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個習(xí)俗,對去世的親人,尤其至親,大年三十,要去墳上放一掛鞭炮,磕頭,叫做“送亮”。一年到頭,死去的人也要記得。大年初一,還得帶上三牲,同樣去墳上,放鞭炮,磕頭,給死去的父親母親、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一一百年。 這個故事,作者寫了兩位至親的故事,外婆,母親。作者也是南方人,她的文筆很細(xì)膩,對生活的記憶很真。她在外婆、母親,在這里還是活生生的,在房前屋后,做著平時熟悉的事。作者是個會寫故事的人,我想,她在生活里,也應(yīng)該是個溫暖的人。(niaasai) 丙申年,大年初二,天氣晴。 外婆去世之后的第三個新年,母親回娘家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外婆上墳。墳堆隱沒在離房屋尚有一段距離的農(nóng)田間,必經(jīng)之路是已被農(nóng)人踩成兩瓣凹槽的田埂,中間是及人腰高的雜草,我坐在舅舅的電動車后座上,抓著他的肩膀,電動車歪歪扭扭地前進(jìn),一路披荊斬棘,隔著棉褲,小腿輕微的刺痛,暴露出來的腳踝處,有細(xì)長的血痕。 不知為何,墳堆前尚未立碑,外婆也早已火花,只是當(dāng)時將裝著骨灰的瓷罐子碎在了那一堆黃土前。舅舅姨母都是心細(xì)的人,墳堆時常休整,可那雜草卻也是異常頑固,此番我們?nèi)r,又已亭亭了。拔掉墳上的雜草,將裝著紙錢鞭炮的箱子拆開壓平鋪好,我們磕頭,額頭碰到土地上會粘著枯草,母親披散著頭發(fā),彎腰伏地時,發(fā)尾在地上掃動,也蒙上一層紙錢燒成的灰。 鞭炮聲響在身后,冬末農(nóng)田上一片沉寂,回程我沒有再坐舅舅的電動車,乖乖的走在母親身后,放眼望去,田里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洼,田邊的溝渠里有水嘩嘩流動,母親一直在流眼淚。父親走在我們身后,三人整齊列隊式地踏在田埂上,深一腳淺一腳,沒有人說話。我自認(rèn)算是敏感之人,平日尚能照顧她人情緒,軟語安慰和耍寶逗樂都不在話下,望著母親纖瘦的背影,微微聳動的肩頭,此時卻也只能沉默,思緒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 原來不管時隔幾年,母親的喪母之痛依舊鮮活,她心上的傷口依舊是血淋淋的。只是隨著歲月流轉(zhuǎn),那傷心事愈發(fā)隱秘而深沉,始終是我們這個小家無法治愈的創(chuàng)傷。 談及母親,論起母愛,我第一個想到的總不是母親,而是外婆,是外婆身前種種讓人念叨的好,是外婆讓人措手不及的倉促離世。外婆的死,給我上了一堂課,一堂關(guān)于死亡的課,也是一堂關(guān)于活著的課。外婆在世的時候,母親處在兩段母女關(guān)系里,她是操持一個家庭含辛茹苦的媽媽,卻也是外婆的小女兒。外婆去世后,這一段母女關(guān)系斷裂了,母親也仿佛不再是那個幺女了,她失去了那貧寒清苦卻一直盡最大的心力在為她著想的人了,她不再是那不求回報的母愛的被給者,而變成一個純粹的供給者了。而我也像是突然醒悟過來,明白了自己的責(zé)任,我不能再那樣無知無覺的索取了,我要盡我所能給予母親呵護(hù)和照顧,我要陪伴她,知道她想什么,難過什么,斤斤計較什么,暗自竊喜什么,我總覺得我對這母愛的回饋,來得太晚了。 母親是個利索的女人,干活很快,不管是莊稼地里的農(nóng)活,還是她在工廠里的工作,或是操持家里收拾打掃燒飯,她總能做得又快又好。她是在鎮(zhèn)上的橡膠廠里上班,5人輪班制,一個班6個小時,分早班,中班,晚班和深夜班,上班時生產(chǎn)出非完工的橡膠產(chǎn)品,不上班的時候需要用剪刀修剪毛邊兒,下一次上班的時候交產(chǎn)品。農(nóng)閑的時候,她尚能過得輕松些,若是農(nóng)忙時期,有時她清晨去田里忙完,回來洗洗,上街買菜給我?guī)г琰c,上午修剪產(chǎn)品,中午就得去上班,整個人像個旋轉(zhuǎn)的陀螺,沒空喘口氣兒,她卻也總是神采奕奕的。 農(nóng)民很辛苦,工人在工廠里也很疲勞,這兩重艱難的身份多年來一直壓在母親身上,我很小的時候她就臉色不好,皮膚黃,長斑,她的手很大,冬天里忙活起來顧不上保護(hù)就總是凍手,時間長了手就浮腫,再加上她修剪橡膠產(chǎn)品常年需要握著剪刀,手受盡折磨,很粗糙。她也很瘦,每頓可以吃兩碗飯,總是很好的胃口,卻也一直沒有胖。 橡膠產(chǎn)品生產(chǎn)出來再修剪好一個只有幾厘錢,我記憶力總有一個畫面就是她推著自行車進(jìn)門,后座上夾著一個蛇皮袋子里面裝著有待修剪的產(chǎn)品,一個個黑黑的,小小的,有橡膠刺鼻的味道。