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太子前,先賜死其生母。這種殘忍的傳位方式,史學界稱之為“立子殺母”或者“子貴母死”。開此先河的,是漢武帝;形成制度的,卻是拓跋氏。漢武帝“立子殺母”,在西漢僅此一例;而拓跋氏的“子貴母死”,卻在北魏沿襲成勢。
翻開《魏書·皇后傳》,關于“子貴母死”的記載,讓人觸目驚心: “道武宣穆皇后劉氏,后生明元……后以舊法薨;明元密皇后杜氏,……生太武……泰常五年薨; 太武敬哀皇后賀氏,……生景穆,神麚元年薨;景穆恭皇后郁久閭氏,……生文成皇帝而薨;文成元皇后李氏,生獻文,……依故事……薨;獻文思皇后李氏,……生孝文帝,皇興三年薨;孝文貞皇后林氏,生皇子恂……后依舊制薨;孝文文昭皇后高氏,后生宣武……暴薨”。 這份死亡名單中,有一個很奇怪的問題:文成元皇后李氏,可以稱“依故事”死;孝文貞皇后林氏,可以稱“依舊制”死;而排在最前面的劉氏,為什么也稱“以舊法”死?帶著這份疑惑,筆者仔細翻閱了《魏書·序記》,既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故事”的明確記載,也沒有找到此類“舊法”的殺人事件。這就說明,北魏“子貴母死”制度的制定者,就是開國皇帝拓跋珪;而拓跋嗣的生母劉氏,無疑是這種皇位傳承方式的第一個犧牲品。那么,北魏“子貴母死”制度是怎么產生的?拓跋珪為什么要制定這種殘忍的制度呢?
普遍認為,拓跋珪是在學習漢武帝,其實不然。眾所周知,“主少母壯”和“女主顓恣亂國家”,是漢武帝“立子殺母”的主要原因。其中,前者是基礎,后者是病癥。當時,劉弗陵只有七歲,尚在沖齡;其生母二十六歲,青春年少;漢武帝六十九歲,風燭殘年。漢武帝自知時日不多,賜死鉤戈夫人正是為了防止其成為呂后第二。相比之下,北魏劉氏死時,拓跋珪三十九歲,正值壯年;拓跋嗣十六歲,血氣方剛,且北方游牧民族男子成熟較早,拓跋珪十六歲時就已經建國創(chuàng)業(yè)。再者,拓跋珪之死純屬意外,如果不是非正常死亡,他完全能夠再活個十年八年,拓跋嗣也會變得更加成熟穩(wěn)重??梢?,“子貴母死”決不是對“立子殺母”的簡單模仿。筆者認為,北魏“子貴母死”制度的產生,幕后另有重大隱情。 北魏建國前,拓跋鮮卑還處在氏族公社解體時期?!段簳ば蛴洝钒褘D人比作“天女”,以及“詰汾皇帝無婦家,力微皇帝無舅家”的諺語,說明父系氏族社會時,婦女地位還相當高;而“昭成……議不決。后聞之……乃止”和“平文崩,后攝國事,時人謂之女國。后性猛妒忌,平文之崩,后所為也”,則反映了當時的婦女既干預朝政,也專權弄權。再者,作為東胡的一支,鮮卑人的血管里,難免攜帶著“先母而后父”和“怒則殺其父兄而終不害母”的基因。北魏要成為專制帝國,實現(xiàn)“父子家天下”,就必須要對阻礙封建化進程的落后習俗,尤其是對根深蒂固的“母權制”進行血腥變革。筆者認為,拓跋珪通過賜死劉氏,使拓跋嗣擺脫母權干擾,成為獨裁皇帝,是形成“子貴母死”制度的根本原因。 除了歷史遺留問題,現(xiàn)實情形也讓拓跋珪感到憂心。拓跋部能夠復國,北魏能由弱變強,除了母族賀蘭部的鼎立相助,還得益于妻族獨孤部的大力扶持。然而,隨著敵對政權一個個的被征服,隨著北魏國勢的日漸強盛,對中原歷史頗有研究的拓跋珪,敏銳地嗅到了外戚勢力對北魏的潛在威脅。拓跋珪是政治家,是開國皇帝,而且受過滅國之苦,為了保住這份失而復得的基業(yè),他必須要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拓跋嗣一旦繼承皇位,其生母劉氏,這個來自獨孤部的皇太后,就可能成為獨孤部外戚染指北魏皇權的橋梁紐帶,那么,王莽篡漢的歷史悲劇就會在北魏再度上演。筆者認為,拓跋珪通過賜死劉氏,達到離散外戚部落、杜絕外戚介入、防止皇權旁落的連環(huán)目的,也是產生“子貴母死”制度的重要原因。 當然,如果北魏沒有婦人的坐鎮(zhèn),這種來自“外家”的威脅也就不會存在。在歷代皇帝中,有拓跋珪這種獨特視角和憂患意識的,實不多見。為了讓制度順利實行,為了消除婦人干權,拓跋珪需要一種無形而又高壓的力量,來堵住悠悠之口。于是,他謊稱拓跋部有“后宮產子將為儲貳,其母皆賜死”的祖制,將劉氏“以舊法”處死?!段簳ぬ诩o》記載了拓跋珪對兒子的教誨:“昔漢武帝將立其子而殺其母,不令婦人參與國政,使外家為亂。汝將繼統(tǒng),故吾遠同漢武,為長久之計?!奔热弧白淤F母死”不同于“立子殺母”,拓跋珪為什么又要搬出漢武帝呢?筆者認為,北魏正傾心漢化,拓跋珪“遠同漢武”,就把表似神非的兩種概念鉤掛在一起,從而為“子貴母死”披上了一件合乎禮法的外衣。 在“子貴母死”的陰影下,到了元恪時期,竟然出現(xiàn)了“椒掖之中,以國舊制,相與祈祝,皆愿生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魏書·皇后傳》)的局面,墮胎現(xiàn)象也屢見不鮮。再者,皇后高氏“性妒忌,宮人希得進御”,元恪面臨著絕后的政治危機。后來,胡氏不懼“子生身死”,艱難地為元恪生下了元詡這根獨苗,因功“進為充華嬪”。為皇統(tǒng)大計,元恪廢除了“子貴母死”制度。始于天賜六年(409),止于延昌元年(512),“子貴母死”在北魏沿襲七代,歷經百年,見證了拓跋鮮卑的興衰。這一制度,是氏族社會碰撞封建專制的產物,是北魏推進制度轉型的催化劑,所以,它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舉。它雖然有一定合理性,但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婦人干政問題。 *作者:劉秉光,歷史學者,今日頭條簽約作家。已出版《歷史上那些帝王們》《你所不知道的帝王》《笑談囧聞趣史》等。魚羊秘史原創(chuàng)專欄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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