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九十五
集部四十八
詩文評類一
《彥周詩話》·一卷(江蘇巡撫采進本)
宋許顗撰。顗,襄邑人,彥周其字也。始末無可考。書中有“宣和癸卯予游嵩山”之語,下距建炎元年僅三年,當已入南宋矣。觀書中載與惠洪面論《冷齋夜話》評李商隱之誤,惠洪即改正。又極推其《題李愬畫像》詩,稱在長沙相從彌年?;莺椤独潺S夜話》亦記顗述李元膺《悼亡長短句》。蓋亦宗元祐之學者,所引述多蘇軾、黃庭堅、陳師道語,其宗旨可想見也。顗議論多有根柢,品題亦具有別裁。其謂韓愈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語,不敢議,亦不敢從。又謂論道當嚴,取人當恕。俱卓然有識。惟譏杜牧《赤壁》詩為不說社稷存亡,惟說二喬。不知大喬,孫策婦。小喬,周瑜婦。二人入魏,即吳亡可知。此詩人不欲質言,變其詞耳。顗遽詆為秀才不知好惡,殊失牧意。又以適怨清和解李商隱《錦瑟》詩,亦穿鑿太甚。至漢武帝《李夫人歌》本以之時為韻,乃讀立而望之偏為句,則此歌竟不用韻,尤好奇而至于不可通。其他雜以神怪夢幻,更不免體近小說。然論其大致,瑕少瑜多,在宋人詩話之中,猶善本也。
●龍的傳人:據(jù)維基百科稱,許顗,字彥周,襄邑(今河南睢縣)人。生卒年不詳。事跡失考,僅知紹興年間為永州(今湖南永州市)軍事判官。紹興十八年(1148年)又曾與何麒游陽華巖(據(jù)《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一○六、一一三)。著有《彥周詩話》?!緟⒁姼戒浱旖纭兑棺x彥周詩話札記》】
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若含譏諷,著過惡,誚紕繆,皆所不取。仆少孤苦而嗜書,家有魏、晉文章及唐詩人集,僅三百家。又數(shù)得奉教,聞前輩長者之余論。今書籍散落,舊學廢忘,其能記憶者,因筆識之,不忍棄也。嗟乎,仆豈足言哉!人之于詩,嗜好去取,未始同也,強人使同己則不可,以己所見以俟后之人,烏乎而不可哉!
詩壯語易,苦語難,深思自知,不可以口舌辯。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趾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此真可泣鬼神矣。張子野長短句云:〔眼力不知人,遠上溪橋去?!硸|坡《送子由詩》云:〔登高回首坡隴隔,惟見烏帽出覆沒?!辰赃h紹其意。
李太白作《草創(chuàng)大還詩》云:〔彷彿明窗塵,死灰同至寂?!吵醪粫源苏Z,后得《李氏煉丹法》云:〔明窗塵,丹砂妙藥也?!?br>
老杜《北征詩》曰:〔微爾人盡非,于今國猶活?!唱氁浴不睢?、〔國〕許陳玄禮,何也?蓋禍亂既作,惟賞罰當則再振,否則不可支持矣。玄禮首議太真、國忠輩,近乎一言興邦,宜得此語。倘無此舉,雖有李、郭,不能展用。
淮陰勝而不驕,乃能師李左軍,最奇特事。荊公詩云:〔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忱顝V誅霸陵尉,薄于德矣,東坡詩云:〔今年定起故將軍,未肯說誅霸陵尉?!秤檬庐斎绱讼虮场?br>
箜篌狀如張箕,探手摘弦出聲。盧玉川詩云〔卷卻羅袖彈箜篌〕,此語亦未可譏誚。司馬溫公嘗語程正叔云:〔辯證古人誤處,當兩存之,勿加詆訾也?!?br>
韓退之詩云:〔銀燭未銷窗送曙,金釵半醉座添香?!呈獠活惼錇槿恕D酥苜x梅花,不獨宋廣平。退之見神仙亦不伏云:〔我能屈曲自世間,安能從汝巢神山?〕賦謝自然詩曰:〔童騃無所識?!匙鳌墩l氏子詩》曰:〔不從而誅未晚耳?!澄度A山女詩》頗假借,不知何以得此?
凡作詩若正爾填實,謂之〔點鬼簿〕,亦謂之〔堆垛死尸〕。能如《猩猩毛筆詩》曰,〔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又如〔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尘蠲髅埽豢杉右?,當以此語反三隅也。
詩人寫人物態(tài)度,至不可移易。元微之《李娃行》云〔髻鬟峨峨高一尺,門前立地看春風〕,此定是娼婦;退之《華山女詩》云〔洗妝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此定是女道士;東坡作《芙蓉城詩》亦用〔長眉青〕三字,云〔中有一長眉青,炯如微云淡疏星〕,便有神仙風度。
季父仲山,先大夫同祖弟也。讀書精苦,作詩有源流。昔嘗上書,晚以特奏名得一官。政和間,御制宮詞三百首,嘗和進,今錄一絕于此,染指可以知鼎味也。其詞曰:〔輕寒慘慘透衾羅,玉箭銅壺漏水多。常是未明供御服,夢回頻問夜如何?!硶r道君皇帝在睿思殿,宣進甚急,意謂得美官。翼日,臺章論列,作詩害經(jīng)旨,遂報罷,調南劍州順昌縣尉,后卒于揚州云。
先伯父治平四年舉進士第一,少從丁寶臣,以文字為歐陽文忠王岐公所稱重。其試《公生明賦》曰:〔依違牽制者既已去矣,則明白洞達者乃其自然?!炒瞬豢Z也。嘗作《詠史詩》曰:〔天下有誅賞,固非君所私。太宗泣君集,意恐勞臣疑。至公一以廢,智術相維持。哀哉功名士,汲汲尚趨時?!惩扑怪疽?,雖蹈滄海餓西山可也。在熙寧間,為荊公薦,竟不委曲得貴達,然亦為司馬溫公呂獻可呂微仲范堯夫諸公所知。元豐七年,自都官外郎奔祖父喪,卒于黃州,東坡解衣賻之。
有李氏女者,字少云,本士族。嘗適人,夫死無子,棄家著道士服,往來江、淮間。仆頃年見之金陵。其詩有云:〔幾多柳絮風廢些,無數(shù)桃花水浸霞。〕殊無脂澤氣。又喜煉丹砂,仆亦得其方,大抵類魏伯陽法,而有銖兩加精詳者也。嘗語仆曰:〔我命薄,政恐不能成此藥耳?!澈蠖暝僖娭涫莨橇?,蓋丹未成而少云已病。仆問曰:〔子丹成欲仙乎?惟甚瘦則鶴背能勝也?!承υ唬骸踩滔鄳蛞 巢≈凶鳌睹坊ㄔ姟吩疲骸菜仄G明寒雪,清香任曉風??蓱z渾似我,零落此山中!〕尋卒。后檢方書,見丹法及此詩,錄之。
晦堂心禪師初退黃龍院,作詩云:〔不住唐朝寺,閑為宋地僧。生涯三事衲,故舊一枝藤。乞食隨緣過,逢山任意登。相逢莫相笑,不是嶺南能?!炒嗽娚铎o平實,道眼所了,非世間文士詩僧所能彷彿也。
僧義了,字廓然,本士族鍾離氏,事佛慈璣禪師為侍者。仆頃年迨見佛慈老人,廓然與仆在嵩山游甚久,頗能詩。仆愛其兩句云:〔百年休問幾時好,萬事不勞明日看?!巢华毾财湔Z,蓋取其學道休歇灑落自在如此。
東坡作《妙善師寫御容詩》,美則美矣,然不若《丹青引》云〔將軍下筆開生面〕,又云〔褒公鄂公毛發(fā)動,英姿颯爽來酣戰(zhàn)。〕后說畫玉花驄馬,而曰〔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仆皆惆悵〕。此語微而顯,《春秋》法也。
李太白詩云:〔玉窗青青下落花?!郴ㄒ崖洌衷幌?,增之不贅,語益奇。
請紫姑神,大抵能作詩,然不甚過人。舊傳一士人家請之,既降,偶書院中子弟作雨詩,因率爾請賦,頃刻書滿紙,其警句云:〔簾卷滕王閣,盆翻白帝城。〕可喜也。