母親上一次班會帶回家大幾千個上萬個橡膠產(chǎn)品,她基本上得著空就得修剪,無論周圍的人在干什么說什么,不管別人是好心關(guān)心她的工作,還是言辭間是顯而易見的蔑視,她的手都沒有停過,嘴上給著回應(yīng),左手不停的拿起橡膠產(chǎn)品,又放下再拿起新的,右手不停的動著剪刀,積少成多,母親一直是勤懇而坦蕩的人。我和父親經(jīng)常會幫忙,可她總覺著女孩子的手很重要,剪橡膠傷手,就漸漸地不讓我?guī)兔α恕?/p> 長期跟橡膠打交道,加上長期上夜班熬著夜,我跟父親總覺得這份工作太傷身體。可母親從我還未出生一直干到現(xiàn)在,我小的時候,不知道其中的厲害關(guān)系,后來,母親也快40歲了,我開始有一點點懂事,就會不安,總覺著這是個隱患,就跟父親開始勸母親不要再干了,那時候我上高中,母親說等你上大學(xué)我就不干了,現(xiàn)在我還有一年多就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母親又換了說辭:等你工作了我就不干了。 等等等,等到什么時候,母親才愿意卸下重?fù)?dān),等到什么時候,我才會有能力讓母親放心的卸下重?fù)?dān)呢。我明明還年輕著,有時候竟覺得心境有那么些沉郁,想到母親辛苦的這幾十年,想到我羽翼漸豐之時,她又要老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如此矯情,內(nèi)心總是傷感。 近幾年,我年紀(jì)又大一點了,竟越發(fā)覺得正慢慢變老的母親有時候像個小孩子,有些事情喜歡來問我的想法。前段日子,我在學(xué)校同她通電話,她說她有一個事情不知道怎么辦,我便說你講吧,我給你參考參考。她說鄰居家某某的媽媽在考證,月嫂證,要先報名去市里接受培訓(xùn),考試合格了就能拿證上崗,一時村里躍躍欲試的人很多,她說她沒去報名,可她又后悔了,畢竟月嫂掙得不少呢,我以后肯定是要在大城市里安居的,那需要錢。 終究她是沒有去報名,我大著口氣說沒事兒你姑娘我以后不會差錢的,動了報名心思的母親讓我心疼,她想著我工作了她就不剪橡膠了,結(jié)果她又想著去當(dāng)月嫂,晚年也要發(fā)揮余熱。可她又讓我覺得驕傲,她總是充滿熱情的在勞動,操勞沒有讓她麻木,她神采飛揚(yáng)的時候很多,她的滿足來得很容易。活在世上,每個人拿到的牌不同,盡力打好自己的牌就好了。 又過了幾天,她又在電話里囁嚅道:那個支付寶怎么用啊微信怎么發(fā)紅包啊,媽媽都搞不好,我覺得自己好蠢啊。我只好在電話里教她,好生安撫她才沒那么低落,掛了電話之后我就在想,時代在變,社會的發(fā)展,父母的無所適從總有些我照顧不到。記得外婆去世前,有一次我跟她一起坐電梯,電梯開始動之后,外婆抓住我的胳膊,神情慌張。我總是記得那時她有些膽怯又有些害羞的表情,很生動,讓你忍不住想摟住她。再后來,她去世了,那么生動的表情就沒有了。那天我坐在宿舍的上鋪,可以看到遠(yuǎn)處燈火輝煌的武漢的夜晚,房子像火柴盒子一樣堆砌,各家的窗口有各家的亮光,城市那么大。 時間爬過皮膚留下了痕跡,關(guān)于母親有太多的話可以說。我高三那年,母親去學(xué)校附近租房子陪讀,她終于不再身兼數(shù)職,她只是一個陪著孩子的母親,不再有雞毛蒜皮磕磕絆絆的婆媳關(guān)系,不再需要下地干活,暫停了橡膠廠的工作,那一年,她的皮膚開始變好,手細(xì)膩些了,有很多空閑時間逛街打扮自己。我的學(xué)習(xí)并沒有因為母親的悉心照顧得到很大提升,但總覺得很慶幸有這樣的一年的存在,后來我可能再也沒有這樣的機(jī)會一年里每一天都跟母親朝夕相處了。 我實在是不太懂母親的,不懂她上夜班的夜里有多困,不懂她下田插秧有多曬,不懂她精打細(xì)算都有哪些心得,不懂她為人媳婦是怎樣的兩難,不懂她眼角的皺紋和粗糙的手,不懂她的幽默背后有生活的創(chuàng)痛,不懂她對我的愛。 我在南方小鎮(zhèn)上長大,20年里身邊發(fā)生的事情其實不算多,卻也慢慢得發(fā)覺人生好像有一些復(fù)雜,生活的變化像濃硫酸潑地般地濃烈,它們追著你,讓你感動又痛苦,讓你無奈又慶幸,理不出頭緒來。這個過程中,我對母親的看法也一變再變,去年我邁入20歲,是我全面醒悟?qū)﹄p親的責(zé)任又短期內(nèi)無能為力的一年,我很慌張,內(nèi)心覺得歉疚。母親也總是歉疚,她覺得我的辛苦歸咎于她們沒能給我一副好牌,她想著要是家里條件再好些我也就能更輕松些。 可是我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拿到了一副好牌,我覺得很幸福,心里有很多能量。我愛我的母親,愛她的勤勞和爽朗,也愛她的刻薄和小氣,愛她的柔軟,也愛她的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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