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圖|呀呀

【壹】

公元前209年。

我的父親猝死在大雪紛飛的冬日山陰。那個山陰郡遠近聞名的伶人薄吳，就那樣離奇暴斃在戲臺之上。

他漂亮的眼睛終于與那些香艷的傳奇一并逝去在茫茫落雪里。

關(guān)于他的死，山陰郡里曾經(jīng)傳過無數(shù)驚心動魄的揣測。只因他死得蹊蹺。當(dāng)時戲臺上正唱一出飲鴆而亡的橋段時，他就真的七竅流血，倒地而亡。

于是。

死因眾說紛紜。所有人都想不透那明明是一杯普通的道具水，怎么就真的變成了致命的毒藥？

真相往往被潮水一般的謠言所淹沒。

有人說是嬌貴的魏氏謀殺了親夫，只因她要對自己昔日的錯誤劃上一個最為徹底的句號，然后絕塵離去。

也有人說肯定是魏氏宗族的人干的，因為他們厭惡薄吳卑微的出身玷辱了魏氏尊貴的門風(fēng)。

更有甚者說是薄吳趁入魏宮為后妃們唱曲時，跟魏宮中某個妃子暗度春宵，事后那妃嬪驚東窗事發(fā)，于是令人下了毒手。

那時，正值亂世，對于民間一個伶人的猝死，官府自是無心去追究。很快就草率結(jié)案，倉促出殯。

母親一滴淚都沒有掉。她實在是蘊積了太多的怨與忿。當(dāng)初，她不顧王孫貴族們的恥笑也要與一個下等的伶人遠走天涯，哪知，他仍舊是負她一番情意，憑著漂亮的皮襄，處處拈花惹草。一而再，再而三地傷透她的心。

【貳】

當(dāng)我終于站到魏王宮宏偉的大殿前見到西魏王豹時，從他眼神里我看見的，只是一個男子全部猥瑣的貪婪與無知。

他當(dāng)著母親的面就敢對我輕薄無理，還不忘賣弄他滿肚子惟一裝載的淫穢詩詞。母親有怒，卻不敢言。是在魏豹握住我的手時，連母親都沒有料到，我竟然會主動迎合，并對著這個男人“咯咯咯”地大笑。

男子反倒是愣了，問我笑什么。

我不語。

那天夜里，魏王宮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據(jù)說魏豹昔日的寵妾被揭發(fā)與人私通，并被捉奸在床。這等奇恥大辱，他如何能咽得下？

于眾目睽睽之下，他當(dāng)即下令將那對奸夫淫婦處以魏氏家法，折磨至死。

許多年以后，我一直清晰地記得，那女子披散著頭發(fā)，面色慘白，涌出猩紅血漬的嘴唇不斷凄厲地喊著：魏豹，你這天殺的，你這個混蛋，你怎么可以如此待我？你一定會遭報應(yīng)的……

女子的嘶喊漸至微弱漸至無聲。

終于是寂靜。

這樣慘烈的場面，就算平日慣于爭寵吃醋的妃嬪們也面露著幾分憂傷，或許她們只是悲哀地想到下一個慘死的會否是自己。

惟有魏豹，他在面對那兩具被折磨得死去且血肉模糊的尸體時，仍然可以做到視若無睹，仍然是令人如此齒寒地朝那女子的臉上吐了一唾沫，罵道：賤人，你活該啊你……

他的殘暴魏人人盡皆知，但這并無法阻止魏地子民對于向征尊貴與富裕的魏王宮的向往。于亂世，子民們看不見光，便以為光全聚于宮中。

殊不知這王宮里積聚的恰恰是舉國的黑暗與污濁。

半年之后，我的身份由一名受人白眼的伶人之女，迅速變成了西魏王的新寵。一時之間風(fēng)光無限。而這一切的榮耀，僅僅因為相士許姆在那年的中秋宴上，指著我說了七個字：此女乃生天子相。

聞言，魏豹先是大驚，接著是大喜。

謅眉逢迎的臣子們則一個勁地恭維。

當(dāng)然，魏豹永遠不會知道，那七個字實則用盡了我與母親的全副家當(dāng)。志在一搏。適逢楚王項羽與劉邦正在交戰(zhàn)，天下尚未成定局，任何人都渴望能夠坐擁天下，雖說魏豹乃庸碌無為之人，天下無論被誰取代，都不可能輪到他，但偏偏這世間太多人都不自量力。