近時僧洪覺范頗能詩,其《題李愬畫像》云:〔淮陰北面師廣武,其氣豈止吞項羽。公得李祐不肯誅,便知元濟在掌股?!炒嗽姰斉c黔安并驅也。頃年仆在長沙,相從彌年。其他詩亦甚佳,如云:〔含風廣殿聞棋響,度日長廊轉柳陰?!愁H似文章巨公所作,殊不類衲子。又善作小詞,情思婉約,似少游。至如仲殊參寥,雖名世,皆不能及。
東坡《贈陳季常詩》,戒其殺生,末云:〔君勿棄此篇,嚴詩編杜集?!持^嚴武也?!豆げ考分杏形涑蛿?shù)首。又《梅花》詩云:〔恁仗幽人收艾(艸納),國香和雨入莓苔?!嘲ㄆH納),香名,正松上莓苔也,出《本草》及《沈氏香譜》。又《紅梅詩》云:〔玉人頩頰固多姿?!愁Z,怒色,普更切,見《神女賦》,婦人怒則面赤。
杜詩:〔飯抄云子白?!吃谱?,雨也,言如雨點爾,出荀子《云賦》。又,葛洪《丹經(jīng)》用〔云子〕,碎云母也。今蜀中有碎礫,狀如米粒圓白,云子石也。又杜詩云:〔萬里戎王子,何年別月支?異花開絕域,幽蔓匝清池。漢使慚空到,神農(nóng)竟不知。露翻兼雨打,開坼漸離披?!巢粫源嗽娭负挝?。張騫慚空到,又《本草》不收,定非蒲萄也。
齊梁間樂府詞云:〔護惜加窮褲,防閑托守宮?!场步袢张Q蛏锨耠],當時近前面發(fā)紅。〕老杜作《麗人行》云:〔賜名大國虢與秦。〕其卒曰:〔慎勿近前丞相嗔!〕虢國秦國何予國忠事,而近前即嗔耶?東坡言老杜似司馬遷,蓋深知之。
司空圖,唐末竟能全節(jié)自守,其詩有〔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誠可貴重。又曰:〔四座賓朋兵亂后,一川風月笛聲中。〕句法雖可及,而意甚委曲。
鮑明遠《松柏篇》悲哀曲折,其末不以道自釋,仆竊恨之。
明遠《行路難》,壯麗豪放,若決江河,詩中不可比擬,大似賈誼《過秦論》。
老杜作《曹將軍丹青引》云:〔一洗萬古凡馬空?!硸|坡《觀吳道子畫壁詩》云:〔筆所未到氣已吞?!澄岵坏靡娖洚嬕?,此兩句,二公之詩,各可以當之。
李長吉詩云:〔楊花撲帳春云熱?!巢帕μ旖^人遠甚。如〔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雖為歐陽文忠所稱,然不迨長吉之語。
古人文章,不可輕易,反覆熟讀,加意思索,庶幾其見之。東坡《送安驚落第詩》云:〔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称蛧L以此語銘座右而書諸紳也。東坡在海外,方盛稱柳柳州詩。后嘗有人得罪過海,見黎子云秀才,說海外絕無書,適渠家有柳文,東坡日夕玩味。嗟乎,雖東坡觀書,亦須著意研窮,方見用心處耶!
柳柳州詩,東坡云在陶彭澤下,韋蘇州上,若《晨詣超師院讀佛經(jīng)詩》,即此語是公論也。
六朝詩人之詩,不可不熟讀。如〔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鍛煉至此,自唐以來,無人能及也。退之云:〔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此語我不敢議,亦不敢從。
陶鼓澤詩,顏、謝、潘、陸皆不及者,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賦之于詩,無一點愧詞,所以能爾。
東坡《海南詩》、荊公《鍾山詩》,超然邁倫,能追逐李、杜、陶、謝。
荊公愛看水中影,此亦性所好,如〔秋水寫明河,迢迢藕花底〕。又《桃花詩》云:〔晴溝漲春淥周遭,俯視紅影移魚舠。〕皆觀其影也。其后云:〔攀條弄芳畏晼晚,已見黍雪盤中毛?!呈乱姟都艺Z》。
李邯鄲公作《詩格》,句自三字至九字、十一字,有五句成篇者,盡古今詩之格律,足以資詳博,不可不知也。
伯父娶邯鄲孫女,嘗聞邯鄲公與小宋飲酒,舉一物隸僻事,以多者為勝,飲不勝者,他人莫敢造席。
梅圣俞詩,句句精煉,如〔焚香露蓮泣,聞磬清鷗邁〕之類,宜乎為歐陽文忠公所稱。其他古體,若朱弦疏越,一倡三嘆,讀者當以意求之。寵嬖曹氏,作《一日曲》,為曹氏也。
孟浩然、王摩詰詩,自李杜而下,當為第一。老杜詩云〔不見高人王右丞〕,又云〔吾憐孟浩然〕,皆公論也。
東坡祭柳子玉文:〔郊寒島瘦,元輕白俗。〕此語具眼。客見詰曰:〔子盛稱白樂天、孟東野詩,又愛元微之詩,而取此語,何也?〕仆曰:〔論道當嚴,取人當恕,此八字東坡論道之語也。〕
歐陽文忠公《重讀岨崍集詩》,英辯超然,能破萬古毀譽;《食糟民詩》,忠厚愛人,可為世訓。
作詩壓韻是一巧,《中秋夜月詩》,押尖字數(shù)首之后,一婦人詩云:〔蚌胎光透殼,犀角暈盈尖?!秤钟浫俗鳌镀呦υ姟?,押潘、尼字,眾人竟和,無成詩者。仆時不曾賦,后因讀《藏經(jīng)》,呼喜鵲為芻尼,乃知讀書不厭多。
寫生之句,取其形似,故詞多迂弱。趙昌畫黃蜀葵,東坡作詩云:〔檀心紫成暈,翠葉森有芒?!炒坦牵煺Z壯麗,后世莫及。
杜牧之《題桃花夫人廟詩》云:〔細腰宮里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仆謂此詩為二十八字史論。
宣和之初,何栗、文縝丞相為中書舍人,道君皇帝以御畫雙鵲賜之。諸公賦詩,韓駒、子蒼待制時為校書郎,賦詩二章曰:〔君王妙畫出神機,弱羽爭巢并占時。想見春風鳷鵲觀,一雙飛上萬年枝。〕〔舍人簪筆上蓬山,輦路春風從駕還。天上飛來兩烏鵲,為傳喜色到人間?!?br>
韋蘇州詩云:〔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東坡用其韻曰:〔寄語菴中人,飛空本無跡。〕此非才不逮,蓋絕唱不當和也。如東坡《羅漢贊》云〔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八字,還許人再道否?
張籍、王建,樂府宮詞皆杰出,所不能追逐李、杜者,氣不勝耳。
孟東野詩苦思深遠,可愛不可學。仆尤嗜愛者,〔長安無緩步〕一詩。
蘇大監(jiān)、文饒作《鴻溝詩》云:〔置俎均牢彘,峨冠信沐猴。方矜幾上肉,已墮幄中籌。海岳歸三尺,衣冠閟一丘。路人猶指似,山下是鴻溝。〕
陳無己《賦宗室畫詩》云:〔滕王蛺蝶江都馬,一紙千金不當價?!秤肿鳌对庸掏煸~》云:〔丘園無起日,江漢有東流?!辰涝娙四啊?br>
外祖父郡安簡公,布衣時上《平元昊策》,又嘗勸仁廟早立太子。晚年自樞府出知越州,又移知鄆州。其薨也,岐公作《挽詞》云:〔被褐曾陳定羌策,汗青猶著立儲書。春風澤國吟箋落,夜雨溪堂燕豆疏?!城拜呍姴华氄Z句精煉,且是著題。
鄭周卿,仆鄉(xiāng)人也,公肅右丞之孫,能詩。一日,鄭之他郡,而愛妾死,作詩云:〔鶴歸空有恨,云散本無心。〕于情念中猶稍自在也。后娶熊氏,晉如之女。丙午、丁未年,知鄆州、中都縣,連年與盜賊鏖戰(zhàn),巋然獨存,權朝美曾錄其功上之,后不報。今不知消息,可憐哉!
曹景宗探韻得〔競病〕字詩云:〔去時兒女啼,歸來笳鼓競。借問路傍人,何如霍去?。俊成蚣s詩人嗟賞之。
李衛(wèi)公作《步虛詞》云:〔仙家女侍董雙成,桂殿夜寒吹玉笙。曲終卻從仙官去,萬戶千門空月明?!场埠訚h女主能煉顏,云軿往往到人間。九霄有路去無跡,裊裊天風吹珮環(huán)?!硢韬?,人杰也哉!
