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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與槐影

 wps0321 2015-12-03

    □何頻

    立冬又名十月節(jié)。立冬的時候,農(nóng)家收獲過大秋作物,各自正忙于冬藏。此時木葉搖落,寒凝初發(fā),雜樹的落葉散散碎碎墜在地頭青青麥苗上,或遠或近不多的幾棵黃樹與紅樹襯映著空曠的大地,眼看著一歲山河漸次復歸于寂寥。

    羊年立冬前后,雖然鄭州還沒有下雪,卻連著夜夜寒雨。城市樹稠樹密,賴于人工的培植養(yǎng)育,比鄉(xiāng)下和野外的樹色雄壯。古曰“藥雨寒林”正當此際,這天臨窗讀報,觸景生情,發(fā)現(xiàn)報道中原路上菜王村的古槐樹。十余年鄭州城中村攻堅改造,這兩年大規(guī)模行動將近尾聲,從西南嵩岳山麓北達黃河邙嶺,東西而鄭汴融城,省會大鄭州逐漸豐滿成形。但兩百多個老村莊陸續(xù)被拆遷,原住民和村民為留念想,紛紛用編村志、護古樹的方式表達訴求。記者明顯帶著對群眾的同情做報道,有擔當而值得欽佩。

    對于鄭州來說,我既是主人又是個外來人。但我對菜王村的古槐樹和棉紡廠一帶,卻感情獨特。棉紡路是我的舅舅家所在,上中學的時候,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初來鄭州探親,建設路、工人文化宮和國棉三廠,我印象里很排場。菜王村的古槐樹,則是1976年冬天初識。當時,剛20歲的我生病了,很重的黃疸肝炎,像蠟人似的,可在縣城住院療效不明顯。家鄉(xiāng)與鄭州、邙山隔河相望,我的爸爸決定陪著我到鄭州的大醫(yī)院做檢查。當年就是國家干部,家里多數(shù)也很寒磣。擔心我坐公共汽車不方便,爸爸借同事的人情,趁著某工廠運貨的卡車,鋪了草苫與棉被,和我的二哥一起陪伴我來鄭州。毗鄰西郊的菜王旅社,條件簡陋,但離河南醫(yī)學院最近,于是我們就投宿于此。大槐樹下,連環(huán)的平房,四方客人夜里睡在大通鋪上,小解就在門口不遠的地方。聯(lián)系醫(yī)生要好幾天,爸爸跑前跑后,天天還要在枯樹如鐵的古槐下,用公共煤火爐給我打荷包蛋放白糖,還用自帶的茵陳大棗煮水,耐心讓我吃飯服藥??催^病是坐火車回家,“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彼繚M天星斗,我們走到火車站的時候,看見很大的一個工地,大吊車真厲害,一座在建的高樓鶴立雞群,即現(xiàn)在還有的中原大廈。不枉家人慌忙辛勞一場,我大病初愈就趕上了高考,考了兩次,后來到武昌讀書。擔心我的身體,爸爸又去看我,50多歲的人了,連火車臥鋪都舍不得坐。

    等到我來鄭州工作,周日常去舅舅家,騎自行車不斷經(jīng)過菜王旅社和大槐樹,眼見得大槐樹逐漸被樓房包圍,爸爸卻患病去世了!早逝的爸爸,畢生給了我兩次生命,他入土的時候還不到六十歲。十月初一回老家上墳,路上上墳人接連不斷,所帶祭品很多。鄉(xiāng)人祭祖燒紙的儀式越來越鄭重,卻擋不住我懷念爸爸,悲從中來。

    冬來了,自然的皮相日趨收斂,大地復歸于樸素和莊嚴,暗中醞釀并孕育著下一季的熱鬧與大繁華。自古十月,卻又是慶祝豐收和祭祀祖先的月份。《荊楚歲時記》:“十月朔日,黍曤,俗為之秦歲首。未詳黍曤之義。今北人此日設麻羹豆飯,當為其始熟嘗新耳?!边@是很古老的風俗了,連南朝當時的著書人,這位出身豫地南陽籍貫的宗懔先生,自謙都鬧不清“黍曤”的準確含義。于是,他征引三國《禰衡別傳》:“十月朝,黃祖在艨艟上會,設黍曤。”好像是一種專門的儀式或者祭品。后來又有了“十月頒歷”,與“十月朔,上冢如中元,祭用豆泥骨朵。”(《北京歲華記》)遂又演變成十月初一或冬至,為先人送寒衣的風俗,中原和江南各有不同。“燕俗不重冬祭。冬至日,南人官于京者,設筵祀其先人,邀鄉(xiāng)親飲之?!保ā堆嗑╇s記》)冬至上墳的風俗,如今蘇州、上海以及昆明一帶猶然。港澳地區(qū)還說“冬至大如年”。而寶島臺灣,則年年“立冬之后打大醮”?!獮榱藨c祝豐收和祈求平安,進補以養(yǎng)一年的元氣,島內(nèi)各地的宮觀寺廟,長長一個冬天,此起彼伏,紅紅火火,輪流舉辦傳統(tǒng)醮典。

