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在教書的時光里

     選自《語文學習》2015年4期

課堂是我的某種存在方式，生命方式。是我詩意語文的道場，是我精神的朗照。

也許百鳥和鳴，繁華似錦；也許草長鶯飛，鳶飛魚躍；也許會然一笑，無聲有聲；也許思路幽深，苦思冥思。每一個瞬間都有其獨特的況味。

一、     我的第一節(jié)語文課

記得初登講臺的第一節(jié)課是講魯迅先生的《我的自傳》。整個暑假我似乎都在備課，這篇短短的千字文，我都可以背得下來，卻真的不知從何說起。第一次意識到讀書和教書真的是兩碼事。

天很熱，十中操場的四周有兩排白楊樹，驕陽中白楊樹密密的樹葉的嘩嘩聲，在教室里都聽得到。同學們愣住了，他們一定是不知所措，看著在講臺上窘態(tài)萬分的我。我。把自己擱淺在講臺上了。備了一個暑假的課，其實一直是在“背”課，沒有“講臺”經(jīng)驗，又加上緊張，作為教者，沒有互動沒有傾聽，只有一味的“講”，結(jié)果不到二十分鐘，我已用快節(jié)奏的語速說完了我能說的一切。

接下來，接下來自然很尷尬。我站在講臺上看著六十二個孩子無語，簡直要哭了，夏日的熏風那么使人醉，草地上有五色的花兒在開。

這些孩子一定很納悶很不解。在他們的學習生涯中肯定也是頭一次遭遇這樣的情況，一個老師站在講臺上一語不發(fā)，而課堂上的時間還剩下整整二十五分鐘。

第一次登上講臺，我連一句“自己看書”這樣最簡單的指令都不會發(fā)，就那樣戛然而止。我慶幸那一節(jié)課沒有校長和指導教師走進我的課堂，否則我相信，我不會再有資格做教師了。

孩子們一定是在前一天就聽說過關(guān)于我這個新大學生的介紹的。想必是被班主任老師隆重推出的，我是這所初中分配來的第一個本科生，他們對我一定是充滿期待的。

記得我去校長室報到，于秋蓮校長端坐在辦公桌前正在翻看我的檔案，看見怯生生的我十分愉悅地說：“太好了，我們來了一個本科大學生，聽說還是個才女，歡迎你??！”并熱情地和我握握手，她是一個高大爽快的女子，聲音響亮干凈，她的手好溫暖啊！我頓時對這所陌生簡陋的學校產(chǎn)生了幾分親切感和歸屬感。

可是，第一節(jié)課我就把自己“掛”在黑板上了。我連從講臺上下去走一走的勇氣也喪失了，我就那樣紅著臉站在講臺上仿佛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世紀，孩子先是愕然，之后是小聲交流一下，再后來便是鴉雀無聲，至于他們在干什么，我也記不清了。我真的看不到，看不到他們?，F(xiàn)在以我二十多年的教學經(jīng)驗，才懂得一個青年教師要想做到在課堂上“眼中有學生”至少要三年左右的歷練。

初戰(zhàn)大敗，幾乎是全線崩潰。

尋找“課堂感”，也是一個過程，這是一個實戰(zhàn)累積的過程。課堂是個生命體，是教師教材學生一齊互動生成生長的過程。可是生成生長成一個什么樣子，那可就是形形色色了。這取決于教師的語文素養(yǎng)個性和其它的一切綜合能力。教師會從文本中讀出什么，又以什么樣的方式呈現(xiàn)給學生，這真是千差萬別。

之后，我去十中小小的圖書館找我能讀的東西，和大學時代相比，我讀書的角度有了很大的不同，我的摘抄本又多了起來。

當時 十中語文組的沈秀英老師的語文課以生動取勝。她把朱自清的《春》講得如詩如畫?！靶〔萃低档貜耐晾镢@出來”，一個“鉆”字她講得那么好?！八趺淳椭恢v這個字呢，為什么這一個字就能帶動那么多的，她是怎么設計的呢？”我一直在想。