季父仲山在揚州時,事東坡先生。聞其教人作詩曰:〔熟讀《毛詩》《國風》與《離騷》,曲折盡在是矣。〕仆嘗以謂此語太高,后年齒益長,乃知東坡先生之善誘也。
韓退之詩云:〔酩酊馬上知為誰?〕此七字用意哀怨,過于痛哭。
阮步兵醉六十日而?;?,雖似智矣,然禮法之士,憎之如仇,幾至于死,幸武帝保護之耳。而老杜詩云:〔遂令阮籍輩,熟醉為身謀?!炒斯げ可瓶词窌斢薪獯艘庹?。
〔《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jīng)究終始〕,此詩通之稱盧玉川也。玉川子《春秋傳》,仆家書有之,今亡矣。詞簡而遠,得圣人之意為多,后世有深于經(jīng)而見盧《傳》者,當知退之之不妄許人也。
夢中賦詩,往往有之。宣和己亥,仆在洪州,宿城北鄭和叔家。夜夢行大路中,寒沙沒足,其旁皆田苗丘隴。一婦人皂衣素裳行田間,曰:〔此中無沙易行?!称蛷闹荒艿?,婦人援仆手登焉。月明如畫,彌望皆野田麥苗。婦人求詩,引仆藉草坐。有矮磚臺一,上有紙筆,仆題詩四句云:〔閑花亂草春春有,秋鴻社燕年年歸。青天露下麥苗濕,古道月寒人跡稀。〕折筆磚上有聲,驚覺宛然記憶,是歲大病,后亦無他故。
聯(lián)句之盛,退之、東野、李正封也?!冻悄下?lián)句》云:〔紅皺曬檐瓦,黃團掛門衡。〕是說干棗與瓜蔞,讀之猶想見西北村落間氣象?!墩魇衤?lián)句》云:〔刑神詫氂旄,陰焰颭犀札。〕盡雕刻之功,而語仍壯。李正封善押韻,如《從軍聯(lián)句》〔押水沙囊涸〕,皆不可及。
畫山水詩,少陵數(shù)首后,無人可繼者。惟荊公《觀燕公山水詩》前六句差近之,東坡《煙江疊嶂圖》一詩,亦差近之。
退之《桃源行》云:〔種桃處處皆開花,川原遠近蒸紅霞?!碃罨ɑ苤?,古今無人道此語。
本朝王元之詩可重,大抵語迫切而意雍容,如〔身后聲名文集草,眼前衣食簿書堆〕。又云:〔澤畔騷人正憔悴,道旁山鬼謾揶揄。〕大類樂天也。
玉川子《送伯齡詩》云:〔努力事干謁,我心終不平?!秤翊ㄗ釉谕跹臅褐校瑫?,不能自別,枉陷于禍,哀哉!
《柏舟》,仁人之詩也,〔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场逗嗁狻?,賢者之詩也,〔碩人俁俁,公庭萬舞。赫如渥赭,公言錫爵?!衬苋萑倘绱?,宜乎賢矣。
鍾山有一詩云:〔當年睥睨此山阿,欲著紅樓貯綺羅。今日重來無一事,卻騎羸馬下坡陀。〕此王雱訐直,不為荊公所喜,然此詩實可傳也。
詩有力量,猶如弓之斗力:其未挽時,不知其難也;及其挽之,力不及處,分寸不可強。若《出塞曲》云:〔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鳴笳三四發(fā),壯士慘不驕。〕又《八哀詩》云:〔汝陽讓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髯似太宗,色映塞外春。〕此等力量,不容他人到。
洪覺范在潭州水西小南臺寺。覺范作《冷齋夜話》,有曰:〔詩至李義山,為文章一厄?!称椭链缩绢~無語,渠再三窮詰,仆不得已曰:〔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秤X范曰:〔我解子意矣。〕實時刪去。今印本猶存之,蓋已前傳出者。
仆年十七歲時,先大夫為江東漕,李端叔、高秀實皆父執(zhí)也,適在金陵。二公游蔣山,仆雖年少,數(shù)從杖履之后。在定林說元微之詩,引事皆有出處,屈曲隱奧,高秀實皆能言之,仆不覺自失。因恩古人讀書多,出語皆有來處,前輩亦讀書多,能知之也。
高秀實又云:〔元氏艷詩,麗而有骨,韓偓《香奩集》麗而無骨?!硶r李端叔意喜韓渥詩,誦其序云:〔咀五色之靈芝,香生九竅;咽三危之瑞露,美動七情。〕秀實云:〔動不得也,動不得也。〕
李太白詩云:〔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硸|坡《嶺外詩》云:〔老父爭看烏角巾,應緣曾現(xiàn)宰官身。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shù)過人?!迟R知章呼李白為謫仙人,世傳東坡是戒禪師后身,仆竊信之。
白樂天詩云:〔春色辭門柳,秋聲到井梧?!炒苏Z未易及。
〔誰人把醆慰深憂?開自無憀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场材现Ρ敝Υ菏滦?,榆錢可寄柳帶柔。定是沈郎作詩瘦,不應春能生許愁?!炒藮|坡、魯直《梅詩》二章,作詩名貌不出者,當深考二詩。
宣和癸卯年,仆游嵩山峻極中院,法堂后檐壁間有詩四句云:〔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爭似滿爐煨榾柮,慢騰騰地熱烘烘?!匙之嫎O草草,其旁隸書四字云:〔勿毀此詩?!乘律甘酒驮唬骸泊怂淖炙抉R相公親書也?!赤岛?!此言豈有感于公耶?又于柱間大字隸書曰:〔旦光頤來。〕其上一字,公兄也;第三字,程正叔也。又題壁云:〔登山有道,徐行則不睏,措足于實地則不危?!辰怨`書。
林和靖《梅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炒鬄闅W陽文忠公稱賞。大凡《和靖集》中,《梅詩》最好,梅花詩中此兩句尤奇麗。東坡和少游《梅詩》云:〔西湖處士骨應槁,只有此詩君壓倒?!称鸵鈻|坡亦有微意也。然和靖詩屬對清切,如《贈鍛藥秀才》詩云:〔鶤鵬懶擊三千水,龍虎閑封六一泥?!?br>
小杜作《華清宮》詩云:〔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鄉(xiāng)?!橙绱颂煜卵傻貌粊y?
宋顏延之問己與靈運優(yōu)劣于鮑照,照曰:〔謝五言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此明遠對面褒貶,而人不覺,善論詩也,特出之。
韓熙載仕江南,每得俸給,盡散后房歌姬。熙載披衲持缽,就諸姬乞食,率以為常。東坡以玉帶贈寶覺,寶覺酬以舊衲,東坡作詩謝之曰:〔病骨難堪玉帶圍,鈍根仍落箭鋒機。欲教乞食諸姬院,故與云山舊衲衣?!场督弦笆贰芬噍d韓事,與此小異。
錢希白內翰作《擬唐詩》百篇,備諸家之體。自序曰:〔今之所擬,不獨其詞,至于題目,豈欲拋離本集,或有事跡,斯亦見之本傳?!彻势洹稊M張籍上裴晉公詩》曰:〔午橋莊上千竿竹,綠野堂中白日春。富貴極來惟嘆老,功名高后轉輕身。嚴更未報皇城里,勝賞時游洛水濱。昨日庭趨三節(jié)度,淮西曾是執(zhí)戈人?!硵M古當如此相似,方可傳。
王晉卿得罪外謫,后房善歌者名囀春鶯,乃東坡所見也,亦遂為密縣馬氏所得。后晉卿還朝,尋訪微知之,作詩云:〔佳人已屬沙咤利,義士今無古押衙?!称驮诿芸h與馬縉輔游甚久,知趾最詳??N輔在其兄處猶見之,國色也。《西清詩話》中載此事,云過穎昌見之,傳誤也。
李義山詩,字字鍛煉,用事婉約,仍多近體,惟有《韓碑詩》一首是古體。有曰:〔涂改《堯典》、《舜典》字,點竄《清廟》、《生民》詩?!池M立段碑時躁詞耶?
