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家》(根據(jù)巴金同名小說改編)--曹禺
主要人物:
高老太爺
高克明--他的三子。
高克安--他的四子。
高克定--他的五子。
周 氏--他的大兒媳婦。
王 氏--克安妻。
沈 氏--克定妻。
覺 新--號明軒,大房的長子,大少爺。
覺 民--大房的次子,二少爺。
覺 慧--大房的三子,三少尋。
覺 英--三房的長子,四少爺。
覺 群--四房的長子,五少爺。
覺 世--四房的次子,六少年。
瑞 玨--覺新妻。
淑 貞--五房的女兒,四小姐。
琴小姐--即張?zhí)N華,高老太爺?shù)耐鈱O女。
錢太太--同氏的堂姊。
梅小姐--即錢梅芬,錢太太的女兒。
陳姨太--高老太爺?shù)囊烫?br>
鳴 鳳--大房的侍婢。
婉 兒--四房的侍婢。
時間與地點:
北伐以前,中國某大城市
【第一幕】
[初春的一天,高府里整個是一片喧鬧。只有這園子是另外的一個天地,梅花盛開,是一個夢境。
[是午后二時的光景,賓客們正在用喜酒,新娘的花轎就快要抬進來了。
[這時洞房呈滿屋洋溢著喜氣。這不是一間正方形的屋子,面對著觀眾的這面墻是一個高大的門,通外院的門上有雕細花的格子,由中間向兩面開的。打開窗子可以看見園里澈澆的湖光與雪似的梅樹。窗左靠墻放著一張紅木長炕椅,椅上套著藍緞子棉墊,中間一張少炕幾,正面墻墻角處放一張紅木小條桌。條桌右一個較小的門,通內(nèi)院的,門上掛著古銅色緞門簾。
[面對著觀眾是洞房中最引人注目的新床,這床十分寬大,床前橫放著一條半尺高的踏板,兩端吝立一個柜,是放鞋用的,也可以坐人。踏板外才是床的框子,框子很寬,上面是缽空描金的鳳凰和牡丹。床上有疊得高高的繡花閃緞被和繡花枕頭粉紅洋結(jié)帳子,緞子帳檐,繡著梅花。
[開幕時,炕幾上的香盒里正燃著檀香未,香煙繚繞,一對龍鳳燭照得滿屋喜氣洋洋。四太太王氏和五太太沈民立在正中門外,正對著一些親戚們招呼著,說著,笑著,行著禮。那些親戚老太太們也你一句我一句地應和。丫頭仆婦也在攙著扶著,連聲答應主人們的喊叫。
[外面又有知以的老仆高呼"某大人到"或者"某太太到"、"某老爺?shù)?,拖著莊嚴而悅耳的腔調(diào),嘹亮的喊出來。在這些喧雜的聲浪中還隱約聽見遠處鑼鼓,唱戲和喝彩的聲音。
王 氏:(點著頭,笑說)伯母!慢點走!婉兒,快點扶著馮老太太下臺階?!吆?!走好!……我們還要照應著新房。
沈 氏:(大聲,指手畫腳地)慢慢走!……不對,戲臺在那邊!在那邊戲臺!……太親母!我門就來,我們照應一會新房就來。
老太太們和其它的女賓們:(客氣著,有的笑,有的喊,有的仿佛正顫顫巍巍下著臺階,一片混刮,的足步和笑語聲夾雜在一起)是呀,進去吧!我們認得!……不用扶了!……四太太,你們招呼別的客人吧!……五太太,進去吧!歇一會兒吧!……戲臺在那邊?曉得了。……請回請回吧!
沈 氏:(又連忙喊)喜兒!你炔扶著呀!……慢走!慢走?。▏绤柕兀┦缲懀煤酶俦斫阕呗?!別亂跳!
王 氏:(在沈氏還在嚷著送客的時候已轉(zhuǎn)過身產(chǎn),似乎有些疲倦地)哎!
[王氏身材不高,尖尖的瓜子臉,嵌上一對芝麻大的小眼,一眨一眨地,專為暗地探取人的眼色。她穿著繡花的紅湖縐裙,青緞鞋,上面罩著一件雪青色團花緞皮襖。
沈 氏:(防佛做完了一件大事,深深嘆了一口大氣,才十分吃力地轉(zhuǎn)過身來,自得地)可把我累昏了:這幫老太太們!
[沈氏生得胖,走到人前笑叫呵的,肥答答的,暮一看覺得可喜,細細審視就會令人生厭。她也穿著紅裙,元色湖繪襖。濃妝艷抹,頭上手上滿戴著珠翠首飾。她拿著一條粉紅手帕,不住地扇,似乎忙了一天,現(xiàn)在才剛剛歇歇腳。比起王氏來,她確實易于親近,只是言淡舉上過于陽躁,像一團暴火,令人不可向逛。
王 氏:(慢吞吞地)這會兒道喜的客人來的真不少!
沈 氏:(急忙忙找一個凳子坐下)唉,四嫂,你也快找個凳兒坐坐吧。我腿都站麻了!就是他們高家的規(guī)矩多,我嫁過來十二年啦,我一看見高家的長輩子來,我還是頭大!
王 氏:(一向不大接答這一類話,十分有分寸地)五弟妹,你不去照應照應女客們吃飯去么?
沈 氏:(連連擺手)得了,得了,我先歇歇。忙了三天,跑上跑下的,我連這新房都沒有好好看過。(不知是忙的得意,還中慪氣)大少爺接媳婦,我們當嬸嬸的受罪,你說天下有這個道理不?
王 氏:(笑著)得了,等淑貞長大了,找個好姑爺,那一天您五太太不就歡天喜地當個享福的外老太太么?
沈 氏:(兩手一擺,高聲大笑)啊呀,別造孽吧。我沒這么大福氣?。ê鋈徽?jīng)起來)這兩天光淑貞那雙腳就把我氣死了。
王 氏:(像是開心,其實是打趣)怎么啦?腳裹得怎么樣啦?
