應當是一個優(yōu)秀的中文讀者,其次(或更準確地說,同時)應當是一個優(yōu)秀的外文讀者,即是說,你要通過大量閱讀,包括參照自己成為一個優(yōu)秀中文讀者的經(jīng)驗,逐漸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優(yōu)秀的外文讀者,能夠看標題就略知文章水平,讀文章第一段就能進一步從其語氣或文字功夫判斷其好壞,如果是好的,再讀該作者另兩三篇文章即能知道這是偶然佳作或這位作者是整體地高水準的作者。當然,讀詩不這么容易分辨,參照系統(tǒng)更復雜,有時還得靠偶然因素或運氣,如同我們讀當代漢語詩人或漢譯外國詩人那樣。當你外文讀得多了,見識廣了,還可以回過來影響和提高你作為一個優(yōu)秀中文讀者的判斷力。 第六個條件,不一定是真理,卻針對一個普遍現(xiàn)象。年輕的翻譯初學者,十之八九——也許還不止——是調動自己的資源來翻譯,這看上去似乎沒錯。問題是你的資源根本就是有限的,而假如你翻譯一位大師,你如何用你有限的資源來翻譯呢,當然是讓大師來模仿你。結果可想而知。這便涉及到翻譯的文體的問題。就這個例子而言,你應先模仿翻譯體,進而模仿大師。所謂翻譯體,是傾向于比較直譯的文體,不少高水準譯文,尤其是文論和理論、社科著作,都是這個傾向的。報刊文章的翻譯,也是這個傾向的。你在這個時候發(fā)揮你自己的個性,很容易捉襟見肘。倒不如多譯些文章,翻譯過程中盡量把每一個基本語言單位都譯出來,句法結構也盡可能抄過來,但又要保持現(xiàn)代漢語適當?shù)牧鲿承?。我們一般的翻譯概念是原著→譯入語(即母語)。我這個概念則是原著→翻譯體←母語。當然,這里的母語,并不是全部漢語資源,而僅僅是你個人十分有限的漢語資源。你把原著的資源移入翻譯體,也把你的母語資源移入翻譯體。由于你同時是一位正在從事母語文學創(chuàng)作或有意朝這個方向努力的作者,因此譯入翻譯體就對你更有利了。簡言之,如果你譯入翻譯體,你將放棄你自己原來某些風格上的偏愛和取向,而經(jīng)過翻譯體的磨練,你將擴大你的母語創(chuàng)作能力,包括句法、文字和意象的組織力和表達力。在具備相當豐富的經(jīng)驗之后,你的翻譯體能力會反過來擴大你的母語判斷力和領悟力。達到更高境界時,可同時以翻譯體來占有原著和母語,也即偏重翻譯體,兼顧原著和母語的特色;也可偏重母語和翻譯體,兼顧原著特色;又可偏重原著和翻譯體,兼顧母語特色——最后一種也是較歐化的選擇。幸運的話,你也許還能同時兼融三者,去到一個“語出自然”的境界,即是說,隨心所欲沒有章法卻自成一家。 我之所以提出譯入翻譯體這個概念,是因為我看到太多人,包括你,把原著譯入自己有限的母語和有限的趣味,結果是自己雖然已陸陸續(xù)續(xù)從事三五年或十年八年的翻譯和創(chuàng)作,卻兩方面都沒有進展,基本上語言、措詞和文體、風格都在原地打轉,也就是繞著自己的趣味打轉。另一個不利傾向是,永遠使用同一個語調,那也基本上是你自己的語調。也就是說,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自己的翻譯基本上沒有界線。而一位原作者無論是什么樣的風格和文體,晦澀或簡潔,只要譯入翻譯體,以及只要譯者理解力過關的話,其水平都不會差到那里去的,即是說,可讀性都是相當高的,至少不會太低。 簡言之,應通過譯文來改變自己,而不是用狹小的自己來改變譯文。 但你會問,有沒有更好的選擇,難道翻譯體似乎成了唯一可能的選擇?有的。還有更好的選擇,那是大作家式的翻譯家。這是一個最有可能成為偉大翻譯家的選擇。也即,在前幾個條件的扎實基礎上,譯者把自己培養(yǎng)成如同一位杰出作家,甚至也有杰出作家的種種怪癖。這種譯者,是真正的翻譯家,自己不創(chuàng)作,但性格和修養(yǎng)都完全是大作家型的,并把所有作家修養(yǎng)都灌輸?shù)椒g家身上。像英國的阿瑟·韋利,本身是一位比詩人還詩人的詩人,但不寫詩,好像除了很早的時候寫過幾首。中國詩在當今世界上的地位主要是由他奠定的,白居易聞名世界也主要是他的功勞。日本文學的翻譯,他也是大宗師。就中國而言,傅雷也是一位作家型的翻譯家,你檢查傅雷的言行,樣樣都像個獨立不群的作家。他也像韋利一樣,把作家的個性都發(fā)揮在翻譯作品中。 但這樣的作家型,而且是大作家型的翻譯家可遇不可求。我提出的模式則是可求也許還可遇,而且也最有利于漢譯整體水平的提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