所有人都知魏豹信命理之說，但并非誰都懂得利用這一點。十四歲的我，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不動聲色地觀察人心。

于是，我讓母親變賣屋中所有值錢的家當(dāng)首飾，作為籌碼。當(dāng)這些東西堆到對魏豹忠心不二的相士許姆面前時，我能夠清楚感覺到來自母親身體里的不安。

若許姆應(yīng)允還好，若不允，那我們只得死路一條。這顯然是一場豪賭。

母親當(dāng)然是要緊張的，這到底是關(guān)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但我料定許姆會同意。實則他與我是同一類人，所謂的忠心不二，不過是用來掩蓋內(nèi)心的虛偽與自私。更何況他對魏豹說那七字于他有利無害，還可平白無故得一大筆銀子。

我的猜測果然沒有錯。

只可憐那魏豹，他還終日沉浸在娶我就如同得到了天下的喜悅之中。逢人便說，這天下終究會是我魏氏的。

他的傲慢也注定魏氏貴族所有的榮耀終于要毀于他無為的決策之中。他本已歸楚，封為楚國的西魏王，卻又從漢擊楚于彭城，漢敗，他又請歸視親病，至國，即絕河津叛漢。漢王聽聞魏豹有反意，于是譴韓信擊虜豹于河?xùn)|。傳詣滎陽，以豹國為郡。

公元前204年。

魏豹終被漢將周苛所殺。而其實在漢兵即將闖入魏王宮之前，魏豹已得知，并有了逃離之意，是我在他的酒里下了迷藥，令他無法脫身。

我之所以要置他于死地，則是他在決定逃離之時，絲毫沒有打算要帶上我。

夫妻本是同命鳥，大難臨頭就該各自飛。

這是他在與我飲一杯送別酒時說的話。而現(xiàn)在，尚處昏迷中的他，則被闖入的漢將周苛一刀致命。我走過去附于他耳畔，眼角蓄著笑意將他送給我的那句話，一字不差地還給他。

魏王，您說得沒錯，大難臨頭是該各自飛。

我在一排闖入的漢軍面前大笑不止，笑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他們不明白為何，亦不需要明白。

很快那個刺死魏豹的將軍，就過來宣漢王旨：所有魏王宮中的女眷將被擄入漢宮，或為奴，或為嬪。

我成了紛呈室的一名織布女。每天穿著粗布麻衣，周而復(fù)始地讓無止的針線磨粗我的皮膚，讓冷眼隱忍我的不甘。

我不甘。

【叁】

許多年以后，我總是能夠清晰地記得，漢王劉邦出現(xiàn)在紛呈室的情景。宮人們嚇得全不敢抬起頭，惟有我，于跪地的人群里，直直地與他對視。眼里婉轉(zhuǎn)如潮水一般的云霧。身體裹在一件粗質(zhì)麻裙里，面色黯淡，這樣的自己，無論怎么笑，都不會明媚。但我更知，這也許是我人生中最后的一次機會。

我必須要抓住。

我沒有艷麗的五官，沒有尊貴的出身，更沒有婀娜的身姿。我什么都沒有。一無所有的人，往往更懂得絕處逢生的道理。

所以我用性命作了一場豪賭。

不成便是死。

他身邊的侍衛(wèi)見我抬眼盯著他們的漢王看，大聲喝道，無禮，區(qū)區(qū)一個俘奴，竟敢如此看我們大王，這可是對我們漢王的大不敬，

我淺淺一笑，昨夜奴婢夢見有祥龍繞在王宮。奴婢一時好奇，才……

良久，便聽見那龍袍加身的男子，俯下身來扶起我，儒雅地問道，“果真有此事？你叫什么名字？”