沈 氏:(十分氣憤)哎,死不聽話呀!我跟她好說歹說,她都不聽。這兩天剛裹得有點名堂,她半夜又愉偷地放了。
王 氏:(故意大驚、小怪)哎呀,那怎么好?不白費了精神?
沈 氏:(連聲嘆氣)哎,哎……嗯,氣急了,我就拼命拿馬鞭子抽!抽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咬著牙)"我看你還放,還放,還不肯裹!"
王 氏:其實孩子小,打狠了也不好。
沈 氏:(十分顧惜,又自認十分明白的樣子)哎,四嫂,沒法了,這是做娘的心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我的肉,我怎么不疼!可是有甚么法子?我一看見這新房,我就想起我過門坐洞房第一天晚上受的氣?。íq有余痛)我,我一輩子忘不了!
王 氏:(悠悠然的神色)唉,過了許多年還記著這干什么?
沈 氏:(非常憤慨地)忘不了,忘不了!你想,你五弟,(忽然又是恨,又是幽默地笑起來)我那新郎官哪!那個死東西!他就死也不肯進房。旁人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進房,大家都對著我面前笑,笑啊,笑啊,笑得我……
王 氏:(佯為不知,呆呆地)是怎么的啦?
沈 氏:(眨眨眼)四嫂,你真不知道,你還是裝傻?
王 氏:(有點認真)五弟妹,我裝什么?我真不知道。(笑著逗問)真的,為什么?
沈 氏:(白眼一翻)為什么?(把腳一伸)還不是為我這雙半大不大的腳?(忽然)不成,不成,非裹不可?。ㄏ蛲馕葑撸┦缲?!淑貞!
王 氏:(看她神經(jīng))你干什么?
沈 氏:(不理,大聲)淑貞!
[外面一個女孩兒的愉快響亮的聲音:"(拖長)嚷,媽!"
沈 氏:(對王氏)叫淑貞燙腳!我跟這孩子說好的,放她三天假,算為著她大房的大哥結(jié)婚??山裉焓屈S道吉日,今天夜晚,說甚么,我得給她再裹,誰說也不成!
王 氏:五弟妹,女兒是你的,你放心,誰也不敢勸你的。
沈 氏:(說不出的煩惱)唉,你不知道哇,他們大房的人頂好管閑事啦,那天大房的老三,覺慧那個小東西就當著我面,為著(著重)我的女兒裹腳,就……(越想越氣)唉,不說了,氣死人,(大喊)淑貞!淑貞!
[外面女孩兒又一聲短而快地:"媽,媽--"
[隨著應聲立刻由止中門跳著跑著,一溜風似地闖進一個女孩兒--淑貞,,圓圓臉,白里泛紅的兩頰,像熟透的蘋果,一雙明亮活潑的小杏核眼,仿佛永遠是笑著的,梳著兩條烏黑的小辮子,隨著她在背后跳動不歇,像兩只斗雞尾巴上的毛。她穿著一套桃紅小花的綢子襖褲。一雙小小的天足穿著紅挑花鞋,幾乎可以撩亂人的眼,野兔似地在地上不停地跑動。手里拿著一袋紅紙包好的喜果。
淑 貞:(高舉著喜果,歡叫)媽!喜果!喜果!吃喜果?。ㄒ话讶缴蚴鲜掷铮?br>
沈 氏:淑貞!
淑 貞:(回首,匆忙地)四伯娘,你也吃,大姑媽給我的。
沈 氏:淑貞,你聽著,……
淑 貞:(興高采烈,絕未聽見,笑著,說著,找著)咦?我的手絹呢?我放在這屋里的手絹呢?(一邊說,一邊十分靈巧可喜地轉(zhuǎn)了一個螺旋,四下里望,忽然歡叫起來),啊,在這兒哪!(立刻從沈氏身旁飛跑到對面炕幾前,一腳就登上了緞炕墊……)
王 氏:淑貞!
沈 氏:死鬼,你要摔著!
淑 貞:(回頭一笑,跪在炕上,探著身子,從懸在喜屏右的葫蘆形扁瓶里插著的松柏枝上取下來一條小小的紅手帕,笑著。罵著)壞三哥!壞三哥!這一定是三哥放的?。⒖滔聛?,沒有停息)媽,我到前院跟三哥一塊看戲去啦。(說完就跑)
沈 氏:別跑,淑貞!
[屋外又一個女孩的聲音:"(沉穩(wěn)地)淑貞!你還不來?"
[淑貞跑到了正中門口,正遇著高克安踱進,幾乎撞著。
淑 貞:(對著克安賠了一個個心)四伯伯!
沈 氏:這孩子?。ㄕ斒缲懛碛忠叩臅r候,忽然追上一步,嚴厲地)淑貞,你別太高興!記著:你今天晚上……
淑 貞:(臉上忽然罩了一層恐怖,由不得低頭望了望自己的腳,睜大了痛苦的眼,顫抖地懇求著)媽!
沈 氏:你玩去吧!
[屋外快樂的喊聲:"淑大!淑貞!"
淑 貞:(驀地用力轉(zhuǎn)過身,似乎不顧一地)嚷,我來了。
[淑貞由正中門跑下。高克安望了望,即轉(zhuǎn)過拄來。
[高克安,一副不足輕重的削薄相,幾根硬骨頭支架著一身富麗的衣裳。他現(xiàn)在穿一件灰湖縐面銀大鼠脊子的皮袍,上面罩著一件細花、光彩奪目的黑絳馬襯。
高克安:(對王氏,煞有介事的神氣)啊,你怎么跟五弟妹躲在這兒聊閑天哪?忙死人,外面一批一批的客人來道喜,你們偷偷在這兒享起福來啦!
王 氏:(冷冷地)我們剛把馮家一大家人送出門。
沈 氏:(熱哄哄地)是啊,馮家,少爺,小姐,兒媳婦,老太太,孫子,孫女兒,他們一大家子都來了。還有周家,廖家,蔡家,咳,這新房就沒斷過人。我們現(xiàn)在剛歇一會兒。
高克安:(一頓搶白,啞口無言,連連搖首)得了,得了,出來吧!喜堂下面擺上幾十桌酒席,還沒吃完,前面的戲都唱了半天,你們別盡叫三嫂忙上忙下地招呼,你們……
王 氏:(推托)大嫂自己不也在應酬么?
