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姓馬，諱稱梅花。1922年正月十五生，2015年農(nóng)歷七月十六仙逝。享年九十四。

外婆的一生，是艱難的一生，是辛苦的一生，是堅強的一生，也可以算作收獲幸福的一生。

    外婆一生嫁過兩個男人，其一是我的親外公，姓吳。但是這場婚姻處在戰(zhàn)亂年代，據(jù)說外公被抓壯丁，然后不知所蹤，母親?；孟?，外公是不是去了臺灣，會不會奇跡地出現(xiàn)呢？我沒聽外婆說過，但我估計她的心中或許也存過一定的幻想。母親有兩個哥哥，但是都亡故了，所以，我的外婆第一次婚姻只留下我的母親，在我母親還年幼的時候，我外婆的第一次婚姻就這樣破滅了，甚至家破人亡，她被命運所迫，帶著我母親改嫁。我外婆再嫁是離娘家更近的陳家。我后來的外公又早逝了。在陳家，我外婆育有二女一男。而我們幾家都是相距極近的。也就圍繞著外婆，我們組成了一個溫馨的大家庭。從我記事起，我外婆就是寡居的。今天算起來，幸存的后代中，我媽是外婆的長女，我媽生了三個兒子，有四個孫子，現(xiàn)在有一個曾孫。我二姨是我外婆在陳家的長女，生有二男一女，有孫女二個，外孫與外孫女共三個。我舅是外婆在陳家唯一的兒子，有一兒二女。我小姨是外婆的小女兒，生有一兒二女，有外孫一個。加起來，外婆的后代有兒女共四個，孫子外孫輩有十二人，曾孫曾外孫有十個，玄孫目前有一個。在外婆有限的生命中，能枝繁葉茂，兒孫繁衍，實屬難得。就像今天，我們這些孫兒輩，北京有，安徽有，廣東有，海南也有。我們分布在大江南北，充分享受著（外）祖母的福蔭，將生命延綿。

外婆的坎坷煉就了她的堅強。母親回憶時說過，當年社會動亂時，家家貧困，有些無法生存下去的人，就會鋌而走險。記得一次，深夜，外婆帶著母親等已入睡，只聽得屋外有動靜，分明是有賊人在挖墻角?？峙轮皇菫榱酥\取能活下去的糧食吧？我外婆還正年輕，新寡，斷無勇氣去反抗。只得拿起臉盆用力地敲打。不過最終還是有驚無險地趕走了毛賊。這樣驚悚的記憶能存于母親腦海中，可以相見當年外婆孤兒寡母的艱辛?？峙乱睬∏∈沁@樣的艱辛成就了外婆的堅強。從我記事起，外婆就是一個女強人。在我們那疏朗的山村，土地貧瘠，物質(zhì)貧乏，孤兒寡母要想活下來，真的不易。據(jù)我母親回憶，最窮困的時候，缺少糧食，有時會餓得兩眼發(fā)黑，一次我外婆在田間勞作，餓得站不起來，我母親好不容易從我們舒家找了一點吃的，她才恢復了體力。這應該是我們國家最窮困的年代，是全國大量饑民餓死的時候。但是從我記事起，我看到的卻是外婆的殷實。甚至我母親教育我們愛惜糧食時編過故事，說外婆曾經(jīng)看到廁所外邊的地上，有神仙留下的飯粒，我外婆小心地撿起，吃掉，所以她后來才是年年都有富余的糧食。當時我深信不已，后來才悟出是母親用特別的方式教育我們愛惜糧食。另一角度想想，外婆能度過那樣艱難的歲月，是因為她飽受了饑餓的折磨，從此熱愛勞作，節(jié)省節(jié)約，才會逐漸走向殷實。我記得小時，常?？吹降氖峭馄趴傇谔镩g勞作，大片的作物在她的艱辛下成長，大群的家禽在她的院落成長，也就有了我們這群后代在各地成長。如果我們是歡騰的河流，外婆就是我們的源頭。我至今還保留著儉樸與節(jié)省，恐怕這種德行也是來自外婆的隱忍與堅強吧？