岑參詩亦自成一家,蓋嘗從封常清軍,其記西域異事甚多。如《優(yōu)缽羅花歌》、《熱海行》,古今傳記所不載者也。
黃魯直愛與郭功父戲謔嘲調,雖不當盡信,至如曰:〔公做詩費許多氣力做甚?〕此語切當,有益于學詩者,不可不知也。
〔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松?!炒祟欓L康詩,誤編入《陶彭澤集》中。
元撰作《樹萱錄》載有人入夫差墓中,見白居易張籍、李賀、杜牧、諸人賦詩,皆能記憶,句法亦各相似。最后老杜亦來賦詩。記其前四句云:〔紫領寬袍漉酒巾,江頭蕭散作閑人。秋風有意吹蘆葉,落日無情下水濱?!赤岛酰∪魯?shù)君子,皆不能脫然高蹈,猶為鬼耶?殊不可曉也。若以為元撰自造此詞,則數(shù)公之詩,尚可庶幾,而少陵四句,非元所能道也。
唐時,有清遠道士同沈恭子游虎丘,詩曰:〔余本長殷周,遭罹歷秦漢?!秤嬛撂疲瑒t二千余歲矣。顏魯公愛而刻之,且有詩曰:〔客有神仙者,于茲雅麗傳?!成w指為神仙也。李衛(wèi)公追《和魯公刻清遠道士詩》曰:〔逸人綴清藻,前哲留篇翰?!硠t逸人指清遠,而前哲謂魯公也。其后皮日休、陸龜蒙輩皆和之。仙耶?鬼耶?則不必問。然仆獨深愛其詩中數(shù)句云:〔吟眺川之陰,步上山之岸。山川共澄澈,光彩交凌亂。白云蓊欲歸,青霧忽消半?!硢韬?!借使非神仙,亦一才鬼也。
〔天棘蔓青絲〕,洪覺范硬差〔天棘〕作〔顛柳〕。高秀實云:〔天棘,天門冬也?!钞斠孕銓嵵詾檎?。顛天聲相近,又酷似青絲。又江南徐鉉家本云:〔天棘蔓青絲?!橙袈缜嘟z,尤見是天門冬?!肚刂菰姟吩疲骸矡o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碂o風云動,不夜而月,當細思之。句法至此,古今一人而已。
杜牧趾作《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意謂赤壁不能縱火,為曹公奪二喬置之銅雀臺上也。孫氏霸業(yè),系此一戰(zhàn),社稷存亡,生靈涂炭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不識好惡。
韓退之《聽穎師彈琴詩》云〔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此泛聲也,謂輕非絲重非木也;〔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泛聲中寄指聲也;〔躋攀分寸不可上〕,吟繹聲也;〔失勢一落千丈強〕,順下聲也。仆不曉琴,聞之善琴者云,此數(shù)聲最難工。自文忠公與東坡論此詩,作聽琵琶詩之后,后生隨例云云。柳下惠則可,我則不可,故特論之,少為退之雪冤。
黃嗣徽少年時,讀書有俊聲,不幸為后母訴于官,隸軍籍。王岐公丞相宣籍得之,聞其識字,使抄書。一日,觀宋復古郎中所畫山水,使子弟賦詩,嗣徽亦請賦,公頷之。頃刻成一絕句曰:〔匣有瑤琴篋有書,棲遲猶未卜吾廬。主人況是丹青手,乞取生涯似畫圖。〕岐公大嗟賞之,及問知曲折,以故人子奏于朝,乞以門客恩澤承務郎,特補之。命下之日,暴卒,窮命如此哉!
王君玉內翰初登第,調揚州江都縣令,題九曲池詩云:〔越調隋家曲,當年亦九成。哀音已亡國,廢沼尚留名。儀鳳終沉影,鳴蛙祗沸聲。凄涼不可問,落日背蕪城?!酬淘I閱詩賞嘆,薦為館職。又嘗乞夢于后土祠,夜得報云:〔君年二十七,官至四品?!硶r年正二十七,大惡之,過歲乃稍自安。后以禮部侍郎樞密直學士致仕,未改官制時正四品,年七十二云。
〔五年不出青門道,邂逅尋春此一回。忽憶秦川貴公子,桃花落盡合歸來?!炒烁咝銓崱冻菛|寄王越州詩》。
羅隱詩云:〔只知事逐眼前過,不覺老從頭上來?!炒苏Z殊有味。
〔若有人兮坐山楹,云袞兮霞纓。秉芳兮欲寄,路漫兮難征。獨惆悵而狐疑,蹇獨立兮忠貞?!炒撕秸Z,雖使屈、宋復生,不能過也。
蜀、陜路間有溪曰韓溪,蕭酇侯追淮陰處也。劉涇、巨濟題詩一絕云:〔豪杰相從意氣中,憐才傾倒獨蕭公。后來可是無奇客?東閣投名尚不通?!?br>
李義山《錦瑟詩》曰:〔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何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古今樂志》云:〔錦瑟之為器也,其柱如其弦數(shù),其聲有適怨清和?!秤衷疲骸哺性骨搴?,昔令狐楚侍人能彈此四曲,詩中四句,狀此四曲也?!痴伦雍裨纱嗽姡w推宮深為說如此。
老杜詩不可議論,亦不必稱贊。茍有所得,亦不可不記也。如唐太宗,相者見之云:〔龍鳳趾姿,天日之表?!扯旁娫啤舱鏆怏@戶牖〕,可謂簡而盡。又《經(jīng)昭陵詩》曰:〔文物多師古,朝廷半老儒。直辭寧戮辱,賢路不崎嶇?!程谥怯掠⑻?,武定天下,而能如此,最盛德也。
《古樂府》云〔槁砧今何在〕,言夫也;〔山上復有山〕,言出也;〔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言月半當還也。王明之在姑蘇,嘗有所愛。比至京師,為岐公丞相強留之。逾時作詩云:〔黃金零落大刀頭,玉箸歸期畫到秋。紅錦寄魚風逆浪,碧簫吹鳳月當樓。伯勞知我經(jīng)春別,香蠟窺人一夜愁。好去渡江千里夢,滿天梅雨是蘇州?!炒嗽娭煽蓚饕?。
段成式《與溫庭筠云藍紙詩序》曰:〔余在九江,出意造云藍紙,輒分送五十枚?!称湓娫唬骸踩[充使時,數(shù)番猶得表相思?!成w龍八十一鱗,鯉三十六鱗也。至宋景文詩云:〔君軒結戀蕭蕭馬,盡素愁恁六六魚。〕又使六六三十六也。
南齊羊侃性豪侈,舞人張靜婉,腰圍一尺六寸,能掌上舞。唐人作《楊柳枝詞》云:〔認得羊家靜婉腰。〕后人除卻家子,只使羊靜婉,誤矣。
元稹、微之《樂府古題序》云:〔詩之為體,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嘆、篇、章、操、引、謠、謳、歌、曲、辭、調,皆詩人六義之余?!?br>
王筠為沈約作《草木十詠》,直寫文詞,不加篇題。約曰:〔此詩指物呈形,無假題注?!硸|坡作《竹(留鼠)詩》,模寫肥腯丑濁之態(tài),讀之亦足想見風彩。
《漁陽參撾》,起于禰衡,〔參〕字,音七覽反。徐鍇引古歌詞以證此字云:〔邊城晏開《漁陽摻》,黃塵蕭蕭白日暗。〕
李義山賦云:〔豈如河畔牛星?隔年祗聞一度。不及苑中人柳,終朝剩得三眠?!匙ⅲ骸矟h苑中有人形柳,一日三起三倒?!?br>
楊炎歌云:〔雪面淡蛾天上女,鳳簫鸞翅欲飛去。玉釵翹碧步無塵,楚腰如柳不勝春?!碁樵d侍姬瑤英作也。
五馬事,無知者。陳正敏云:〔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絲組之,良馬五之?!骋灾^州長建旟,作太守事。又《漢官儀》注馬四馬加左驂右騑,二千石有左驂,以為五馬。然前輩楊、劉、李、宋最號知僻事,豈不知讀《漢官儀》注而疑之耶?故俱存之,不敢以為是,以俟后之知者。
李太白云:〔子夜吳歌動君心〕,李義山詩〔鶯能子夜歌〕,云晉有子夜者善歌,非時數(shù)也。
先伯父熙寧九年四月二十七日,夜夢至一處,榜曰清香館。東邊有別院,東壁有詩牌云:〔《題冀公功德院》,山東李白?!称湓娫唬骸睬镲L吹桂子,只在此山中。待得春風起,還應生桂叢。桂叢日以滿,清香何時斷?只為愛清香,故號清香館?!巢缸宰鳌队泬簟芬黄瑫踉?。嘗記季父說,元豐五年,自房陵召還,一日,忽獨言曰:〔清香館?!匙院蠖嗖恍际篱g事,或默坐終日,人莫敢問其曲折。
古詩云:〔上山采交藤?!辰惶?,何首烏也,服之令人多欲生子,有〔采采芣苡〕之意?!缎l(wèi)風》云:〔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葯?!酬戅r(nóng)師說芍葯破血,欲其不成子姓耳。不知真有此意否?