賤婢薄氏。

薄氏。

他站在那里玩味了很久這兩個字，然后微笑著離去。我不知道這將意味著什么，或者說我更希望他是在試圖記住我的名字，然后召幸于我。

紛呈室的宮人，有的話中帶話地挖苦，薄姬，你不會是被漢王看上了吧，哈哈……

有的忍俊不住，拉著我的衣裙轉(zhuǎn)了幾圈， 然后認真地說，薄姬你的樣子怎么看都不會成為鳳凰……

有的說，別做夢了，漢王怎么能看上我們紛呈室的宮女？

我不動聲色的將這些話一一記在心里。就如同記住所有身體里的恥辱與記憶一樣。

兩個時辰之后，便真的有宮人來囑我沐浴，更衣，并謅媚著說，薄主子，漢王下旨今兒個晚上召您侍寢。

終于。是，等到。

我想我身體里每一條脈絡(luò)一定都因激動而顫抖。

謝主隆恩。

那些剛剛還在冷嘲熱諷的宮人們?nèi)伎吹皿@呆了。很快她們就換上了另一副嘴臉，忙著討好道，薄姬，您飛黃騰達后可別忘了我們這些小姐妹呀。

薄姬，我早就說過您是大富大貴的相，可不。

薄姬，以前我對您不好的地方，請不要放在心上，那都是跟您開玩笑的，您一定會忘記的，是吧？

薄姬，一定要記得在漢王面前替我美言幾句才好。

……

我微笑著說，一定。

一定，不會。

誰人嘲笑過我，誰人待我薄，我不會記在嘴上，而是一一的將它們記進心里。

【肆】

那個月光精致的夜晚，我身體里寂寞的骨骼全部疏展成如水一般的柔軟。我甚至沒有很仔細地看清楚這個男人的五官。那個時候，我惟一想到的，只是要如何用盡所有媚術(shù)以令他對我無法忘懷，并且能夠更加寵幸于我。

所以我忽略了，他與魏豹是不同的男人。他想要得到的最完美關(guān)系里，還必須要有感情為陪襯。

我總是會想起那個原本應(yīng)該歡慶的夜晚，我將身體置進他的懷抱，像一只小鳥般柔弱地說，昨天夜里妾夢見蒼龍盤據(jù)在我的腹上。

他輕輕一笑，道，這是顯貴的征兆，我來為你成全了吧。

我來為你成全。

他確實成全了我。我再不是紛呈室的染布宮女，而是漢王的妾室。有了自己的別宮，有了服侍我的宮人。甚至于腹中孕育了一個龍子。

但是，寂寞卻一點一點地包圍著我。我開始一遍一遍回憶那個晚上，漢王離開時說的那句話，他說，薄姬啊薄姬，我說過會成全你，可你卻永遠成全不了我的愛情。即使你暖燙著我的身子，即使你千萬百計討得我身體的歡娛，可是你卻沒有將愛情給我。我也沒有。

愛情。

許久以來，我還是第一次想到這個美麗的字眼。卻就那么那么痛的，灼傷了我的心。

那天之后，漢王再不曾寵幸于我。

宮女們都說漢王寵著貌美如花的戚氏。那真是一個像妖精般蠱惑王心的女子。工琵琶，擅歌舞，長于鼓瑟。漢王聽之常不由自主地隨聲唱和，高興時，兩人開懷大笑，憂傷時，則相對唏噓不已。

我腹中的生命一天天地孕育長大。數(shù)次派了宮女前去稟報。

漢王不曾來。

【伍】

少女戚氏，定陶人。奴人之女，遇見漢王之前，她只是山野一名卑賤的村姑。那時正值楚軍突襲彭城，漢軍節(jié)節(jié)潰敗。劉氏全家遭項羽扣為人質(zhì)。于某一個霜露濃重的清晨，漢王劉邦只身逃往睢水以北的山澗。成了一名流亡的敗者。

他的出現(xiàn)，成全了少女戚氏關(guān)于英雄的所有幻想。

他給她講睢水之外的江湖，講萬馬奔騰的沙場，講燒成灰的阿房宮，講霸王項羽。

她于是枕著月光的潮聲滿足地睡去。

畫眉鳥憩在樹枝上發(fā)出詭異的叫聲。遠方的黛樹開出凄迷的花朵，蒼涼的天空覆蓋一片一片的黑色陰影。

那夜，漢王劉邦抱著面前如瓷器一般的美人，狠狠地，一吻，再吻。

溫柔鄉(xiāng)從來是英雄冢。

那段時日，她在樹影下跳舞，他就在樹枝上擊筑。唱他那曲吟過千萬遍的《大風(fēng)歌》。全然忘了楚漢之爭的殘局該要如何收場。

也忘了他的結(jié)發(fā)之妻呂氏尚在楚軍之手。

當(dāng)他在定陶的驛宮摟著懷中如貓一般的戚氏時，有宮人來報：項羽派人來說，要烹了王妃。

他竟然能夠冷靜地笑，若他要烹可別忘了分我一杯羹。

聞?wù)邿o不寒心，卻不敢言。只有戚氏，輕易就吐出心中不滿，當(dāng)著眾人面說，漢王，您也……太無情了吧？怎么說，那個也是您的王妃，您怎么也得想法子救救她……