在我們那樣的閉塞的村落，外婆是遠近聞名的名人。外婆有一種特異功能，人們無法醫(yī)治的疾病，她能閉目測算。問題無非是房前屋后哪兒放了不該放的東西，有沒有被損的祖墳。我媽說是曾有一位半仙式人物，將這種功能傳給外婆的。辦法不過是用紅頭巾蓋過她的頭，于是她精通了這門法術。在不相信廣告的山區(qū)，人們只能口口相傳，讓她名聲遠揚。肯定是有些人真的通過這些特殊手段醫(yī)治好了難治之病，否則不會得到鄉(xiāng)親的認可。就算是今年的暑假，當我回家時，還聽說至今還有病人不遠百里來咨詢。外婆一般是不計較人們給的報酬多少的。記得當年我們還幼小的時候，人們能給的報酬不過是一斤紅糖，或者是一包糖果。后來物質(zhì)富裕了，人們能給得起現(xiàn)金了，也就幾十上百的。也因此，在閉塞的山村，外婆更多機會能見到現(xiàn)金，也就多了一些殷實的日子。在我印象中，外婆是鄉(xiāng)間的慈善家，修橋補路，救濟窮人，都是她常做的事。我還記得在我們村通往山腳下有一段沿河路，一到洪水來臨，總會被洗掉，無法通行。于是我外婆慷慨解囊，出錢，雇人修路，硬是將難行之路修了出來。我就親耳聽到人們行走時對她的夸贊。至今在公路邊有陳家祠堂，我外婆出了不少錢，蜚聲陳姓內(nèi)外，人們都高度贊揚外婆的仁心。我家屋后有座廟宇，硬是幾位佛教信徒開鑿出來的。而在廟宇的榜單上，捐獻數(shù)量最多的肯定是她。每當想到這些，我都會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我的脖子，因為我的脖子上有一塊無法消散的傷疤，據(jù)說是我還不記事的時候落下的。當時脖子上長瘡，今天想來或許是甲狀腺腫大之類的吧？在鄉(xiāng)村是沒有就醫(yī)問藥的習慣，于是我媽只能求助外婆，外婆一通折騰，將我家房前屋后亂堆的雜物一清理，奇跡也就發(fā)生了，瘡疤也就慢慢消散了。記得幾年前與外婆聊天時，外婆還提起這件事，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我倒也是真心感激，感謝蒼天，我曾度過那樣艱難的歲月，讓我還能生存至今。當然親人的陪伴與幫助是我能幸存的原因所在。我還記得，父親去世時，我們似乎在外婆家住過。我還記得好像有個小閣樓，我們爬上樓，在樓板上睡。外婆就像媽媽一樣，伴著我們，哄我們開心。我似乎還沒斷奶，外婆就用她下垂得厲害的乳房哄我。外婆的樂觀與豪爽，是她留給我最大最深的印象。我想即使生活虐我千百遍，我依然樂觀，這一定程度上也來自于外婆的潛移默化。

外婆是嫉惡如仇的。姑且不論是非，我就記得外婆好罵人，無論是親生的兒孫，還是鄉(xiāng)鄰，只要惹翻了她，沒有不被她辱罵的。她最狠的招數(shù)是架著砧板和刀，在廟里咒罵。罵人最多的是斷子絕孫。我們這些孫子輩都難以幸免。不過，罵歸罵，我們都是不記仇的。我記得我跟我哥聊天時，我哥分析，因為外婆一生多寡居，生活的冷清與寂寞，讓她產(chǎn)生了這樣的悲憤，不借此無法排解內(nèi)心的不快。近幾年，當我婚姻遭遇不幸，每次回家，我外婆都會真情地關心婚姻的處理情況。對于我的婚變，她能理解。在凡是婚姻出問題，不問青紅皂白，男人總會遭受指責的大背景之下，能得到八九十高齡的外婆理解，這真是難能可貴。尤其是有小姨等人不問是非地責備我時，我外婆是堅定地站在我一邊，認為不和諧的婚姻，無聊勝于有。今天當我寫此文哀悼我的外婆時，我想，我仍然無法讓她瞑目于九泉之下，因為我仍然無法處理好這令人糾結(jié)的婚姻問題。不過，親愛的外婆，不必為我擔心，即使是這樣的糾結(jié)，比起您曾受到的丈夫早逝自己撫養(yǎng)兒女的婚姻來說，我的這點悲痛算得了什么呢？