季父仲山,病中夢至一處泛舟,環(huán)水皆奇峰可愛,賦詩云:〔山色濃如滴,湖光平如席。風月不相識,相逢便相得?!臣儒欢灾髷?shù)日卒。叔父楚若,先大夫母弟,甫壯而亡。少時獨不為時學,愛《谷梁春秋》與柳柳州文。作詩用事,無一言蹈襲者。其所著撰號《阨奇集》,自序曰:〔水激之以亂石則有聲,麝藏之以褻器則馨。齊不下者二城,田單因而縱兵。文獨不待阨而后奇乎?〕兵火間散亂不可復得,略記其敘數(shù)句,以見其措意如此。
長安慈恩寺有數(shù)女仙夜游,題詩云:〔皇子陂頭好月明,強踏華筵到曉行。煙波山色翠黛橫,折得落花還恨生?!郴癁榘Q飛去。明日又題一首云:〔湖水團團夜如鏡,碧樹紅花相掩映。北斗欄桿移曉柄,有似佳期常不定?!抽L安南山下一書生,作小圃蒔花,才一日,有犢車麗女來飲于庭,邀書生同席,既去,作詩云:〔相思無路莫相思,風里楊花只片時。惆悵深閨獨歸處,曉鶯啼斷綠楊枝?!辰怨硐稍?,婉約可愛。
司馬公諱池,仁廟朝待制,溫國文正公之父也。作《行色詩》云:〔冷于陂水淡于秋,遠陌初窮見渡頭。賴得丹青無畫處,畫成應遣一生愁。〕又黃公諱庶,魯直之父,作《大孤山詩》云:〔銀山巨浪獨夫險,比干一片崔嵬心?!橙藗鳒毓遗f有琉璃盞,為官奴所碎,洛尹怒,令糾錄聽溫公區(qū)處。公判云:〔玉爵弗揮,典禮雖聞于往記;彩云易散,過差宜恕于斯人。〕又魯直作詩,用事壓韻,皆超妙出人意表,蓋其傳襲文章,種性如此。
饒德操為僧,號倚松道人,名曰如璧。作詩有句法,苦學副其才情,不愧前輩。尤善作銘贊古文,其作《佛米贊》,謂武將念佛,以米記數(shù),得三升也。將軍念佛,難于遣詞,而曰:〔時平主圣,萬國自靖,不殺而武,不征而正,矯矯虎臣,無所用命。移將東南,介我佛會,久聞我曹,念佛三昧。喑嗚叱咤,化為佛聲,三令五申,易為佛名。一佛一米,為米三升。自升而斗,自斗而斛,念之無窮,太倉不足?!秤^此,雖柳子厚曲折,不過是矣。
柳子厚守柳州日,筑龍城,得白石,微辯刻畫,曰:〔龍城柳,神所守。驅厲鬼,山左首。福土氓,制九丑?!炒俗雍褡杂浺病M酥鹤鳌读_池廟碑》云:〔福我兮壽我,驅厲鬼兮山趾左?!成w用此事。
唐高宗御群臣宴,賞《雙頭牡丹詩》。上官昭容一聯(lián)云:〔勢如連璧友,情若臭蘭人?!秤嬛匾挥⑵媾鹤右病?br>
東坡受知神廟,雖謫而實欲用之,東坡微解此意,論賈誼謫長沙事,蓋自況也。后作神廟挽詞云:〔病馬空思櫪,枯葵已泫霜?!炒朔巧畋镣床荒艿来苏Z。在元祐間獲鬼章,作《告裕陵文》云:〔將帥用命,爭酬未報之恩;神靈在天,難逃不漏之網(wǎng)?!澈笕溯m謂東坡以微文謗訕,天乎,寧有是哉!
俞秀老紫芝詩有云:〔有時俗事不稱意,無限好山都上心?!畴m峭然中實人情也。
有客泊湘妃廟前,夜半偶不寐,見輿衛(wèi)入廟中,置酒鼓琴,心悸不敢窺。迨明方散,隱隱絕水浮空去。因入廟中,見詩四句,墨色猶未干,云:〔碧杜紅蘅縹緲香,冰絲彈月弄新涼。峰巒向曉渾相似,九處堪疑九斷腸?!成窆植蛔阊?,但詩殊佳,故錄之。
錢昭度能詩,嘗作《呂申公夷簡生日詩》云:〔磻溪重得呂,維岳再生申?!钞敃r詩格律止此,然可謂著題也已。
晁無咎在崇寧間次李承之長短句,以吊承之,曰:〔射虎山邊尋舊跡,騎鯨海上追前約,便與江湖永相忘,還堪樂?!巢华氂檬碌拇_,其指意高古深悲,而善怨似《離騷》,故特錄之。
韓退之云:〔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憂。〕蓋能殺縛事實,與意義合,最難能之,知其難則可與論詩矣,此所以稱孟東野也。
楊舜韶、友夔,長仆十余歲,向同在姑蘇。時盜發(fā)孫堅墓,楊作詩云:〔闔廬城邊荒古丘,昔誰葬者孫豫州。久無行客為下馬,時有牧童來放牛?!硢韬?!舜韶今已矣,他詩皆工,必傳于世也。
楊華既奔梁,元魏胡武靈后作《楊白華歌》,令宮人連臂踏足歌之,聲甚凄斷。柳子厚《樂府》云:〔楊白華,風吹渡江水,坐令宮樹無顏色,搖蕩春心幾千里?;乜绰淙障麻L秋,哀歌未斷城烏起?!逞酝穸樯睿沤窠^唱也。魏舊歌云:〔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落入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來雙燕子,愿銜楊花入巢里?!炒嗽~亦自奇麗,錄之以存古樂府題云。
〔風定花猶舞,鳥鳴山更幽。〕世傳荊公改〔舞〕字作〔落〕字,其語頓工。然〔風定花猶落〕乃梁謝貞八歲時所作《春日閑居詩》也,從舅王筠奇之,曰:〔追步惠連矣。〕
《會老堂口號》曰:〔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初謂〔清風〕〔明月〕古通用語,后讀《南史?謝譓傳》曰:〔入我室者,但有清風;對我飲者,惟當明月。〕歐陽文忠公文章雖優(yōu),詞亦精致如此。
老杜《衡州詩》云:〔悠悠委薄俗,郁郁回剛腸?!炒苏Z甚悲。昔蒯通讀《樂毅傳》而涕泣,后之人亦當有味此而泣者也。
陳克子高作《贈別詩》云:〔淚眼生憎好天色,離觴偏觸病心情?!畴m韓渥、溫庭筠,未嘗措意至此。
王豐父待制,岐公丞相趾子,少年詞賦登科,文章世其家。我先伯父狀元實岐公客,仆亦獲事待制公。世所見者,表章序記應用之文耳,其詩精密,人鮮知者。如〔白發(fā)衰天癸,丹砂養(yǎng)地丁?!骋饷}貫串,尚勝三甲六丁之語,此所謂參禪中參活句也。又作《拄杖詩》云:〔老境得焉丘壑伴,醉鄉(xiāng)還勝子孫扶?!称滹L味雍容如此,天下有公論,仆不敢私。豐父嘗與仆言,班孟堅《兩都賦》,華壯第一,然只是文詞。若叔皮《北征賦》云:〔劇蒙公之疲民兮,為強秦而筑怨?!炒苏Z不可及。仆嘗三復玩味之,知前輩觀書,自有見處。
《李夫人賦》序云,帝悲感為作詩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称驮唬虼?,則退之〔走馬來看立不正〕之所祖述也。
陶彭澤《歸去來辭》云:〔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是此老悟道處。若人能用此兩句,出處有余裕也。
東坡詩,不可指摘輕議,詞源如長河大江,飄沙卷沫,枯槎束薪,蘭舟繡鷁,皆隨流矣。珍泉幽澗,澄澤靈沼,可愛可喜,無一點塵滓,只是體不似江湖,讀者幸以此意求之。
鮮于子駿作《九誦》,東坡大稱之,云友屈、宋于千載之上。觀《堯祠》、《舜祠》二章,氣格高古,自東漢以來鮮及。前輩稱贊人略緣實也。
世間花卉,無逾蓮花者,蓋諸花皆藉暄風暖日,獨蓮花得意于水月。其香清涼,雖荷葉無花時亦自香也。梁江從簡為《采荷調》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勝梁;欲持荷作鏡,荷暗本無光?!炒苏Z嘲何敬容,而波及蓮荷矣。春時穠麗,無過桃柳?!蔡抑藏病?,〔楊柳依依〕,詩人言之也。老杜云:〔顛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巢恢壵l而波及桃花與楊柳矣。
樂府記大言小言詩,錄昭明詞,而不書始于宋玉,何也?豈誤耶?有說耶?