沈秀英老師是那么愛讀書，她有一大摞摘抄本，她毫無保留地借給我看。后來市語文教研員閆承玉老師經(jīng)?！俺椴椤蔽业恼n堂。從板書到手勢，到教學的語氣，逐一指導，我終于完成了我的課堂的第一次“突圍”。

二、     說說我的那些課堂

喜歡李易安的那句“卻道海棠依舊”，有迂回有宛轉(zhuǎn)有哲理有堅守，有筋有骨，有情有美，有問有答，峰回路轉(zhuǎn)，山重水復。

從工作之初的組級公開課到后來的國家級賽課，作為一名一線教師，我真正做到了在在課堂中成長，在堅守中成長。一點點地砥礪，一點點地打磨，一筆筆地勾畫，一筆筆地深描，字斟句酌，力求字正而腔圓。

有時以為自己有進步了，以為自己發(fā)展了，但自我是最難超越的。無論上多少課，我們永遠上的是我們自己，我們的課永遠帶著濃重的自我烙印。如果有鮮明的長處，也往就有致命的短處。

2014年冬，去哈爾濱給國培班講座，翻檢自己的課堂錄像不忍卒“聽”。我的課堂上還是那么多的廢話，話語霸權(quán)。滔滔不絕，感慨不斷，總是少那么一分傾聽，少一分平和，少那么一段云淡風輕。

記得在剛剛做老師的時候，講《愚公移山》。那是我第一次上組級公開課，眾位老師就曾中肯地指出我的這個問題。當時心里并不十分服氣，以為課總是要“講”的嘛。過去了那么多年，講了無數(shù)的課，其實真正的面對自己課堂上的這個最大的問題，居然是二十五年后的今天?？粗约涸谡n堂上幾近聒噪的樣子簡直有點無地自容。

想起太陽神阿波羅神廟門楣上鐫刻的那行小字：“人們??！認識你自己。”

我的第一節(jié)組級課講的是《愚公移山》?？桃?/span>模仿的是錢夢龍先生的同題的課。當時影像資料缺乏，教育類的書籍也少之又少，我憑借的是大學時代教育教學法課看錢先生的這節(jié)錄像課的印象去畫虎類貓，倒也洋洋自得一番。最讓我嘆為觀止的是錢先生的那一曲問：“參加移山的有幾個人呢？鄰居的寡婦出了嗎？那個孩子幾歲了？”于是本課的一個難點句子“鄰人京城氏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就迎刃而解了。我照抄照搬，生吞活剝，但是那鮮活而又強烈的課堂問題意識卻深深地在我的頭腦中扎下了根。

后來又遷移了一下，用同樣的思路去講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因為自幼就喜歡讀書，那一點點書底在我初為人師解讀文本的時候就派上了大用場了。區(qū)教育局要進行課堂教學測評，每個學校需要按老中青一定的比例派教師出課，我就在其列。只有三天的備課時間，三天對于一個只有不到半年教齡的年輕教師來說，時間真是太緊迫了。我手頭除了一部教師用的參考書外再無其他資料。而那時候的教學參考書又是那樣的僵化。無奈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讀文本，在文章中在段落里在句子中在字詞里尋找，尋找那份特別的東西，盡量曲問，盡量體現(xiàn)文章的整體的美。既要有意境，又要緊緊扣住語言。這恐怕是我平生第一次為教學而細讀文本，第一次真正地為教學而“我讀”。

課設計得還算別致，為學校贏得了一個A。這一課讓我在學校里得到了認可?，F(xiàn)在還能記住的教學設計中的問題就是“桃花源的具體位置在哪里？”整個格局意氣對文本的通透度舉重若輕程度和錢老的《愚公移山》自然不能比，然而他的影響肯定還是在的。