即便她如此口無遮攔，他亦是寵她如至寶。

這無疑令宮中所有不受寵的妃嬪們對戚氏更加惡之，憎之。

當(dāng)我的侍婢將那些聽來的傳聞講與我聽時，我竟然有些許的羨慕。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羨慕那個叫愛情的東西，還是羨慕戚氏所得到的全部恩寵。

我一直不能很好地分辨清楚。

【陸】

沒多久，漢王妃呂雉從楚地被釋回。

那天，所有文武大臣及后宮妃嬪都前去迎接這個為了天下蒼生而受苦兩載的漢王妃。她的發(fā)絲已經(jīng)不再烏黑。她明媚的眸也覆滿了憂傷。她的笑容疏離而深不可測。她將削瘦的身體裹在一件寬大的錦袍里。風(fēng)一吹，綢緞輕柔的聲音聽起來分外的寒涼。

她望著面前明眸皓齒的少女戚氏，強忍心中的酸意和嫉妒，冷冷地問，你就是戚懿？

一直以來，仗著漢王的寵幸，戚氏耳邊聽到的都是恭維與逢迎，突然之間，面對呂氏這么不善意的問話，她自是心生不快。

如今，在太過強勢的呂雉面前，戚氏有些膽怯，越是緊張，便越發(fā)慌不擇路。只見她抬起頭求助于呂雉旁邊的漢王。

她在請求他。

而他也完好地配合。伸出手來，牽起她，目光里無限寵愛，對著旁邊的呂氏介紹道，你不在的這兩年，多虧戚姬。以后你們要好生相處，她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要好好教她。

呂氏見劉邦居然替這個叫戚懿的女子解圍，便更加證實之前聽來的傳聞：漢王深著戚姬。

她站在那里開始不動聲色地笑。甚至于還過來抱著戚氏，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般，哭著道，這兩年有勞妹妹替我照顧漢王，在楚地的日子我真是度日如年啊。

戚氏原本生怒的臉，見到呂氏這般模樣，怒氣早已煙消云散，一個勁地說，王妃，您別哭，您別哭，回來就好，漢王一直念叨著您。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漢王妃呂雉。她眼底藏著比湖水更深的心機。我知道，戚氏終有一天會死于她的手上。

這個想法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時，我竟然會站在那里微笑著想象戚氏將可能在她面前以何種姿態(tài)蒼涼地死去。

【柒】

公元前202年。二月初三。

劉邦在定陶汜水之陽舉行登極大典，定國號為漢。呂氏正式被冊封為漢朝皇后，劉盈為太子。

這一年，我亦順利誕下皇子。取名劉恒。

即使是這樣，也無法引得帝王來看我一眼。

每天我就寂寞的在寢宮里聽侍婢給我講二妃爭來斗去的消息，聽完后還故意裝得與世無爭的樣子嘆一聲，為什么不和和睦睦呢？她們你整我，我整你的，多累啊。

侍婢在一旁附和道，薄夫人，這宮里頭就屬您心地最善良。

她不知，其實那二人越是斗得激烈，我便越發(fā)的開心。

同年五月，帝王決定遷都長安，曾經(jīng)被擄入宮中的女奴們將悉數(shù)出宮。就在她們出宮前夕，紛呈室發(fā)生了一場莫名大火。很多織布女或被燒傷毀容或被燒死在里面。只要我不說，就無人知道這樣天衣無縫的局僅僅緣于那些人曾經(jīng)對于織布女薄氏的小覷與嘲諷。

【捌】

天下初定。帝王對一眾功臣加官封侯。

而毫無戰(zhàn)功的男子，審食其，那個當(dāng)年與呂氏一并被楚軍扣為人質(zhì)的男子，在呂氏的諫爭下，竟被封為了辟陽侯。這令所有人都不解。甚至于有人私下議論，呂后與審食其之間，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在楚地可是共度了兩年幽囚的時光。

當(dāng)然，這樣的話無人敢問。

也只有像戚氏這樣專寵于后宮，又無甚心機的女子，才會迫不及待地想要證實心中疑惑。

我親眼見到華裝艷服的戚氏在御花園堵住正要前往未央宮問安的審食其。

“你就是辟陽侯？皇后力諫的那個？”