梁武帝作《白紵舞詞》四句,令沈約改其詞為四時白紵之歌。帝詞云:〔朱弦玉柱羅象筵,飛管促節(jié)舞少年,短歌留目未肯前,含笑一轉私自憐?!赤岛觖愐?!古今當為第一也。
作詩淺易鄙陋之氣不除,大可惡??蛦柡螐娜ブ?,仆曰:〔熟讀唐李義山詩與本朝黃魯直詩而深思焉,則去也?!晨脱裕骸怖睢⒍旁娭姓f馬如《相馬經(jīng)》,有能過之者乎?〕仆曰:〔《毛詩》過之?!吃唬骸擦?jīng)固不可擬,然亦未嘗子細說馬相態(tài)行步也?!称驮唬骸苍甘熳x之,『兩驂如舞』,此駔語所謂花踏羊行是也;『兩驂如手』,此駔語所謂熟使喚是也。思之,便覺『走過掣電傾城知』與『神行電邁涉恍惚』為難騎耳?!?br>
韓退之《元和圣德詩》云:〔駕龍十二,魚魚雅雅?!称渖钣谠娬咭??
裴休《題泐潭》云:〔泐潭形勝地,祖塔在云湄。浩劫有窮日,貞風無墜時。歲華空自老,消息竟誰知?到此輕塵慮,功名自可遺?!吃姼衤芍勾?。然裴參黃檗,其語不夸不怨不怒也。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炒筘┫嗳R國公、寇忠愍之語。
蜀道觀中,鑿井得一碑,刻文似賦似贊,曰:〔有物有物,可大可久。采乎吞食之前,用乎火化之后。成湯自上而臨下,夸父虛中而見受。氣應朝光,功參夜漏。白英聚而雪慚,黃酥凝而金丑。轉制不已,神趣鬼驟。金與?玉與?天年上壽。無著于文,訣之在口。〕后有隱士言:〔是漢時陰真人所著煉丹法,后雜著于《子玉碑》?!称秃薏坏闷溟T戶,聊復存之。
●龍的傳人制作之附錄:
○夜讀《彥周詩話》扎記
文/天
界
《彥周詩話》為南宋許顗所著。
許顗,生卒年不詳。字彥周,襄邑(今河南睢縣)人。宋高宗紹興間為永州軍事判官,十八年(一一四八),曾同何麒(不詳,留有詩詞)游陽華巖。著《彥周詩話》一卷,一百三十七條?!吨饼S書錄解題》著錄于集部文史類,《四庫全書》收于集部詩文評類。據(jù)自序,此書當成于建炎二年(1128年)。事見《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一○六、一一三。
書中首述撰著宗旨曰:“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若含譏諷,著過惡,誚紕繆,皆所不取?!贝苏摾^歐陽修、司馬光以“詩話”為“集以資閑談”和“記事”的說法之后,不啻擴大了詩話的內容,而且提出了撰寫詩話應有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許顗還說,他撰寫此書,不是要“強人使同己”,而是要“以己所見以俟后之人”。這些,都明確了詩話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批評辨析的性質,是對詩話一體在認識上的一大進步。
《四庫全書簡明目錄》認為:《彥周詩話》“其論詩宗元佑之學,故所述蘇、黃緒論為多。其品第諸家,頗為有識?!?。此評較確當。作者論詩傾向雖循于蘇黃,但更與江西詩派合拍,不過持論較平穩(wěn)。他主張“論道當嚴,取人當恕”。故又能不囿于江西詩法,而提出一些頗有見地的意見。例如,他指出詩有“《春秋》法”,推許杜牧《題桃花夫人廟》為“二十八字史論”,贊“老杜似司馬遷”,稱歐陽修詩“能破萬古毀譽”,“可為世訓”。這里明確地提出了詩歌與現(xiàn)實生活的密切關系。
蘇東坡祭柳子玉文:「郊寒島瘦,元輕白俗?!勾苏Z很具有獨到的眼光。有人問許顗:“蘇東坡很稱贊白樂天、孟東野的詩,又愛元稹的詩,現(xiàn)在這樣評價他們,為什么?許顗說:“論道當嚴,取人當恕,此八字,東坡論道之語也?!?。“論道當嚴,取人當恕”。這不僅是老莊思想,也是儒家思想。北宋以來,理學稱道,文風嚴謹,爭辯空前激烈,傳統(tǒng)思想和哲學在當時得到積極的發(fā)展和推進。所以,宋總體文風相對各時期來說,顯得更為嚴謹,理性,而少生機。許顗這樣說并提出這樣的觀點,很是科學的包容,也很是自然并符合當時現(xiàn)狀。
而我們現(xiàn)在的“論道”和“取人”呢?
《彥周詩話》還提出,“寫生之句”不應“取其形似”,而要“揣摸刻骨”,使所寫之物“名貌”皆出。還指出,“詩人寫人物態(tài)度”,應“至不可移易”。而且,許顗還認為,陶淵明詩為當時詩人所不及者,在于他“以其平昔所行之事賦之于詩,無一點愧詞”;張籍、王建“所不能追逐李、杜者,氣不勝耳”。這些見解,顯然都不是片面追求語工字奇的形式主義論調,而是涉及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了。
許顗說“張籍、王建,樂府宮詞皆杰出,所不能追逐李、杜者,氣不勝耳?!?br>
“氣不勝耳”。氣,內在生命。道家所指的“生生不息”。在用詩上,就是指詩氣,它的極致即是綿延、雄渾。后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里首品就是“雄渾”?!胺刺撊霚?,積健為雄”。如高山,如大海。動天地,感鬼神。氣,老莊思想“自然之道”之基礎,道家修煉之本真,學者內功之體現(xiàn)。雄渾,詩學之精神魂魄。
現(xiàn)代漢詩最偉大的革新就是脫離傳統(tǒng)詩詞外部的“韻”和“音樂性”,打破了語言固有的形式和結構。但內在的節(jié)奏和氣韻依然存在。如何才能最好,最合理的掌控和運用,卻是一門精細的手藝活。這點,不在這里解構和敘述。
“寫生之句”不應“取其形似”,而要“揣摸刻骨”。這就是形象和形象思維。一首詩,光有形象是遠遠不夠的。你必須要賦予它活靈靈的生命。詩不是照片,也不是靜物。它是一種具有鮮活生命的語言場景?!按坦恰?