在這之后，我在十中的四年時間里上了數(shù)不清的公開課，甚至懷孕七個月仍然上觀摩課。當時十中是“窗口”學校，經(jīng)常有外市縣來學習聽課的老師。我記得我講的是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也許是因為兒子接受了太多的文學胎教，他對詩歌、文學、中國文化都特別偏愛，中學時代他竟能過目成誦，出口成章。當然這是后話。

說實話我不喜歡當時的語文教材，我甚至認為它不像語文教材，我還沒修煉到講什么都像語文的境界。在“什么是語文”這一點上，我一向有自己的主見和堅持。在全校語文教師都把語文教成識字詞、分段落大意、歸納中心思想和寫作特點的時候，我堅持有所教有所不教，并且把課本以外的古詩、美文，引入課堂，并鼓勵孩子們讀整本的書。那時教初一，孩子們閱讀量大得驚人，也背誦了大量的古典詩歌，班級有手抄報《流螢報》。周末逛書店已成了他們的“文化自覺”。周記和作文每每都有可貴的亮點。孩子們喜歡我的語文課甚至為之癡迷，用現(xiàn)在的熱詞來說就是說，作為一名教師我擁有了課程意識，有課程資源開發(fā)的意識并且有行動力。只是我憑的是直覺，憑借的是對語文樸素的情感。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熱愛文學和詩歌的“讀者”，堅信只有這樣才會學好語文。

那時自然是有一些壓力的。有一些雜音，有一些質(zhì)疑之聲，短期內(nèi)我教的孩子們的語文成績不占優(yōu)勢，我又是一個如此人微言輕的年輕教師，還有點兒一意孤行。感謝我的學生對語文的愛，感謝我的學生家長對我的信任，感謝我的校長于秋蓮校長對我的賞識，難忘她的那份知遇之恩。是他們讓我一直前行，毫無掛礙。

后來，這屆的孩子們在中考高考有了出色的表現(xiàn)，良好的語文素質(zhì)也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不同，語文給這些孩子高的情商，給他們以生命的彈性。

                    三、那些暗淡的瞬間

1997年參加省市說課大賽，初賽很輕松的就過關(guān)了，初賽我參賽的題目是《荷塘月色》。復賽要求必須換篇目，我選的選文是蘇軾的《念奴嬌  赤壁懷古》。幾千字的說課稿我背了整整一個禮拜，仍然是磕磕絆絆?！氨彻Α碧?。當時兒子五歲半，因為連續(xù)七天聽我翻來覆去的背說課稿。他居然背下來了，并且滾瓜爛熟，我哭笑不得。

后來參加全國大賽，當時我三十七歲，并且已經(jīng)是特級教師，是“高齡”的選手。課堂導語部分只有三句話，當時劉云川校長派語文組兩個同事陪我賽課的早已倒背如流，這三句話明明是我自己寫得最簡單的排比句，可是我就是難以成誦。上課前，我們?nèi)俗鲎廛嚾?，我仍然痛苦地默背，她們二人無奈無語深感不可思議。

我其實有許多鍛煉的機會。如在少年時代一直做班長大隊長。按理說，應該為我成為一名教師打下良好的基礎?？墒俏业男睦硭刭|(zhì)不是那樣令人擔心，緊張的時候忘記了教材，忘記了學生這樣的事情時有發(fā)生。還要經(jīng)常白臉進去，紅臉出去。只好自嘲。語文教師必須把自己調(diào)到興奮檔，否則很難出彩兒，很難有漂亮的生成，我是一個情緒型的教師，感情敏感，缺乏理性的深度，讀書偏愛小說、散文、美學，對藝術(shù)化的哲學還能消受得了，理性的邏輯分明的東西讀起來味同嚼蠟，愛讀書，速度也快，捧起書來就是我人生的美妙時刻。