    中原地帶,一年四次上墳祭祖,其中農(nóng)歷十月初一和大年三十,兩次都在肅穆的冬季。祭祖上墳,與護樹拜樹,情感表達和寄托是一樣的,都是要表示人不忘本。“村子拆了,留下一棵樹寄托鄉(xiāng)愁?!蔽羧锗嵵輰儆诙邊^(qū)下轄的菜王村,如今變成了鬧市里的城市社區(qū),社區(qū)的董姓女主任說,明朝山西大槐樹移民,王姓兩弟兄從洪洞縣遷此安家,以種菜為生,特別以栽種冬瓜和大白菜有名,故稱“菜園王”。到了清末,村名索性改叫“菜王村”。故土難離,當初兄弟倆一連種下三棵國槐作紀念,風雨滄桑,至今只保留這一棵,已經(jīng)400多歲。古槐象征著祖先的遷徙和創(chuàng)業(yè)史,無論城市怎樣變化,看見古槐就看見了故鄉(xiāng),隨時感受到先輩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

    算起來,我眼看并親歷“菜王村”這棵古槐的頑強生長,夏綠冬枯,生生不息,轉(zhuǎn)眼也四十年了。還曾去山西的洪洞縣尋根,在古槐祭祖園看后生的新樹已亭亭如蓋,見四方官員和詩人作家,企業(yè)家與孤身的游子,結隊的華僑,皆魚貫而來,來此尋根祭祖拜大槐樹。只有在這一刻,官與民,文人和百姓,老板與打工者,面對著槐影婆娑,虔誠上香祭拜,題詞留念,體現(xiàn)了難得的友善親和與平等。署名韓存仁者,手撰兩副楹聯(lián)如下——

    柳往雪來到此應興離國感水源木本于今猶動故鄉(xiāng)思

    故國原非喬木謂愛情可比甘棠遺

    最有意思的,是遠在天邊的客家人與海外華僑,也爭說自己的小腳趾天然地分為兩片,這便是來自大槐樹下的血緣證明?!罢l是古槐遷來人,脫履小趾驗甲形。”相傳當初,依依不舍的遷民,多把自己初生兒女的雙腳小趾咬開,以示離別紀念,于是就有了世代的遺傳。我的大學同學,有的是廣東梅州人,夜晚在床鋪上侃大山的時候,會伸出他的臭腳丫,亮起兩片似是而非的小指甲來。許多年,在我匆匆游歷經(jīng)過的,閩西的長汀市區(qū)和粵西的舊州古鎮(zhèn),南方山地人家,無不古風猶存。那里的瓦屋小巷,一街兩行,家家門廳上懸著“天水堂”、“南陽堂”、“臨汝堂”或“江夏堂”的匾額,門聯(lián)則分別是“滎陽世德;尚書家聲”或“汝南世第;威武家聲”……事實上,他們不一定真的是甘肅、河南與湖北人的后裔,但口口相傳的文化向往,根在中原,是很榮耀的。世界這么大,可幾乎每個地方都有關于大槐樹的傳說與傳奇。民族之根,同根同祖,是華夏民族最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的核心。

    數(shù)十年的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城市化浪潮氣勢洶涌。茫茫九派,中原大地,到處是連環(huán)的新興城市群,并馳的高速公路與高鐵。千百年農(nóng)耕歲月,舊年月兵荒馬亂不斷,自然災害難以抗衡,為謀生的安全計,先人群居建聚落,習慣背靠山丘,住在背風而隱蔽的僻靜處。如今不同了,市場經(jīng)濟也是交通和物流經(jīng)濟,公路和鐵路修到那里,那里就是新興的居民集聚區(qū),臨著交通要道方便做生意。年輕人爭相進城,覺得城市才有更好的發(fā)展機會。今日的外來人口和新移民,風起云涌,遠非曾經(jīng)的大槐樹下移民堪比,規(guī)模大過不知道多少倍。這樣的背景里,慎終追遠,留住鄉(xiāng)愁,顯得格外嚴肅而有意義?!按遄硬鹆耍粝乱豢脴浼耐朽l(xiāng)愁。”這樣的口號意味深長。詩曰:“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古槐的樹影,父老的背影,和舊村的背影相重疊,就是民族與歷史巨大的背影。背影厚重,它提示人們要有所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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