沈 氏:對呀,又不是我們的兒子接媳婦,是他們大房,大哥,大嫂……
高克安:(回頭望望,對沈氏)五弟妹,你說話(笑著)可得當心點,這句話要叫二哥聽見了,一定又不高興了。
沈 氏:(接得干脆)活該他不高興!大房里人紅,吃香,老爺子喜歡!他們?nèi)康娜藭徒Y(jié),臭已結(jié),亂已結(jié),我們五房的人不會?。ㄓ胗鷼猓┖?,為著覺新結(jié)婚,恨不得連命都不要了!
高克安:(沒有辦法,連聲)好,好,好。(轉(zhuǎn)身材王氏)那么,你來吧。一會兒爹看見我們四房不見人,又吹胡子瞪眼了。
王 氏:(慢條斯理)四老爺,不是我不去。你看哪!新房里空空的,沒有人看東西。
高克安:那么李家今天派來看新房的喜娘呢?
沈 氏:吃飯去啦。
高克安:別的下人呢?
王 氏:(緩悠悠地)誰知道?
高克安:高忠!高忠!蘇福!蘇福!
沈 氏:(對王氏擠擠眼)別喊了,方才我們都喊過了。
高克安:張嫂,黃媽!
沈 氏:他們大房的事都忙不完……
高克安:袁成!
王 氏:不會來理你的。
高克安:混帳!混帳!上上下下幾十個下人,不用都在眼面前,要用著他門,就不知道這些混帳王八蛋都跑到哪兒去啦!
[遠遠不斷傳來喜氣盈盈的鼓樂聲,和下人們喝道引客人入喜堂的聲音。
王 氏:我想有的跑到前面看戲去啦!
高克安:還有呢?
沈 氏:還不是找年輕好看的丫頭們開心去啦?
高克安:(頓足)我玩他們一百六十代祖宗!一百六十代祖宗,我玩他們……
王 氏:四老爺,你斯文點!五弟妹還在眼前呢。
高克安:(支吾)啼……啼,這有什么?
沈 氏:(痛快)四嫂,沒什么,你五弟在我面前還不是媽媽祖宗成天在嘴上溜。
[此時側(cè)門外有人很莊重地咳嗽一聲。大家回頭。高克明由側(cè)門悠悠緩緩地走進,后面跟著男仆蘇福。
[克明今天他又故意穿了一件不十分新的古銅色緞袍,外面罩著黑呢馬褂。戴一副上邊眼鏡,鼻下微微有點琵須,瘦棱棱的指節(jié)上只有一只金戒指,益發(fā)要襯托出他的樸牢作風的持家精神。
沈 氏:(望見克明進來)三哥?。蛑煨Γ?br>
王 氏、高克安:(同時)三哥!
高克明:(奏來曉得沈氏瘋瘋癲癲的癖性,望了她一眼,便莊嚴地)明軒不在這兒?
高克安:(恭謹?shù)兀┎辉谶@兒。
蘇 福:小的倒是瞧見大少爺在新房旁邊走來走去的,也許又一個人到梅樹林子里去了。
高克明:(大不滿)真是怪事。怪事!眼看就要接親的人。還這么小孩子脾氣?。⒖檀掖易呦蛘虚T中,蘇福隨后)
沈 氏:(還未等克明走出,就忍不莊)哼,我看明軒哪……
高克明:(回過頭來,對克安)克安,你怎么還不到前面去照應一下,花轎就要到了。(忽然對弟婦們)明軒這兩天是怎么回事?
王 氏:不大清楚。
沈 氏:(口快)哼,反正是無精打采,不大像個新郎官的樣兒就是了。
高克明:(不愿住下問,轉(zhuǎn)對克安)克安,就來吧!兩位弟婦似乎也……
王 氏:(情靈地)大嫂叫我們暫時看一看新房的。
[袁成由正門上。
袁 成:三老爺,馮老太爺已經(jīng)到了。
高克明:哦。
[克明由正中門下,二仆隨下。
高克安:(四面望望,低聲)不是我好說喪氣話,我看馮樂山替大房做的這個媒呀,將來是不是件喜事很難說呢!
[二中門外一聲清脆的女兒聲音喊道:"陳姨太,您不用走遠了,新房里就有!"隨著走進來鳴鳳扣陳姨太。
[鳴鳳綽約多姿,一臉娟秀的靈氣,天生愛好,沒有一絲組笨的丫頭相。她穿一件個笨花布薄棉襖,淺藍夾褲,新花布鞋。黑軟的頭發(fā)梳成兩根小辮,扎著紅頭繩兒。聲音清亮,也很甜。只是偶爾有一點氣短。
鳴 鳳:(手里拿著一個茶杯,對陳姨太)屋里就有涼開水。(立刻轉(zhuǎn)身在右墻小條桌上端起那瓷壺向懷里倒水)
陳姨太:(連聲)哪兒?哪兒?(一眼望見王氏等)你們妯娌們在這兒啦!
[陳姨太有著瘦長臉,尖削的色鼻梁,下垂的小三角眼,高顴骨,薄嘴唇下露一穎金牙。細一看,黃臉皮上,尤其靠顴骨處,長昔一層細碎的黑雀斑,現(xiàn)在薄薄的敷著一層脂粉。她也手著紅色的繡花裙子,手里握著一個小藥瓶,匆匆忙忙,十分緊張的神色。
沈 氏:怎么啦?怎么啦?
陳姨太:(一面走到桌前倒藥,一面說)新郎官又不舒服啦!(用水調(diào)藥,從頭上取下一只金簪,在杯中攪動。鳴鳳一旁幫忙)
高克安:(假驚愕)啊,好好地又病了?
[克明從正中門外探出身來。
高克明:(匆忙地)克安,你快出來陪陪馮老伯。我要立刻看看明軒,……有事。來吧,克安。
[克安隨著克明無可奈何地由正中門下。
王 氏:(也走過來,幸災樂禍)怎么真病啦?
[陳姨太忙著,望望王氏,還未答話。
沈 氏:(打聽新聞的態(tài)度)病倒啦?