她眼里囂張如焰。臉卻燦若桃花。這個女子確實連生氣都美得令人窒息。一雙眼睛盯得對面男子，站立不安。

“在下正是審食其，不知戚夫人找在下有何事。”他見到她的第一眼，便已猜出她的身份。

“喂，你告訴我，你與呂后是不是真的有什么？”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從呂氏的嘴里聽過戚夫人的名字。每一次呂氏都咬著憎帶著恨。他于是便以為，戚氏必定是如狐魅般絕非善類之人。

但原來不是。

若她心機圓滿，那么，她根本就不會問他這句話。真正的奸詐之輩，是不會將居心溢于言表，落人話柄的。

那應(yīng)該是辟陽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戚氏。

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會毫無聲息地將她記在了心上。然而，這注定是一段危險而又極為憂傷的關(guān)系。

戚氏在問完之后，搖曳著楚歌聲離去。辟陽侯則久久站在那里一直望著她的背影消失不見。

而這一切落入我的眼中，當(dāng)然不會想到關(guān)于愛情之類的美麗詞匯。我看見的，只是戚氏的頭顱該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落地，并最終徹底消亡。

【玖】

我曾經(jīng)問過我的侍婢小秋，到底愛情是什么樣子的呢？她笑著答，奴婢也不知道，不過我想應(yīng)該就是走路的時候想，吃飯的時候想，連夢里哭醒時都會想一個人，那就是愛情了吧。

那時我才知，她的鄉(xiāng)下有一個少年在等她回去。她說，還有五年，奴婢就可以出宮與他成親了。奴婢天天都在想他。他是一名走索的伶人。

我看著小秋眸里閃耀著的幸福，竟然無中生出一絲不快，我說，五年后，說不準(zhǔn)你的情郎早就與別人成親了，你真相信他會等你？別傻了。

小秋無比堅定地說，主子，他一定會的，我相信他。

我沒有再出聲。

我仍然是沾染不到愛情。無數(shù)個夜里，我閉上眼睛時，總會回憶起曾經(jīng)與漢王僅有過的那一次纏綿，每一個片斷，每一句話，都清晰如昨地呈現(xiàn)。

【拾】

辟陽侯審食其，漢朝一流的樂師。宮中的紅人，長相俊美的男子。

長安城里無數(shù)達官顯貴有女兒的人家都差媒婆去侯府說親。然而，他卻一一拒之門外。關(guān)于他與呂氏之間的關(guān)系，也開始被繪聲繪色地描述成各種香艷的版本于市井里流傳。

而對于這一切，漢王早已有所耳聞。

他于某一個清晨冷冷地闖進呂后的未央宮，責(zé)其注意分寸，不要讓皇室蒙羞，否則……

后面的話，無需說得太直白。

呂后卻一直堅稱，她與辟陽侯之間是清白的。

但她的心思藏不住。盡管她萬事可掩飾周全，然而到了審食其那里，她卻如同十七八歲的少女，全然沒了主張。

她只要見到他出現(xiàn)便心安。

哪怕他站在人堆中。

哪怕他與她不說一句話。

她也一直以為，在楚地的那些日子，審食其對自己的關(guān)心，庇護，是緣于他愛她。

然而，她還是想錯了。

尤其是當(dāng)她看見那折扇上的題詩時，所有關(guān)于愛情的幻想終于徹底的坍塌。她認出，那是審食其的字跡，而詩中的話，一眼便知是寫給戚氏的。

她幾乎是怔住了。

她想不透，審食其是如何與戚氏有交集？又是如何會愛上她。但她知道，這一定是真的了。自從審食其封為辟陽侯之后，每每她對他提及戚氏如何如何令人憎惡時，他不是沉默便是對她說，戚夫人不似這樣的人。

當(dāng)時她并沒有在意，如今想來，這一切種種都是征兆。

是不甘，亦是為了求證。

她不顧流言，宣辟陽侯入宮。摒退婢女，只問他，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問過你，你我之間，到底有沒有愛情？

審食其惶恐著跪地，您是皇后。

彼時的呂后，像是用盡了周身的力氣，厲聲說，不要管我們之間的身份，我只是想知道答案，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有沒有？

無言便等同給出了答案。

她仍是不死心，又問一句，聽說你愛戚姬那個賤人，是不是？

皇后切不可亂說。那樣會對戚夫人不利。

之前宮中那些關(guān)于我們的傳聞，為何你就不出來否認呢？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想過，那些流言也同樣對我不利嗎？

