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6日 哥倫比亞 卡塔赫納

面對西班牙皇家語言學(xué)院院士與西班牙國王

馬爾克斯

寫《百年孤獨》的日子里，我做過許多夢。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它會一版發(fā)行一百萬冊。一百萬人決定去讀這一本全憑一人獨坐陋室，用二十八個字母、兩根手指頭敲出來的書，想想都覺得瘋狂。今天，西班牙皇家語言學(xué)院又決定將一本已經(jīng)在百萬讀者面前晃過無數(shù)次的小說再版發(fā)行一百萬冊，把我這個睡不著覺的寫書匠著實嚇了一跳，到現(xiàn)在都沒恍過神來。

這不是，也不能算是對作者的承認。這一出版奇跡無可辯駁地表明：想讀西語小說的人無以計數(shù)。今天，作為作者，我面紅耳赤地接過這一本超大發(fā)行量版的《百年孤獨》。一百萬冊書，不是對作者的一百萬次致敬，而是說明有幾百萬西語讀者對這份精神糧食翹首以待。

從那時到現(xiàn)在，我的工作一直都沒有改變過。七十多年來，我埋頭苦干，不停地用兩根食指有節(jié)奏地敲出永恒不變的二十八個字母。今天，我抬起頭，心懷感激地來參加這次紀念盛會，不禁要停下來想一想，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看到的是：當年，面對著空白稿紙，我還不知道讀者會在何方；如今，無數(shù)人對西語文學(xué)如饑似渴。

如果把《百年孤獨》的讀者聚攏在一個國家，那里的人口排名能進全球前二十。這不是為了自吹，我只想說，這些人閱讀習慣表明，他們樂于敞開心扉。擁抱西語文學(xué)。這是對所有西語作家、詩人、敘述者和教育工作者的挑戰(zhàn)。激發(fā)興趣，壯大讀者群，是我們這個行當，當然也是我們自身的真正使命。

我從二十歲開始出書，三十八歲已經(jīng)出了四本。當我坐在打字機前，敲出“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時，我壓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這句話從哪兒來，將往哪兒去。我只知道，十八個月里，我天天寫，沒有一天不寫，直到寫完。

很難相信，當時最窘迫的問題之一居然是缺打字機紙。我老覺得，文章有打字錯誤、語言或語法錯誤，都是創(chuàng)作上的失誤。因此，我有錯就撕，撕了就扔，重新再來。照這個用法，一年算下來，估計寫本書，光買紙就得花掉六個月的稿費。

埃斯佩蘭莎·阿拉伊莎，令人難忘的佩拉，她給眾多詩人和電影人當過打字員，也謄過不少墨西哥名家名作，比如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最明凈的地區(qū)》、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以及堂路易斯·布努埃爾的好幾個原創(chuàng)劇本。我請她謄最終稿時，稿子涂改嚴重，為了避免混淆，我先用黑筆改，之后又用紅筆改?？蓪τ谠诖诵忻罎L打多年的佩拉來說，那實在算不了什么。多年后，她告訴我，那天瓢潑大雨，她帶著我修改完畢的終稿回家，下公交車時滑了一跤，稿子飛了一地，又是泥又是水。在其他乘客的幫助下，她把被雨淋濕、幾乎無法辨認的書稿一張張從地上撿起來，帶回家用熨斗一張張熨平。

那段日子，我一分錢都不掙，梅賽德斯和我，外加兩個孩子是怎么活下來的，這絕對能寫本更好看的書。連我也不知道梅賽德斯是如何做到的，總之那幾個月，家里天天都還能揭得開鍋。一開始，我們還不想走借貸這條路，后來心一橫，終于頭一回去了當鋪。

先當了些零頭碎腦的玩意兒，以解燃眉之急，后來又去當梅賽德斯多年來從娘家得來的首飾。當鋪的專家就像外科醫(yī)生那樣嚴謹，對耳環(huán)上的鉆石、項鏈上的祖母綠和戒指上的紅寶石一一用秤稱、用“魔眼”看，最后，他像見習斗牛士那樣立住腳不動，斗篷一甩，將首飾一股腦地拋還給我們，說：“全是玻璃的?！?/span>

在最艱難的日子里，梅賽德斯算了算賬，不動聲色地對房東說：

“我們想，房租六個月后一塊兒付。”

“對不起，夫人，”房東對她說，“您知道那是多大的一筆數(shù)目嗎？”

“我知道?！泵焚惖滤挂琅f不動聲色地回答，“您放心，到時候一切都會解決?！?/span>

好心的房東是政府高官，是我們所認識的最有風度、最有耐心的人之一，他一樣不動聲色。

“那好，夫人，有您這句話就行?！彼愠瞿枪P大數(shù)目，“九月七日，我等您?！?/span>

終于，一九六六年八月，梅賽德斯和我去墨西哥城郵局，將《百年孤獨》的定稿寄往布宜諾斯艾利斯。書稿打印在普通稿紙上，雙倍行距，共五百九十頁，扎了個包裹。收信人是南美出版社的文學(xué)總編弗朗西斯科·波魯阿。

郵局的人稱了稱包裹，算了算，說：“八十二比索?！?/span>

梅賽德斯數(shù)了數(shù)錢包里剩的紙幣加硬幣，實話實說：

“我們只有五十三比索?！?/span>

我們拆開包裹，分成兩半，先把一半寄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剩下那一半，要怎么湊錢寄過去，我們心里完全沒譜。后來發(fā)現(xiàn)，寄走的是后半部，不是前半部。錢還沒湊夠，南美出版社的帕克·波魯阿就迫不及待地想看前半部，給我們預(yù)支了稿費。

就這樣，我們獲得了新生。

(李靜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