鳴 鳳:(鎮(zhèn)定地)大少爺沒有什么不舒服,就是臉色有點不好。
陳姨太:(機警地)嗯,臉色不好。(轉(zhuǎn)身)鳴鳳,你快拿去吧!再多研兩下,一次喝了。
鳴 鳳:謝謝陳姨太!
[鳴鳳接下藥,立刻由正中門急忙走下。三個女人等她走出后。
陳姨太:(指著)鳴鳳這站頭不聲不響的,頂機靈了。說話一不小心,那小心眼兒立刻就記下了。以后……
王氏、沈氏:(同時)究竟是怎么回事,明軒……
陳姨太:(才大驚怪地)可不是真像來了大病的樣了!我望著你們大嫂跟他談著話,談著話,他就忽然地靠著一棵梅樹,仿佛就要倒下去的樣了。
沈 氏:(故做尺慌)哎呀!
陳姨太:我說"不好!"這才忙著扶著,趕緊跑到上房去拿藥。
沈 氏:那么我們一塊兒去看看去吧?(立刻拔御就要去)
陳姨太:(冷冷地)我不去。
沈 氏:(愣住)怎么?
陳姨太:(似乎才受了一點閑氣)人家母子兩人還要談話。我們……
沈 氏:方才不是三哥也去了?
王 氏:(酸酸地)那是三哥呀!跟大房的人親近哪!
陳姨太:(口氣中總忘不了自己的身份)反正大房的事連我也不敢多問,萬一惹出個是非來,反而顯得我這個做老輩子的多口舌了。
沈 氏:怎么?(非常好奇地)新郎官今天真會鬧笑話?
陳姨太:(無意中露出刻酷)還沒有呢!就是愁眉苦臉一副有病的喪氣相!
沈 氏:(拍掌笑著)啊呀,這個病我可有藥治!你們現(xiàn)在趕緊派人把花轎從李家門口搬到錢家門口,新郎官就會立刻歡天喜地,有說有笑的了。
陳姨太:(故意賣好,四面望望,親昵而鬼祟地)五太太,你可別亂說,他們大房的人就恨人提這件事。
沈 氏:(大模大樣)得了吧,這不是誰都知道的?覺新愛錢家梅小姐,錢家梅小姐愛覺新!小兩門兒沒做成。"棒打鴛鴦兩離分",哼,這……
王 氏:(怕惹禍)五弟妹,真的,你別在這新房里太聲地嚷,一會新娘子就要進門……
沈 氏:(搶說)算了,新娘子早晚還不是要知道?
陳姨太:反正不是我說的。
王 氏:(笑著)也不是我說的。
沈 氏:(豪爽自命)那么是我說的,一會等新娘子一進門,我就去說……就去說?。ê鋈灰槐菊?jīng)地,低聲機密地)陳姨大,你說今天錢家大姨媽她來不來。
陳姨太:(沉吟)她呀,……她會來的,她今天會來!
沈 氏:我猜她不會來。你想。自己的女兒也沒摸著嫁過來。她好意思跑來道喜呀?
王 氏:不過她昨天一下了船,就趕著把禮都送了。
沈 氏:送了禮就更不會來了,來了看看好生氣呀?
陳姨太:(盼望的口氣)她這個人的脾氣呀,我看多半會來。
王 氏:聽說梅小姐也炳了。
沈 氏:就是說呀。
陳姨太:(忽然一轉(zhuǎn))哎,誰又盼望這個怪物來呀?
王 氏:(笑著)真要來了,她在新房里瘋瘋癲癲,胡言亂語地罵頓,那才有好戲看呢!
沈 氏:那才要大嫂這個做妹妹的命呢。
陳姨太:(尖刻地)不,那才要她女兒的表哥覺新的命呢!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開心地笑起來。
[暮然左面長窗外人影閃過,有說話和足步的聲音。
王 氏:(揚頭一望)三老爺跟大嫂來了。
沈 氏:(也望一下)還有大少爺?。ㄓ行┗艔垼┧纳?,你看!我們早就該出去應酬客人去的。
王 氏:(俏皮地)現(xiàn)在走也來得及呀。
陳姨太:(匆忙地)從這邊(指側(cè)面通內(nèi)院的門)出去吧,省得萬一待會兒新房里掉了東西,說我們沒有看著。(一面扣王氏向外走)
沈 氏:(忽然)你不說我倒忘記了。(連忙跪到梳到妝臺前。從小抽屜上的玻璃盒子里取出一點東西揣在懷里就走)
王 氏:你怎么?
沈 氏:(撒賴)偏偷它?。ㄐχ┩盗诵路康臇|西有她處的。
王 氏:(故意)哎呀,來了!
[沈氏忙與陳姨太、王氏同由側(cè)門下。
[由正中門走進三老爺,覺新,和大房的周氏。三老爺仿佛在嚴重地告誡著,覺新俯首靜聽,面容慘淡,周氏庫切地望著覺新的臉?!?br>
[覺新畢竟年輕,已經(jīng)嘗過多少傷痛了,卻還留連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心情中,咀嚼著。他穿著品藍緞袍,團花黑馬褂,態(tài)度自然大方。
周 氏:(焦慮地)明軒!
[周氏生得一副老誠持重相,大耳朵,大眼睛,豐滿的鼻翼,寬正的額鬢,下腮圓圓的。人已略微有些發(fā)胖。地穿著繡花紅裙,和玄色襖子,稍稍戴了一點翠飾,正是一個大家主婦的儀態(tài)。
高克明:(十分嚴厲地)明軒哪,你聽著!
覺 新:是,三爸。
周 氏:(忍不下)明軒,你現(xiàn)在好一點了么?
覺 新:(回首)好些了。
高克明:(自己正說著齊家治國的大道理,認為大可不必顧及這些私人的瑣碎,匆忙地)那就好極了?。ㄓ滞蝗粐乐仄饋恚┟鬈幠?!你是長房長孫,以后比你小的弟妹們要拿你做榜樣。而且你的父親在病,日后這樣大的家庭。固然要你這個做長孫的來撐持,現(xiàn)在的責任又何嘗不該由你來擔負呢?