呂后不甘被戚氏奪了夫君又搶了愛情，于是施出渾身解數(shù)，甚至于請蠱師作法、偷偷將刻有皇上生辰八字的木偶嫁禍給戚氏，以及讓那幫開國功臣用前朝亡國之君的教訓(xùn)點醒沉迷于愛情中的帝王，不可讓紅顏禍國。

這一切的一切，并無法阻止帝王對于戚氏的寵愛和護佑。

于是，某一個夜里，戚姬寢宮就遭了黑衣的刺客襲擊，幸好當(dāng)時侍婢出現(xiàn)大喊了一聲，刺客才落敗而逃。帝王雖派了人挖地三尺的搜查，重守宮門，亦未有斬獲。

第二天，辟陽侯就入宮。他請皇后摒退左右。直接了當(dāng)?shù)貑査?，為何你要這么做。

為何。

辟陽侯說，皇后，知道為何有關(guān)于我們的傳聞會流于市井嗎？是我找人放出去的。因為，我是人臣。君命不可違的道理您是懂的。

你是說……這一切都是……皇上的主意？

這于呂氏而言，應(yīng)該是一個最為致命的打擊了。她不敢相信，原來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夫君設(shè)下的陷井。

而審食其之所以在楚地，對呂氏百般照顧，也并非他對她生出什么情意，而僅是為了報恩。

漢王劉邦的救命之恩。

于是，只要劉邦吩咐，他便照做。哪怕是死。

他說，帝王惟有一個要求，我始終未敢應(yīng)允。因為在楚地的那兩年，您待我如何，我是知道的。您為我在眾臣面前力爭一個辟陽侯的封號時，我是感激的。但您不該對戚夫人痛下殺手，如今，我若一死，既可以報漢王的救命之恩，又可以保得戚夫人的安全，我無悔。無悔啊一一

說著，他朝她靠近，伸出手來，要給她一個擁抱的姿勢。

你，你想干什么？

呂氏從他的話中有了很不好的預(yù)感。

就在這個時候，帝王突然出現(xiàn)在未央宮。令眾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此刻的呂雉竟會急中生智地拿起桌上短刀，果斷地刺進了審食其的心臟。還不忘哭著道，皇上，幸好您趕到了，剛才辟陽侯想輕薄于臣妾啊。

原本這是審食其終應(yīng)允，與帝王配合的一出戲碼，勢必讓帝王將皇后抓奸在床，讓那幫維護呂后的老臣對于他的廢后再無爭議。

可惜，誰都低估了呂雉的智慧與無情。

正如同，他們不知道，這出轟烈的戲碼里，卑微的薄氏亦曾經(jīng)占有過一席之地?；屎髶斓降膶儆趯徥称涞恼凵?，是我千方百計從辟陽侯那里偷得，然后再留意辟陽侯的行蹤，趁他剛離開未央宮后，棄在長廊上，專等未央宮中的人拾得呈給皇后。

又是我，借小秋之口，去未央宮散布關(guān)于戚氏與辟陽侯和呂氏之間的傳聞。無非是要引得呂氏的嫉恨，并起殺意。

【拾壹】

這是一出宮廷丑聞，自然知內(nèi)情者甚少。關(guān)于辟陽侯的下落，再無人知道。有人說他受重傷而死，有人說他被帝王秘密處死，也有人說他安好地活了下來，遁居佛門。

那都是后話。

失去辟陽侯，呂后就如同秋日枯藤，一點一點地凋謝。無數(shù)次她獨自倚廊時，總是幻想著，如若在最后的那一刻，她甘愿投進他的懷抱，而不是刺殺，那么，死在他的懷中，是不是就能夠改寫，關(guān)于他與她之前的關(guān)系呢？至少，她就可以死在他的手中，就如同死在愛情的懷抱里。

然而，縱使千般愁悵萬般嘆，辟陽侯是真的不再了。

只是，她比誰都清楚，如果讓她重新選擇一次，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將劍刺進審食其的心臟。

與辟陽侯一并消失的，還有我的侍女小秋。她以三尺白綾懸梁自盡。只因我不能讓任何人發(fā)覺，我曾是那出戲碼的煽風(fēng)者。

所以，小秋必須死。

臨死之前，她流著淚請求我，如若將來見到一個叫蘇塵的男子，記得告訴他：小秋嫁了人，過得很幸福，讓他忘了小秋，我希望他活著。

【拾叁】

以后的許多年，我的時間，全部用來靜觀事變，置身世外。以及看二妃如何斗個你死我活，其中一個慘烈地死去，然后失意的帝王，開始注意到被他冷落多年，一向給人印象賢淑的我。

