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比最近這些日子更合適的時間來重讀《百年孤獨》了。故鄉(xiāng)下著一場連綿不斷,眼看著不會終止的雨,我窩在自己的小屋里做著重復再重復的英文練習,很少上網,幾乎斷了和繁華世界的聯系。這些長期的和暫時的,無意的和刻意的,外在的和內在的小小封閉,給了我一顆挨近馬孔多的心。我以每天五十頁的龜速進行,甚至沒有奢望這一遍就能夠讀懂。這一次我仍不能斷定我懂了,然而這一次,我哭了。 上一次讀它是在高中二年級,有個曾經喜...... 顯示全文 沒有比最近這些日子更合適的時間來重讀《百年孤獨》了。故鄉(xiāng)下著一場連綿不斷,眼看著不會終止的雨,我窩在自己的小屋里做著重復再重復的英文練習,很少上網,幾乎斷了和繁華世界的聯系。這些長期的和暫時的,無意的和刻意的,外在的和內在的小小封閉,給了我一顆挨近馬孔多的心。我以每天五十頁的龜速進行,甚至沒有奢望這一遍就能夠讀懂。這一次我仍不能斷定我懂了,然而這一次,我哭了。
上一次讀它是在高中二年級,有個曾經喜歡我的女生,送了這本書。那時我有許多朋友,卻覺得自己無比孤獨,我翻開這本自認能配得上自己情緒的書,卻完全不知所云。七年之后再讀它已經是研究生二年級,一個曾經喜歡我的男生,送了這本書。此時我每天豐豐富富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并不覺得有什么孤獨,卻在字里行間被狠狠地擊中。 那是她渴求已久卻反復拖延的時刻,在這一時刻她不再逆來順受,而要痛罵一場,把整整一個世紀忍氣吞聲壓在心底的無數污言穢語一吐為快。 “媽的!”她叫了一聲。 阿瑪蘭坦正要把衣服收進箱子,以為她被蝎子蟄了。 “在哪兒?”她警覺地問道。 “什么?” “蟲子!”阿瑪蘭坦解釋道。 烏爾蘇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心臟部位。 “這兒。“她回答。 所有的感情都被埋進了深不見底的最深處,沒有表述,沒有出路。《百年孤獨》中,連這樣算不上交流的對話都是屈指可數。相比起來,契訶夫劇中那些苦悶的人兒還能在孤獨難捱中享有幾段獨白,是多么幸福的事。人物們行走在馬爾克斯極為精致又冷淡無情的敘述之中,甚至不需要分心于寒暄式的交際,只需全神貫注于自己世界里的斗爭。他們制作小金魚,研讀羊皮卷,紡織毛線衣,他們遠走異鄉(xiāng),瘋狂做愛,啃食泥土。表面看起來如此平淡甚至和睦,可事實上每個人都在經歷一場驚心動魄并且艱苦卓絕的戰(zhàn)斗,來抵御和消滅內心的孤獨。 布恩迪亞家族的人,為了這戰(zhàn)斗找到的第一件武器,幾乎都是性。阿爾卡蒂奧們和奧雷里亞諾們抹不掉這份詛咒,大概是因為這家族從沒有人是為愛而生。他們都生于孤單的肉體的結合,他們都與生俱失了裝載愛的靈魂。烏爾蘇拉活穿了家族的整個歷史,也終于從一代代生命而不是羊皮卷上讀出了布恩迪亞家族真正的命運:他們沒有愛的能力。而那些與布恩迪亞家族沾上關系的外人們,也沒能逃出這孤獨的疫區(qū)。天使般的克雷斯皮,單純的馬烏里肖,都在與這個家族糾纏的愛情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因為去愛了那沒有能力去愛而孤獨的人所以得不到愛的回應因此感染了孤獨的人中,我銘記至深的是與奧雷里亞諾并肩作戰(zhàn)的馬爾克斯上校。當他的深情被阿瑪蘭坦回絕時,上校給戰(zhàn)斗在異鄉(xiāng)的奧雷里亞諾發(fā)了一封電報:奧雷里亞諾,馬孔多在下雨。 烏爾蘇拉心口的蟲子,是布恩迪亞家族老宅中的小魔鬼,它啃噬著烏爾蘇拉的心,也啃噬著阿瑪蘭坦的心。在小說的前面大半我都很不喜歡阿瑪蘭坦這個女人,然而后來我從她的影子里看見了自己的心。阿瑪蘭坦拒絕了回心轉意的克雷斯皮,拒絕了一片癡心的馬爾克斯,拒絕了懵懂沖動的侄子,拒絕了愛情也拒絕了性。看到阿瑪蘭坦為自己反反復復紡織壽衣的段落時我合上書本想了一會兒,拒絕了這些武器的她,是怎樣在漫長的歲月中抵擋住了孤獨。隨即我明白了過來,阿瑪蘭坦所有的武器正是愛情,只不過是回憶與想象中的愛情,而她之所以拒絕是因為她沒有力氣進入現實,她所有的愛與溫柔,都已經在幻影中消耗干凈。 讀完書的那天下午,雨還沒有停,我搬個凳子坐在窗前,坐了很久,心口像是有只蟲子在慢慢爬過。很久很久之后,我下意識地默默念出了小說中的那句話:奧雷里亞諾,馬孔多在下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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