覺 新:(一直應聲)嗯,是。
周 氏:(關切)明軒,你吃了藥還是不好過吧?
覺 新:好。(忍耐著)沒有什么。
高克明:(不值一顧,并未停嘴,依然)現(xiàn)在爺爺既然是退休養(yǎng)老,以后家里可以說有出無進,弟弟妹妹們都還年幼,你應該"入則孝,出則悌",上可以侍奉父母祖宗,下可以撫愛弟妹諸幼……
覺 新:嗯,是,……
高克明:(滔滔然)你的責任可以說是無窮無盡的!
周 氏:(看見覺新站著吃力,又不便使克明不說,忍不住插進話)明軒,你的臉色還是不好,躺一會兒吧。
高克明:(更正重,提高聲音)所以,從今天起……
周 氏:(對覺新)你一定是太累了。
高克明:(這次話被打斷,也耐不下)大嫂,我前面還有許多客人要應酬。大嫂讓我說完好不好?
周 氏:(陪著笑,解釋)我怕明軒不舒服,一會花轎來了……
高克明:(忽然一愣,對覺新)你是不舒服么?
覺 新:(勉強地笑著)沒有什么,還好。
高克明:(對周氏)他還好。(急切地)大嫂,我要把這一段話說完。這話是爹前天叫我說給明軒聽的。(連忙補充)叫我告誡,告誡明軒的。我忙,忙,就忙忘了,現(xiàn)在……
周 氏:花轎就要到了。
高克明:現(xiàn)在我要完全對他告誡清楚?。ɑ仡^對新)所以從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并且你以后要對新娘子也如此的告誡,教導。寧可失之于嚴,不可失之于寬。一個長房孫媳婦最難做。公婆弟妹,里里外外,口舌是非,在在都需要當心。在在都需要克已。而這種(非常得意地)以夫君而又兼父師的教導責任也是該由你員的。我們家凡事都有根據(jù)。都合乎古法,我們做人處世……
[蘇福由正門上,說完話印下。
蘇 福:三老爺,馮老太爺在客廳……
高克明:(不耐煩)曉得、曉得!呃,呃,我們做人處世(好像諸塞)……呃,呃,(突然又流暢)所以明軒,你的責任是大的,你的希望也是無窮的。做得好,齊家治國平天下,做得不好,默默無聞,老死轉(zhuǎn)乎溝壑,為萬人差,千夫恥,也有可能!(益發(fā)嚴肅地)所以結(jié)婚娶親,尤其在我們這樣的大世家里是一件應該非常戒慎,非常恐懼的事,你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可有一絲懈怠,忘卻自己做氏房長孫的責任哪?。ㄒ豢跉庹f完,十分快慰)好了!我說完了,(不關痛癢地)你病好一點了么?
覺 新:好點了。
高克明:(拿出手帕擦擦嘴)那么你去吧,客人來得更多了,你也出去應酬應酬。
覺 新:是,我就去。
[袁成由正門上。
袁 成:馮老太爺要先到后院看一看新房,老太爺說,叫三老爺……
高克明:知道了,就去。明軒,你記著我的話,休息一下,趕緊出去再給客人們道謝。
覺 新:是。
[克明和袁成由正中門下。覺新才找一把椅子坐下,扶著頭額。
周 氏:明軒,你吃了點東西沒有?
覺 新:沒有,沒……不怎么想吃。
周 氏:(和藹地)明軒,不要老這么愁眉苦臉的,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人在接親的日子還要掛在心上呢?
覺 新:(搖頭)沒有,我沒有什么事啊!
周 氏:看淡點,不要老覺得天要塌下來的樣子。萬事總有一條歸路,娶妻生子,就是一條人生的大路??!
覺 新:(苦痛地)是啊,媽,我是在走著呢。
周 氏:(仁慈地笑著)那又何必皺著眉頭去想呢?
覺 新:(忽然也閃著一絲苦笑)不是想,我倒是替這要嫁過來的小姐難過呢。
周 氏:(體貼地)明軒,你的心我明白,不過早晚你就會懂了。夫妻呀就要挑那個能做夫妻的做夫妻。這位李小姐性情溫和,也生得是個有福的相,真比你那梅表妹,一年到頭地病……
覺 新:(忽然立起來)唉?。獠剑?br>
周 氏:(同情地)不,明軒,我就怕看你這個受委屈的樣子。我不是沒有替你想過,不過你也知道錢家大姨媽,我那位姐姐,是那么古怪的脾氣!其實你跟梅表妹一小就在這書房里讀書,她難道不曉得,可是她偏偏……
[鳴鳳拿著一束梅花由正中門上。
鳴 鳳:太太,管事的說花轎就要到了,請?zhí)鋈フ諔諔?br>
周 氏:就去。(對新)你錢大姨媽偏偏為一點小事把這么一件大事情回絕了。我有什么法子呢?(懇求地)明軒,你看著你正在病的父親身上就委屈這一次吧,你可千萬別叫錢家姨媽老遠聽著笑話,叫四房五房的人們看著體為梅表妹……
[陳姨太忽然像一只貓似地從正中門溜進來。
陳姨太:(連連招手,故意大驚小怪,做出萬分關心的神色,低聲急促地)大太太,大太太,快來,我告訴你一句話。
周 氏:(連忙走過來)什么?
陳姨太:不得了啦,她,她來啦!
周 氏:誰呀?
陳姨太:(更低聲)錢,錢大姑太太!
周 氏:哦。
陳姨太:(機密地)現(xiàn)在就在大太太屋里坐著呢。
周 氏:(心里不安,卻不敢露出,鎮(zhèn)靜地)我去看看,(走出一步,忽然回頭,懇切地,低聲)陳姨太,您可千萬別告訴明軒呀!
陳姨太:(不大滿意地笑了笑)當然,我知道。
[周氏匆匆由正中門下。鳴鳳一直在梳妝臺前插著花。
陳姨太:(轉(zhuǎn)望覺新,不覺露出含蓄的刻薄,尖笑)你的病真好一點了么?