說到外婆，恕我冒昧，不能不說到外婆的家事。當初是外婆張羅了舅舅的婚事。舅媽是來自外婆前夫家的堂侄女。所以與我母親同姓，理論上是姐妹。至今人們還記得娶回舅媽時，我外婆異常自豪，見人就夸自己的兒媳婦漂亮，簡直跟畫上走下來的一樣?？墒巧钍嵌辔兜?。婆媳相處的艱難在全中國都是一樣的。愛子心切，作母親的最見不得兒子在兒媳面前的乖巧。所以天下許多母親都把兒媳當作仇人一樣。我外婆恐怕也是這樣的心態(tài)。所以，在我們那兒她開了一個先河，哪怕只一個兒子，寡居的母親也會和兒子分開來過。但是無論怎么逃避，內(nèi)心對兒子的溺愛，都無法阻擋對兒媳的干涉。因此舅媽一生受盡委屈。但是我欣賞的是外婆能顧及面子。至少在我眼中，外婆是顧全大局的。無論是場面內(nèi)外，她都能識大體。哪怕是分開住，過日子但凡遇到重要的事，她都能與舅舅一家一起吃飯，顯示出和睦和溫馨。這點，我媽恰恰無法做到遷就。最近幾次回去，也還常聽到她們婆媳的矛盾。不過，外婆能發(fā)自肺腑地感謝舅媽了，因為最近半年甚至一年，她因雙目失眠，無法自理，只能是舅媽一手為她操勞。這種辛苦，終于感化了她。在我媽面前，在我面前，外婆都能親口肯定舅媽的苦，這是多么難得！這種胸襟，恐怕非一位普通的婦人能擁有。其實，在我幼小的時候，我都挺佩服我外婆。我清楚記得目不識丁的外婆竟然能背誦像增廣賢文和三字經(jīng)這樣近乎失傳的內(nèi)容，這讓我太驚訝了。我們識字，背誦如此乏味的東西尚且非常困難，她得怎樣努力才能理解和記憶呀？我外婆更有超凡的眼力。當人們?yōu)樯疃鴦诼?，不堪其苦的時候，我外婆順應政策，爭取到了綠化的任務。硬是咬牙堅持，開荒造林。三十年過去了，當年的荒山變成了茂密的森林。此舉雖然因交通等原因，經(jīng)濟效益似乎不明顯。但是綠化荒山，改造自然環(huán)境，恐怕是意外卻實在的收獲。去年我舅舅用了一個夏天，在森林里忙活，盡享其成的時候，恐怕難以想起當年外婆的遠見與卓識吧？順便說說我媽，我媽是我外婆的超級粉絲，這一說恐怕不為過。能親身見證我外婆的坎坷一生，能親眼看到外婆一步步度過艱難，并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恐怕除了我媽沒有第二個人了。所以，與母親聊天，我都能聽到我母親對外婆的發(fā)自肺腑的佩服。我母親骨子里也是堅強的，但是相比之下，外婆的堅強更勝一籌。

人說，生于正月十五，人都是命硬的。我外婆的命夠硬。早年喪夫，被迫改嫁，又是喪夫。兩度喪夫，重得一子。于是將滿腔的愛貫注到了舅舅身上，再不另嫁。當然說命硬，只是迷信的說法。是那個時代決定了這些悲劇。我父親也是早逝，我母親也早寡，因無法承受喪夫之痛，我母親曾一度精神失常。反襯之下，外婆更多的是堅強與忍耐。我二姨也是早年喪夫。作為母親，我外婆眼見自己的女兒一個個步上自己的后塵，心中的悲痛，恐怕是我輩無法理解的。而在這喪夫的過程中，堅強起來的外婆，化悲痛為力量，作為母親反過來幫襯自己的女兒，這需要多大的勇氣！最近幾年，置身于婚姻之外，我有更多機會回家盡孝。而我深知，孝親須及時。每每念及長途奔波買票艱難開車辛苦就想退卻的時候，是外婆的健在堅定了我再苦也要回去的決心。所以，每次回去，我都必然會抽出時間與外婆坐一坐。外婆總會緊緊拉住我的手，與我促膝長談。在后人中，我是外婆兒孫中離家最早的一個。所以，我更能體會到長輩對晚輩的牽掛。尤其是當初我?guī)Я宋冶砻萌ジ逢栕x書，讓外婆深深感激我。我對此深表慚愧。在表兄弟們都抱怨外婆的時候，我能力排眾議，努力做到親近外婆，這是因為我深深感恩于外婆。如果沒有她，哪有我們這些兒孫？雖然在我成長過程中，可能受到外婆的恩惠不算多，但是，正是因為沒有依賴，我才會走出自己的堅強。今天，當我坐在廣東的屋宇之下，在用情寫著對外婆的悲悼的時候，外婆仍停駐在冰棺中。敬愛的外婆，恕我無法回去為您送行！原本可以不在今年帶高三的，但是我有更迫切的任務，明年我得要一個長假，改造我家的老屋。在您與世長辭的時候，我更迫切地想到為我媽盡孝心了。再也不能讓她居住在簡陋的土墻之下。古人云，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今天，我們不能做到盡孝于親人面前。甚至，在您永辭人世的時候，孫子輩都不在身邊。這是我輩的不孝呀。也正因此，我迫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責任。我打算明年高考過后，我就得回老家，無論再苦再累，無論條件更艱苦，我都要為我媽做點什么，已七十高齡的母親，也需要我。請原諒我不能為你送終的無奈！

敬愛的外婆，您走盡坎坷，走出了一條堅強的人生路；您能自立自強，最終收獲的是滿滿的尊嚴與幸福；您能用您的愛護與敦促，讓兒孫輩開創(chuàng)更加開闊的人生坦途；您能健康硬朗地活出九十高齡，為我們的人生增添自信與期望。正是在您的蔭護之下，我們正堅強勇敢地開創(chuàng)屬于自己的幸福。我相信，您一定愿意看到的是我們都健康幸福地生活著。我們定會秉承您身上的堅強勇敢與仁心智慧，開創(chuàng)這種幸福生活。愿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