就是打開進入事物內部的隱蔽通道,對形象事物內部特有的性質進行了特殊思維,找到并精確而敏銳地指出了形象內部的特征。其最貼切最高境界,就是如一把尖利的手術刀,把世象合理地轉換為心象,然后再用文字方式把事物內部微小的核剔出來,把事物的本質暴露出來。如只取其形似,那么就浮于表象。趙昌畫黃蜀葵,東坡作詩云:“檀心紫成暈,翠葉森有芒?!?。揣摸刻骨,造語壯麗,后世莫及。
“揣摸刻骨”比之“惟妙惟俏”,多出尖銳和理性。這也更符合宋思想。
詩人寫人物態(tài)度,是不可移易和改變的。景情不同,指意不同,所暴露的身份就不同?,F(xiàn)代漢詩也一樣,甚至更明了直接,無須深入研討。比如:元微之(元?。独钔扌小吩疲骸镑禀叨攵敫咭怀?,門前立地看春風”,此定是娼婦。韓退之《華山女詩》云:“洗妝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此定是女道士。東坡作《芙蓉城詩》亦用“長眉青”三字,云“中有一人長眉青,炯如微云淡疏星”,便有神仙風度。
內核細微,但指向明確。古人如此,現(xiàn)代漢詩更應如此。
許顗說“我少年孤苦而嗜好書,家有魏、晉文章及唐詩人集,就三百家。又常得到說教,聽前輩長者關于文學的談論”。就是說許顗從小受家庭熏陶,博學多識。環(huán)境確實很重要。又說“人之于詩,嗜好去取,未始同也,強人使同己則不可,以己所見以俟后之人,嗚乎而不可哉!”。這話說得好。古人尚如此,而綜觀當今詩壇現(xiàn)狀,詩人、批評者甚至連一些刊物都缺乏客觀地包容。
這是一個很值得反思的現(xiàn)象。
許顗說:“詩壯語易,苦語難,深思自知,不可以口舌辯”。這個深有同感。“壯語”如現(xiàn)代口語、直敘或白描等“清水見底”的寫作,它可以大量減少意象、語感、技巧等詩諸要素。注重情感外泄,如我所說的“入世”。情感屬于比較奢侈、外露、粗礪或激情的一種?!翱嗾Z”,是內心世界的剖析,是一種“出世”。相對隱蔽,內斂。各方面要求更高些。至于何種作品難度高,更有品味,更持久,如許顗說:不可以口舌辯也。
“凡作詩若正爾填實,謂之「點鬼簿」,亦謂之「堆垛死尸」。”。什么叫“點鬼簿”呢?唐張鷟《朝野僉載》卷六:“時楊(楊炯)之為文,好以古人姓名連用,如‘張平子之略談,陸士衡之所記’,‘潘安仁宜其陋矣,仲長統(tǒng)何足知之’。號為點鬼簿?!薄:笥谩包c鬼簿”譏刺詩文的濫用古人姓名或堆砌過實。同理,“堆垛死尸”也就是比喻寫作時堆砌典故。雖說“點鬼簿”一直為人所詬病,但它偏偏能扎根文壇千年而不朽?!鞍斯晌摹边€必須要你引經(jīng)據(jù)點呢。起碼,這樣掛有一大串偉大文豪名字和經(jīng)典言論的博論,它可以嚇得許多人屁滾尿流。呵呵。
我想,古詩引句論典不足為恥。用得巧妙,就是真功夫。細看杜甫詩,用典化境。難道老杜可以,別人就不可以?問題就出在用得妙不妙。碰上那些如許顗說的“若正爾填實”,當然就是呆頭鵝一只。而這樣的呆頭鵝,按我說,以后就甭再寫詩了?,F(xiàn)代漢詩里,更別提很少能看到用典精致的。幾乎連合理用典的都看不到了。原因是啥?這就是我常提到的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文化,已經(jīng)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所以,我倒樂意更多的詩人能用典(當然能用出好典更為理想)。哪怕是“點鬼簿”也好,“堆垛死尸”也好,只要你能用,就說明你在繼承。而用得好不好,那是個人修為。
遺憾的是,我們現(xiàn)在的詩壇,詩人不說,一些評論家用上的既不是我們傳統(tǒng)博大精深的文化,也不是真正的中西方思想觀點的結合。而是片面截取西方斷裂后甚至自己也不明白的東西來裝神弄鬼地嚇唬人。顯示出淵博、深奧、超前。于是,在莫名所以中連自己都嚇。這,就不僅僅是一種悲哀了。
許顗說司空圖,唐末竟能全節(jié)自守。不知道許顗為什么這么說司空圖。
大凡寫詩的人,就是不知道司空圖是晚唐著名的詩論家;就是不知道著名的詩論《詩品》是他寫的;也應該知道“雄渾、含蓄、清奇、自然、洗煉”等二十四種解構吧。許顗說他其詩有“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誠可貴重。又曰:“四座賓朋兵亂后,一川風月笛聲中?!本浞m可及,而意甚委曲。這里我有個疑問:是他的詩和詩論保住他的名節(jié)還是因為他晚年基本上過著一種消極的隱居生活?
他說鮑明遠(約414—466年,名照,字明遠,東海(今江蘇省漣水縣北)人.一說上黨(今屬山西),可能是指東海鮑氏的祖籍。他與謝靈運、顏延之同時,合稱“元嘉三大家”。成就高于二者)的《行路難》,壯麗豪放,若決江、河,詩中不可比擬,大似賈誼《過秦論》。又說《松柏篇》悲哀曲折,其末不以道自釋,私下恨之。那么,許顗倒底是一種什么思想呢?唐末社會和文人又究竟是怎樣一種現(xiàn)狀呢?這是一個龐大的文學史,非我目前的功力可能分析的。
不過,我們現(xiàn)在浮躁、功利的詩壇,晚節(jié)不保的,確實大有人在。
許顗說:“古人文章,不可輕易,反復熟讀,加意思索,庶幾其見之”。許顗受東坡的影響最大,曾把東坡《送安惇落第詩》中的“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弊縻懽摇_@里提到的“古人文章,不可輕易,反復熟讀,加意思索,庶幾其見之”,確實非常有道理。我想每個好讀之人都有這樣的感受。比如我,每讀一次周振甫、冀勤編著的《談藝錄》讀本,都會有新的感觸。蘇東坡被流放海南,后來有人得罪過來,見到黎子云秀才,黎子云說海南這個荒蠻之地絕無書,適他家有柳宗元的文集,東坡日夕玩味。嗟乎,連東坡觀書,亦須著意研窮,更何況我們那。
柳宗元詩,蘇東坡說在陶淵明之下,韋應物之上,比如《晨詣超師院讀佛經(jīng)詩》,即此語是公論也?,F(xiàn)摘錄: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
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余,青松如膏沐。
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許顗說:“六朝詩人之詩,不可不熟讀。如‘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鍛煉至此,自唐以來,無人能及也。退之云:‘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苏Z我不敢議,亦不敢從?!?。韓愈大師譏諷齊、梁及陳、隋,眾作詩文多浮辭濫調,無病呻吟,這有點可怕。
荊公王安石愛看水中影,此只不過是一性情所好。偉人就是不一樣,連這一點并不引人注目的生活習慣都被后人載入史冊。這對連生卒年都不詳?shù)脑S顗等文人來說,真是一種悲空。但許顗好歹還留下了名字,留下了讓后人讀到并愿意研究的《彥周詩話》。試想我們當代,千千萬萬文章人,勾心斗角,為圖一點虛名而熬老白發(fā),最后,兩腿一蹬見古人而去。而百千年后,還有幾人會把名字或文章留下?
彥周兄,你也可以瞑目了。
而東坡確實是個偉大的文豪,他早就寫出了“生前富貴,死后文章”的千古哲理。前人沒有,后人也沒有。
韋應物詩云:“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東坡用其韻曰:“寄語菴中人,飛空本無跡?!?。這里看出,東坡確實要比韋應物掌控意境的水平高出一籌。沒有更高的功力,是說不出“飛空本無跡”這么空靈的意境的。再如蘇東坡的“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八字,禪意、空靈、神性,現(xiàn)代有幾人能達到這個境界?