覺 新:(煩惡,卻抑壓著,強勉地)好,謝謝您。
陳姨太:佛覺得討了沒趣,反身對鳴鳳,詰難地)鳴鳳,誰叫你插的這花。
鳴 鳳:(笑著)三少爺!他叫我先把這幾枝梅花插在新房里添添新,他一會兒還要……
陳姨太:別插了,什么花不能插,偏偏要插梅花?來吧,大太太屋里有錢家送來的雙喜字的紅絨花,你拿來插上。
鳴 鳳:可是三少爺……
陳姨太:(一股怨氣都發(fā)泄在)你來!
[鳴鳳只好放下還未插好的梅花,望望覺新。無奈何地隨著陳姨太由偏門下。
覺 新:(沉浸在苦痛的思索里,幾乎未留心她們已經(jīng)出去,恍恍惚惚地踱來踱去,順手取起一枝梅花,望了望,又苦痛地擲在桌上。沉悶而憂郁的聲音,低低說出來)啊,如果一萬年像一天,一萬天像一秒,那么活著再怎么苦,也不過是一睜眼一閉眼的工夫。做人再苦,也容易忍受?。。灶D)因為這一秒鐘生,下一秒鐘就死,睜眼是生,閉眼就是死。那么"生"跟"死"不都是一樣的糊涂?就隨他們怎么擺布去吧!反正我們都是早晨生,晚響死,連夢都做不了一個的小蠓蠓蟲。唉,由了他們也就算了。(到此仿佛完全靜止,突又提起精神。)不過既然活著,就由不得你想的這么便宜。十年的光陰。能自由的人也許覺得短促,鎖在監(jiān)牢里面的。一秒鐘就是十幾年見不著陽光的冬天哪?。ㄉ钌畹兀┗钪鏇]有一件如意的事:你要的是你得不到的,你得到的又是你不要的。哦,天哪!
[覺慧抱著一大束梅枝,由正中門生氣勃勃地走過來。
[覺慧一身是青年磊磊落落的朝氣。他穿著短短的黑色學生服,頭發(fā)沒有十分梳理,眼睛亮晶晶的,非常精神,面色紅潤,一張有筋有力的嘴,嘴角微微帶了一點善意的嘲諷。
覺 慧:大哥,鳴鳳呢?
覺 新:出去了。(長噓一聲)
覺 慧:(笑著)大哥,我就怕看你做成這么一副受苦受難的耶穌相。
覺 新:(苦笑)是做么?
覺 慧:(鼓動地)那么,你為什么不闖一下呢?
覺 新:(沮喪地)有什么個值得?死就死了,我們生下來就為著死的。
覺 慧:(不覺放下梅花,同情而興奮地)就這么悲觀?大哥你就這么看得透?生下就為著死?(突然憤慨地)我們活都沒活夠,禍都沒闖夠,我們……
[遠處忽然鞭爆大發(fā),一陣非常熱鬧的瑣吶聲,夾雜遠遠人們的喧囂。
覺 新:(不覺立起)這是什么聲音啊?
覺 慧:(諷刺地)這就是活著的聲音,大哥的新娘子大概是到了。
[門外女眷們亂嘈嘈的,笑聲足步聲扣說話鬧成一團,仿佛一窩蜂,由正中門外走過。
女仆們:轎到了!……新娘子來了!……快去看!走??!到了!到了!
王 氏:(立在正中門外,對仆役們打著招呼)關門,快關門。
陳姨太:(也在外面笑喊著)是啊,應該關門,先壓壓新娘子的氣性!
沈 氏:(也在忙著喊)喜兒,快去,快去,快去叫四小姐來看。
[黃媽,大房的老女仆,十分興奮地由正門拿著一大朵絹制的紅花,匆匆走進。她穿著新衣服,為人厚道可靠,對大房的女子們十分忠誠愛護。
黃 媽:(一路嚷嚷著)好了,好了,新娘子到了,花轎到了。(對覺新笑嘻嘻地)大少爺,這可該吃你喜酒了??斐鋈?,快戴上花,接新人吧。(走近要為覺新戴上)
覺 新:(不覺閃避著)黃媽,我,我有點悶氣。你,你先出去給我倒杯茶來。
黃 媽:(連忙)也好。(立刻由偏門下)
覺 慧:(方才己跑到正門外望,現(xiàn)在忽然跑回來。急促而痛切地)大哥,大哥,你再想想吧!這是你一生的事情?。。鼻校┠?,你,你就闖一下吧!我勸過你四次了,我給你預備過!(匆促地望了一下)你,你現(xiàn)在決定走。還來得及……
[由正中門跑進覺民和琴小姐。兩個人也都是氣憤憤的。
[覺民態(tài)度穩(wěn)重,天生一種樂觀的性情,眉峰間總微微帶著愉快的笑態(tài)。他的相貌也豐滿,寬前額,圓下巴,健康的面色,戴一副眼鏡,勤勤懇懇,一望而知是個勤勉的學生。他穿一件藍布長衫罩著的棉袍,下面是學生制服褲,舊皮鞋,手里拿著一件嶄新的黑緞馬褂。
[琴小姐性情溫和聰穎,有膽量,皮膚微黑,前額不高,梳一條烏亮的辮子垂在背后。她穿著月白閃光緞的上身,淺藍綢褲沿著花過,舉止落落大方,沒有一絲矯揉造作的女兒態(tài)。
覺 民:(欣喜地)大哥,你在這兒!我們到處找你,你好一點了么?
琴小姐:(躊躇地)大哥,新娘子已經(jīng)在大門口啦,你,你還不去?
覺 慧:(認真地)琴表姐,你忘了跟我們一塊兒在這屋里讀書的人啦?
琴小姐:(誠摯地)我,我怎么會忘記梅姐姐?(深切的同情,望著新)不過事情已經(jīng)延遲到現(xiàn)在,我,我簡直看不出還有什么別的辦法。
覺 慧:(固執(zhí)地)有,有辦法,有!只要有決心?。ê鋈唬┐蟾?,你不能再猶疑了,(懇切地)這不是人家的事??!
覺 新:(仿佛自語,長噓一聲)怎么樣呢?