上課的時候洋洋灑灑，做不到行止自如，收放有度?！都t樓夢》可以講上十節(jié)課很少能夠嚴格遵守學校的教學計劃，還要美其名曰“個性”。

虔誠地認為語文就應該是美和詩意的，美和詩意是我語文的宗教。

也很少有規(guī)范的板書設計，寫滿了學生自然幫我擦掉了，這種種的“無形”都是一個所謂的優(yōu)秀教師的大忌。

喜歡《柳敬亭傳》里的這段話：“子之說，能使人歡咍嗢噱矣。又期月，生曰：子之說，能使人慷慨涕泣矣，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未發(fā)而哀樂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蓋進乎技矣。”

柳敬亭的說書藝術(shù)可以說經(jīng)歷了使人笑使人哭，最后達到無聲勝有聲的境界，教學也是藝術(shù)是藝術(shù)就有不同的境界。

回顧二十五年的教學生涯，盤點自己的課堂有進步，有發(fā)展，卻不曾有真境界。對教什么還是有很大的局限，離“教什么篇目都能教好”還有很大的距離，甚至是永遠的距離。

偏愛詩歌、散文、小說、古文、作文教學；其他體裁從未敢選上公開課。另外課堂設計個人化烙印，程式化色彩還比較濃。

一直在教學第一線比較得意的就是徒弟們?nèi)ヂ犝n，同一個文本在這個班的講法和下一節(jié)課另一個班的講法會有很大差別。這也是長期歷練，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的教學智慧。

在課堂里一點一點地蟬蛻，一點一點地精進。可是還是無奈地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自己，和二十年前十年前相比，有變化卻又不大。人，最難的是超越自己。

四、     我有三次進步

海子說：“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那么我的三次進步是什么呢？

我有三次進步：第一次進步，是由剛剛登上講臺時很緊張到后來有了一些從容，由原來的腦子里只有講稿文本，變得逐漸有了學生，“目中有人”。

第二次進步，是在課程改革的浪潮里，不停注入一種新的理念。特別是二000年參加園丁工程跨世紀國家級骨干教師培訓，視角發(fā)生了變化，知識結(jié)構(gòu)有了新的改善，課堂教學也產(chǎn)生了深刻的變化。

第三次進步就是在六十多節(jié)各級各類賽課和觀摩課中積累了較為豐富的課堂經(jīng)驗。

如果拋卻那些走麥城的事兒，在我二十五年的教學生涯中的確有值得一提的課堂故事。

比如，同是一節(jié)詩歌專題課，我曾經(jīng)給職業(yè)高中的學生、普通高中的學生、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上過，同樣的教學內(nèi)容、教學設計，課堂實施的過程卻大相徑庭，效果各異，是對教師教學智慧的挑戰(zhàn)，也是對自己潛能的某種再開發(fā)。

有一年在河南鄭州講課，走進教室才發(fā)現(xiàn)，我準備的是高中課，學生都是初二的學生，學生不僅沒有教材，而且只有疏疏落落的十幾個孩子，有點突然，沒有準備。良好的應變力讓我在突發(fā)的課堂里能夠從容面對。兵來將擋，寵辱不驚，我邊講邊調(diào)整我的教學計劃，孩子們也由一言不發(fā)到爭相發(fā)言，到精彩不斷?，F(xiàn)在想來那節(jié)課才是我的一節(jié)真正的“教”和真正的“學”的典范課堂。

想起了孔夫子的一句話“隨心所欲不逾矩”，很多時候課堂的即興生成，靈感的碰撞，往往產(chǎn)生燦爛的智慧火花，那一瞬真是令人陶陶然，這也是我們做教師的獨特的生命體驗。課堂讓我在平凡的工作中保持高山雪冠般的自尊，把我?guī)蛐撵`所指示的道路。讓我和我的學生用高遠遼闊的眼光去看待人生與歲月。每一堂課都是一次出走和遠行。語文課堂不僅給我以文學氣質(zhì)，也給我以生命的熱度與詩意。仰則觀象于人，俯則觀法于書。

課堂還在繼續(xù)，我無比陶醉教書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