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和父親的關系是很微妙的,他并不只是“愛喝酒”那樣簡單,其中的心態(tài)也不是別人可以真正理解的。當我站在父親的畫面前,感受那蒙蒙煙柳里蕩漾的春意,那如醉的楓林里透出火一般的熾熱,還有那滿紙瀟瀟的潑墨山水,煙雨彌漫的蒼涼,更有那氣勢磅礴、奔騰不止的瀑布,都會深深地被感動。這樣的心胸氣魄,這樣澎湃的激情,手中的筆,面前的紙,又怎能表達萬一?當他生命的激流沖破了這一切時,怎一個“醉”字了得?有學者說父親是一個有“詩心”的哲人畫家,性格耿直 狷介,醉后更見天真。父親曾說:“我認為一幅畫應該像一首詩,一闋歌或一篇散文……”我大概能明白父親在“往往醉后”里蘊藏著的巨大熱情。
父親在畫歷史人物時,尤其是畫那些“酒仙”,更是傾注了深沉的情感,似乎他們之間并無任何時代上的距離,而是志趣相投的飲中君子在互相傾訴。有人這樣形容父親的《寒林沽酒圖》:“疏林薄霧之間,陶淵明與書童沽酒、吟詩,緩步向前,畫面靜懿散淡,人物飄逸自然,情境和心境合一……” 父親是死在酒上的。1965年9月,上海虹橋國際機場落成,父親為此畫了一張大畫,東道主派了一架飛機來接他去參加典禮。父親愛喝酒的名聲遠播,各方人士熱情有加,從下飛機就沒停過喝酒,都是高濃度的茅臺。幾天下來已經遠遠超過他能承受的酒精量,加上旅途勞頓,應酬不停,直到上飛機回南京。聽母親說,父親回來后心情很好,但很疲倦,臉色也差。午飯后就如常去午覺,并叮囑母親到點一定要叫醒他,因為下午要去省人大委員會開會,不可誤事。誰知此時正好有朋友來訪,聊天忘了時間,等到母親匆忙趕上樓時,父親已經呼吸急促,臉色發(fā)紫,嘴唇發(fā)烏,差不多已陷入昏迷。母親慌了手腳,沖下樓去打電話,突然聽到父親大叫了一聲,震耳欲聾,然后就徹底地靜了下來……父親就這樣走了,事先沒有人可以料到,當然他自己也沒有料到,臨終時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我深知是酒害了父親,令父親過早地去世。但我并不記恨父親的酒,父親喜歡喝酒,自有他的道理。也許他在微醺之中,能感受到心靈的翅膀無比地自由,可以沖破那些壓抑在心里的晦暗和苦悶,釋放出一切。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很久遠了,家中兄妹無人飲酒。但每逢清明去拜祭父母時,我仍會繞著父親的墳墓倒上一瓶茅臺酒,讓那竹林掩映的墓地彌漫著濃濃的酒香,我深信父親是一定能聞得到的。(摘自《傅家記事》,傅益璇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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