覺 慧:(沖動地)走,走,現(xiàn)在還不太晚,還來得及。你可以光到我的同學家里……
覺 民:(忍不住叫出)這是不可能的。覺慧,你這是……
覺 慧:什么叫不可能?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
沈 氏:(由正門探出身來)新郎官預備好了么?
琴小姐:(連忙)好了,就好了。
王 氏:(也探出身)快出來吧,外面人等著呢!
覺 民:是啊,就出來。
[沈、王二氏立刻匆匆又走開。
覺 慧:怎么樣,大哥?
覺 新:(立起)不,沒有這種辦法。
覺 民:覺慧,你那是純粹小孩子的話,這件事只有慢慢……
覺 慧:(性急)慢慢,慢慢,現(xiàn)在事情都遇到頭上,你還叫大哥……
[克明倉促由正中門上,后隨袁成與蘇福,衣服穿得十分整齊,袁成手中捧著一頂兩邊各插一條金花的博士帽。
高克明:明軒,你怎么還不出來?
覺 新:就來。
[外面老太爺?shù)穆曇簦?克明??!"
高克明:是,爹!
[克明立刻由正中門下。
覺 民:(不得已)大哥,你去吧!
覺 慧:大哥,你不去!(更激烈地)大哥,你要大膽,大膽,大膽,永遠的大膽!
覺 新:(苦笑)大膽,大膽?我要想到這個家呀,覺慧,我不能夠隨便一個人大膽的。
[黃媽端看一杯茶由側(cè)門上。
黃 媽:(叨叨地)歲歲平安!歲歲平安!好好一個茶碗偏偏叫四少爺碰碎了。碰碎了。
高克明:(探出頭)明軒,你……
[高老太爺?shù)穆曇簦?新兒呢?"
覺 新:(高聲應諾)是,爺爺?。ㄏ蜷T口走)
[老太爺?shù)穆曇簦?(莊重地)你出來!"
覺 新:是,爺爺!
[袁式和蘇福,跟隨覺新出去。覺新無情打采地垂著頭。
黃 媽:(放下茶杯)不要啦?(看見新出門)花?(拿起方桌上的大紅絹花)大少爺?。ㄏ拢?br>
覺 民:(搖頭)唉!
覺 慧:(望著)你看這像不像上法場?
[外面鼓樂囂然,屋內(nèi)悄悄的,鳴鳳由側(cè)門持一支大紅絨雙喜花走進。
鳴 鳳:(澀澀地)三少爺,陳姨太說不插悔花插喜花。
覺 慧:(不語,鳴鳳停住)
覺 民:(望了半天、對覺慧)錢大姨媽來了。
覺 慧:(沉思)知道。
琴小姐:大哥前天在路上看見梅表姐。
覺 慧:嗯。
覺 民:我,我跟琴妹正想著一個無可奈何的辦法。
覺 慧:哦。
鳴 鳳:(猶疑地)三少爺,這……花?
覺 慧:(爆發(fā))隨他們愛插什么插什么!
鳴 鳳:(不知究竟,依然拿著紅絨花喊)三少爺!(連忙跟出)
[覺民和琴小姐互相望了望。
[高克定一身是闊公子哥兒的習氣,自幼被母親溺愛,昏天黑地,整年過著荒淫無恥的生活。身體好,臉上胖圓圓的,衣服也穿得華麗,卻遠不若克安整潔。
高克定:真討厭,真討厭!真真討厭!
覺 民:五爸!
高克定:你們兩個還在這兒干什么?
高克安:覺民,你還不去招待客人?
琴小姐:五舅!
高克定:琴姑娘,你媽正找你呢!
[覺民、琴小姐二人由正中門下。
高克定:(煩厭地)好好兒的,我剛剛認識這個唱花旦的薛月秋,偏偏要我去陪馮樂山這個老混蛋,真討厭,真討厭!
高克定:(一面走,一面推他出去)去吧!去吧!克定,爹吩咐的,有什么法子!
[王氏由正中門上,后隨克明。
王 氏:快去吧,爹叫你呢!
高克定:真,真是……(一眼望見克明,沒有說完。長嘆一聲)嗯。(克定沮喪地由正中門下。
高克安:婉兒!
[婉兒聲:"嚷!"
[婉兒由偏門上。她是四房的丫頭,年約十五六,相貌端正,性情十分忠厚溫順,進來就立在門口,克明望望克安。
高克安:(對王氏)新娘子大概還有一會兒才能拜堂,馮老太爺要看看洞房,你們女眷先避一下。
王 氏:(機警地)走吧,婉兒!
[覺明咳嗽一聲。
高克安:你把婉兒留在這兒。
王 氏:那不成。
高克安:(無法,對婉兒)你給我倒碗茶來。
[婉兒由偏門下。
高克安:(對王氏)不要緊的,不要緊的。你聽我說話,沒有錯。把婉兒留在這兒,人家不會吃掉她。
王 氏:(嚴重地)不,四老爺,你可別做孽,我的丫頭寧可送給一個要飯的,不能這么毀了她,活活當一輩子的冤鬼!
高克明:四弟妹,人家馮老太爺是個有道德,有品格的人,你千萬不要……
王 氏:三哥,您不知道??!陳姨太剛從馮家過來的時候,不還是瘋瘋癲癲的么?她那個時候可說過這位老太爺,(激出來的話)那,那簡直不是人??!這是他們馮家人傳出來的,沒錯呀。
高克明:(固執(zhí)地)不要聽人胡扯!一個人人品大高,一般人就不容易明了。他子孫滿堂,膝下只少女兒,在外面多收幾個女弟子,那也是……
王 氏:不是的呀,人,人家背后罵他是個……
高克明:(莊重地)不要說了!
[克定由正中門上。
高克定:(仿佛在引客)馮老伯,請進!