許顗說孟東野詩“苦思深遠,可愛不可學”。為什么呢?不可學即不好學或學不了。這點我贊同。詩有明顯的地域性。比如中原與江南,一講究力量,理性、粗獷,一講究精致、空靈、傳神。如故宮和蘇州園林,誰能說哪個好哪個不好?詩不僅有詩性,更有個性。寫哪種風格,這和個人喜好,個人所接觸的環(huán)境、所接觸的文化背景有必然關系。但有一點,寫熟悉的東西,比寫陌生的內容更有感觸和深刻,哪怕是寫一個熟悉的、很不起眼的題材,也比寫題材恢弘而沒有體會的詩更有生命。所以,首先要拒絕或遠離沒有真實感悟的詩寫作。
韓愈《薦士》詩里也說孟郊的詩:“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坝舱Z”,即剛勁、強硬、奇特的詩句?!皧S”,即文筆矯健,超脫不凡?!皺M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簡單的意思就是:剛勁、強硬、奇特的詩句橫越天空,矯健、超脫不凡的文筆有著十分合適、巧妙的力量。這樣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要把形象與詩意結合起來,最難寫了。硬語盤空,險語驚人。不苦思,何來深遠?韓愈知道這種手法的難,才這么論孟郊的詩。所以說,孟郊的詩難學。
苦思深遠,只要不是刻意雕鑿,或不落下刻意雕鑿的窠臼,又有何不好?苦思深遠是一種風格和藝術手法,更接近江南:靈性、深遠、古典、雅致、精美、傳神。這樣的詩句,當然可愛、要愛。習性、思想等相近的人,仍然可學之。但能否學到神髓并形成自己的特色,正如許顗說“不可學”。
東坡曾教人作詩,說:“熟讀《毛詩.國風》與《離騷》,曲折盡在是矣。”。這話沒錯,是東坡對學生的一種善誘。他主要是說明:學詩,得有根基。說到這里,似乎又該牽涉到現(xiàn)代漢詩的寫作了---繼承傳統(tǒng),只有站在傳統(tǒng)博大精深的母體上,才能有偉大的創(chuàng)新。
阮籍為竹林七賢之一。修為可居七賢之首。也是個名副其實的酒仙。曾醉酒六十日而拒婚。他的行為在現(xiàn)在看來,確實浪漫、詩意、先鋒和叛逆。但和當時禮法嚴重相違背,因此,被當時衛(wèi)道者差點整死。幸好有武帝保護,才撿回一條小命。冷眼當今詩壇,什么的人都可以鬧一把,阮籍先不說是個官場上人,少說也是個文豪,像他這樣雙重身份的人,假如這醉酒六十日而拒婚的事發(fā)生在現(xiàn)代,真不知道要被媒體和新聞炒到何種程度。
“詩有力量,猶如弓之斗力:其未挽時,不知其難也;及其挽之,力不及處,分寸不可強?!?。這話說得精到!很多時候,這股力,就像體內真氣,一旦控制不住,就四處亂竄,表達出來的文字,其力的分布也是亂的。要么兀突,要么沒節(jié)奏,要么就是沒有氣息的流動性。甚至,導致整首詩崩潰。
一首詩,其內在和外露出的力總有輕重緩急之分布,不可能整首都強硬。當然,這不僅和個人的內循環(huán)有關,更和駕馭文字的力量有關。那么,創(chuàng)作一首詩,力到底該怎用,用在哪里,這就是個體對詩的認識和造詣了。
許顗說自己十七歲時,在金陵陪二位長輩游蔣山,聽他們說元稹詩,引事?lián)涠加谐鎏?,曲折隱晦深奧,但他們都能說出之。許顗不覺深感自己知識的不足。因此想到古人讀書多,出語做文皆有來處,前輩亦讀書多,所以能知之。
書讀得多,對寫作肯定有幫助。但讀得多,就能成為詩人,成為優(yōu)秀詩人?嚴羽《滄浪詩話》提到:“夫詩有別材(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闭f得也肯定有道理。畢竟,在我認為,細微精致地觀察,觸摸到并找出其事物的靈魂所在,才是寫好一首詩的關鍵。至于用何種方式表達和手段形式,并不重要。
《彥周詩話》里有段笑話,對于現(xiàn)在來說,肯定也經(jīng)常會發(fā)生?,F(xiàn)摘錄以供讀者一笑:宣和癸卯年,我游嵩山峻極中院,法堂后檐壁間有詩四句云:“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燒天驀地空。爭似滿爐煨榾柮,慢騰騰地熱烘烘?!?。字極了草,其旁隸書四字云:“勿毀此詩”。寺僧指示我曰:“此四字司馬相公親書也”。嗚呼!這樣的詩句豈是出自司馬相公之手?又見柱間大字隸書曰:“旦光、頤來”。其上一名字,我的公兄也;后一名字,程正叔也。又題壁云:“登山有道,徐行則不困,措足于實地則不?!薄=允俏夜值碾`書。
黃庭堅愛與郭功父戲謔嘲調,雖不能當以盡信。黃庭堅說:“公做詩費許多氣力做甚?”此語切當,有益于學詩者,不可不知也。
“公做詩費許多氣力做甚?”是啊,費許多氣力做甚?或許,就是心靈的一種慰籍和寄托吧!
唐時,清遠道士同沈恭子游虎丘,清遠道士說:“余本長殷、周,遭罹歷秦、漢”。計之至唐,則二千余歲矣。顏真卿很喜愛這句話而把它刻下來,并題上詩句:“客有神仙者,于茲雅麗傳?!薄R馑贾笧樯裣?。和顏真卿一起刻清遠道士詩的李衛(wèi)公接上說:“逸人綴清藻,前哲留篇翰?!?。逸人指清遠道士,而前哲指顏真卿。后來皮日休、陸龜蒙等人皆和詩。能活二千余歲,是仙還是鬼?則不必問。嗚呼!清遠道士能說出這樣的話,借使非神仙,亦一才鬼也。
杜甫《秦州雜詩》之七“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本是有風才吹云出塞,入夜才月臨關,“無風云動,不夜而月”,竟是一種脫離常規(guī)的超現(xiàn)實思維。許顗說:“考究下來,句法至此,古今一人而已”?,F(xiàn)在我們細細想來,這詩寫邊關,塞內塞外銜接,所以無風云也出塞;又寫地勢高,在那里好像月升起得早,所以不夜月也臨關。
從這個角度分析來看,很多詩句看上去有悖常理,但事實,是合理的?,F(xiàn)代漢詩也一樣,撲朔迷離中,我們不能光用自己的經(jīng)驗來判斷詩意是否合理。
老杜在那個時候就用上了我們后現(xiàn)代的意象解構主義,比西方整整超越了1300年,確實偉大!也說不定,西方就是向我們的老祖宗學去的。哈哈
元稹《樂府古題序》云:“詩之為體,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歡、篇、章、操、引、謠、謳、歌、曲、辭、調,皆詩人六義之余。”。我實在搞不拎清,詩要這么復雜干嗎?古詩即使需要,而現(xiàn)代詩需要嗎?假如不需要,那么,現(xiàn)代詩又需要繼承那些元素呢?
對于這樣的思考,只有好處而沒壞處。我想,作為一個詩人,所花費這樣的功夫,值得!
古詩云:“上山采交藤”。交藤,何首烏也,服之令人多性欲,生子?!缎l(wèi)風》里說:“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古人男女青年一起互相挑逗,表達結情之約或惜別之情后,就送芍藥。為什么要送芍藥?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芍藥,不僅是一種美麗的花,更是一種具有鎮(zhèn)痙、鎮(zhèn)痛、通經(jīng)的功能。主治婦女的月經(jīng)不調。
我的天??!怪不得要送芍藥了!
多牛的老祖宗啊!
---面對幾千年前的古人,我們還有什么話可說?
蘇東坡詩,不可指摘輕易而議論。詞源如長河大江,飄沙卷沫,枯槎束薪,蘭舟繡鷁,皆隨流矣。珍泉幽澗,澄澤靈沼,可愛可喜,無一點塵滓。
許顗說:“作詩淺易鄙陋之氣不除,大可惡。”。我為此語鼓掌!
不說古人,縱觀當今詩壇,社會發(fā)展了,人心卻不古。淳樸被世風日益抹殺。詩是精神,是靈魂,是一種高貴的東西,而為什么作詩會淺易鄙陋?因為詩人浮躁;因為整個詩壇,不是江湖就是大染缸,到處充斥著虛假和功利。自殺有之,以色事他人有之,炒作有之,小圈子有之,拉大旗占山頭有之,甚至,連詐死也有之。到底為了什么?虛名就這么重要?有了虛名詩就好了?
而就是圖到了虛名又怎樣?更可嘆可笑的,是相互吹捧,相互勾結利用。
相互吹捧自慰了詩就好了?
這就是詩之本身?這就是詩之精神?
而能沉靜下來寫作的人,竊以為都是真正為詩之人。起碼,不是淺易鄙陋之人。遺憾的是,這樣的詩人實在太少了。
詩壇確實多笑話。什么的梨花體,什么的中間代,自慰罷了。話說南宋有一李氏字少云,本士族。曾嫁過人,但夫死無子,于是棄家著道士服,在江淮之間往來。許顗早年在金陵見到她,長得還算清爽,也寫得詩。李氏喜歡煉丹砂,許顗也從她那里得到煉丹的方,相當于東漢魏伯陽的煉丹術。李氏曾對許顗說:“我命薄,恐怕不能煉成此丹,但我會盡奴家一切身家”。二年后,許顗再見到她,見她瘦骨嵴嶙,丹未煉成而病已重。于是就問:“難道是你丹煉成了欲成仙?是啊,你只有很瘦,很輕,最好很傻,仙鶴才能背得動你?。 ?。李氏似乎很羞澀地笑著說:“奴家都這樣了,你還忍心相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