我一直幻想這樣的戲碼能夠上演。

這樣的然后，我始終不曾等到。

直到公元前195年，高祖駕崩。

貴為太子的呂氏之子劉盈，順立登基稱帝。

是以，長達數(shù)年的，戚呂之爭，終于明朗起來。

曾被呂氏嫉之的妃嬪，一個都未能幸免于難。尤其是戚氏，呂氏命人剁其四肢，剜其雙眼，薰聾其雙耳，丟于廁內(nèi)，任人觀看，名為“人彘”。極盡羞辱之態(tài)。

這樣的方式，比我想象中還要慘烈千百倍。

可我發(fā)覺，這竟然不是我期望。

許久以來，我只沉浸于一個事實中一一那就是帝駕崩，帝駕崩了。

在戚氏死后第三日，適逢漢朝每年一度的祭天儀式。據(jù)百姓所言，那天壇之上，竟傳出楚歌聲，正是戚夫人喜唱的楚曲《望歸》。

聞?wù)邿o不感傷。動容。甚至有一些親眼目睹過戚夫人慘狀的宮婢無聲地站在那里落淚。

斯時，太后呂氏已認出那男子。她沒有料到，他還活著。她當(dāng)然更不會料到，當(dāng)年她為自保要殺他，而戚氏卻不想累及無辜向帝王求情放了他。

在戚氏面前，即便她如今貴為皇太后，她仍舊是，輸?shù)靡粩⊥康亍?/p>

她呆立在那里。示意兵士切勿輕舉妄動。

曲罷，那奏歌之人，竟于眾目睽睽之下，砍下自己的左臂，緊接著，義無反顧地爬向一旁升騰的火篝。

引火自焚。

一一

沒有人知道，他在最后的時刻里，用那樣微薄的聲音說一一

我只想以與你同樣的方式死去，這樣才能與你感同身受。才能在黃泉路上與你遇見，只是遺憾我愛你這件事，你永遠都不知。

聽說祭天的那日，太后呂氏于眾人面前悲慟大哭。

彼時，我這個在呂氏眼中，比她更可憐的妃嬪，終得以全身而退。遠離喧囂的長安，與我的皇子一并避走晉陽。

出城的那日，在殘紅如血的長安城，我看見孤獨的走索伶人于十米高的繩索上疾步如飛。他的名字叫蘇塵。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走完索后，并不收取分文，而是一遍一遍問圍觀的人群，認不認識一名叫小秋的宮女。她是高祖二年就入宮的。我一直在等她。整整十二年了。

那一刻，我不知是忘了小秋的囑托，還是嫉妒他人的愛情，我走到這名走索伶人面前，對他說，公子是蘇塵對嗎？我想告訴你，宮女小秋已死，你不必再找。

他初是不信。見我衣著華麗，似皇宮之人。又看了我良久，于是，終于相信。眼淚瞬間從他滄桑的眼睛里掉下來。

憂傷至此縈繞。

他沒有再說任何話，而是轉(zhuǎn)身走上高高的繩索。

那是作為伶人的蘇塵，最后一次華麗的走索。

他死了。

從高空上選擇了輕快飛行。

【結(jié)局】

芙蓉帳暖。

逐漸老去的女子，將身體縮進一個穿錦袍的男人懷抱，故作柔弱地說：昨天夜里，妾夢見蒼龍盤據(jù)在我腹上。

對面的男子，半是哆嗦半是生硬地念著臺詞：這是顯貴的征兆，我來為你成全了吧。

許多年以來的春天，我的宮人便會出府為我物色良人。抓進我的寢宮。我強迫他們說那句亙古不變的臺詞，成全我一夜歡娛之后，那些男子第二日也便會離奇死亡。

只是。

也許直到死，我仍然無法分辨，當(dāng)我一次又一次地溫習(xí)身體里熟悉的戲碼時，我到底是太寂寞，還是太想要沾染愛情。

我永遠給不了自己答案。

我只知，從一開始，我就輸了。自我調(diào)換毒酒鴆殺我的父親薄吳開始，便注定，我人生的每一步棋都將萬劫不復(fù)。

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