[大家很恭謹?shù)赝?。從正中門緩緩走進來馮樂山。高老太爺略略在后。陪伴著他。
[馮樂山,面容焦黃枯瘦。須眉稀少,目光冷澀,鷹鉤鼻子,削薄的嘴唇里有一口整齊的黃牙齒。他緩緩地踱進來,手里拿著一束詩槁。
[高老太爺如今微微有些傴僂,濃眉大眼,目光四射。他穿一件團花的絲絨馬褂,罩在古銅色的段緞袍上。紅光滿面,頭頂禿禿的,光可鑒人。
[大家肅然。
馮樂山:(似乎沉浸在崇高的冥想中,握著詩稿,連連作聲,像在自語)嗯,嗯,我就愛它一片瀟灑,一片靈氣,一種神清骨寒的氣象,不見一點肉,而溫柔盡致,絕代銷魂!
高克定:(不知為什上連連應聲)是,是,是?。ê鋈蝗滩蛔∩κ着┠f這是……
馮樂山:(目光忽然冷澈如水)你們令尊大人的詩!
高老太爺:望了克定一眼,轉(zhuǎn)對馮)評價太高了,評價太高了!
馮樂山:(十分端重而含蓄地)真是"公詩如美色。未嫁已傾城"。(四面觀望)
王 氏:(近前,略帶窘狀)爹?。ń型昃妥撸?br>
高老太爺:不要回避了,都是自家人。這是馮老伯。
王 氏:馮老伯!(施禮,馮也略略點頭)高老太爺?shù)共鑱恚?br>
高克安:是!
[克安由側(cè)門下,王氏連忙隨下。
高老太爺:哦,明軒呢?叫他快來見見馮老大伯。
高克定:(找著一個出屋的機會,立刻)是,爹!
[克定由正中門下。
高老太爺:(對馮)這次承馮樂老為舍下長孫作伐,又拜領這么重的厚禮,真是……
馮樂山:(十分豁達)你我多年友好,總是應該的,應該的。(微笑)人老了,萬事都看得淡,獨有為人忙兒女的心。老而彌切。
高老太爺:(笑著)這也是一種積功積德的事。(忽然想起)哦。前些天聽說馮樂老又收下一個女弟子,呃,呃。是么?
馮樂山:(似乎在支吾)???……哦,是的,不錯,有這么一件,(稍停,莊重起來)還算有慧根的。還好,還好。一個女孩子最難得有靈性。
[高老太爺點頭。
馮樂山:(非常字斟句酌地)遇見一個有慧根的孩子。我不忍看她墮入污泥。佛說"慈悲",孟子曰"不忍",都是一片愛惜好生的心腸。世上斷沒有眼看著人要落水而不肯援之以手的道理。
高老太爺:是的。透沏,透徹。
[克安由側(cè)門進,鳴鳳隨著端茶進來。
高老太爺:(指著)這邊!(鳴鳳走到馮樂山身旁,把蓋碗放下)
馮樂山:(點點頭,見鳴鳳轉(zhuǎn)身欲出,忽轉(zhuǎn)首,很慈祥地問)這個小丫頭,你,你叫什么呀?
[鳴鳳感到一陣恐懼,立刻低下頭。
高克明:鳴鳳。
高老太爺:(對馮,有些夸傲地)這個小丫頭的父親據(jù)說還是個很讀過書的人呢!
馮樂山:(忍不住贊賞,而又非常淡雅地)這個小孩子倒是生得不俗。
高老太爺:(做笑話說)怎么,馮樂老,老當益壯,有此豪,豪興否?
馮樂山:(十分怕人誤會)不,不,"老樹婆姿,生意盡矣"。我倒是覺得這個孩子不要糟蹋了。(對鳴鳳,目光逼人,像鑒賞一件古玩,冷冷地端詳著,微微點頭,又像自言自語)很有點靈氣,很有點靈氣,可惜太,太小了點。
高老太爺:(有意無意地)嗯,嗯。
[遠遠細樂奏起,克定由正中門上。
高克定:爹,外面都預備好了。請爹出去受禮。
高老太爺:(頷首)請吧。(二人向正中門走)
馮樂山:(回顧)這洞房布置得還精稚,可惜外面少一片竹子。(悠然自喜)"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
[馮一邊說,一邊與高老太爺偕出。后隨克定,王氏立刻由側(cè)門進來。
高克安:(對克明,故意想討他的喜歡)他老人家真風雅!
[克明方要答話。
王 氏:哼,看著吧!
[側(cè)門外女人聲:"(直腔直調(diào)地)客還沒有走?"
[周氏聲:(溫順地)大概走了吧!
高克明:(對王氏)誰呀,這樣惡聲惡氣?
王 氏:(淡淡地)錢大姑太太在外邊等半天啦!
高克安:(伸舌)她呀!
高克明:(也立刻)走吧!
[二人匆匆由正中門下。
王 氏:(走到側(cè)門,對外面,非常和氣地)請進來吧,大姐!
[錢太太上,后隨周氏、沈氏和陳姨太。
[進來這位陌生的婦人是周氏的堂姊,鬢發(fā)斑白,高顴骨,雙目炯炯,眼皮凹落,瘦長險,細高鼻梁,薄削的唇,一雙露出青筋的瘦手。全身骨棱棱的,似乎非常跪弱。她穿著青綢裙,深藍緞襖,式樣較周氏她們穿的還要老舊。她扶著一只男人用的十分精細的拐杖,急躁卻又走不得快步。踱進來。
錢太太:(指著,一字一字地)方才出去的是誰?
[大家等著看笑話。除了周氏,都在幽默地互相望著。
王 氏:馮……馮樂山,馮老太爺!
錢太太:(厭惡地)哦,那個老混帳!
沈 氏:(笑問)怎么?
錢太太:(翻翻白眼)干干凈凈的屋子,不提這種人?。ɑ厥姿拿娲蛄慷捶?,不理沈氏)
王 氏:(低聲)大嫂,你還不出去,花轎抬進來了。
周 氏:你,你先去,我就來。(小心地)我還是招呼招呼我這位老姐姐好。
王 氏:那我就先去看看啦。
[王氏由正中門下。
錢太太:(愣了半天)哦,這就是新房!
周 氏:(陪笑)是啊,老太爺叫拿書房改的。
錢太太:(撇撇嘴)我看不大像,哪有新房不嚴緊,一邊盡開窗戶的?
周 氏:(解釋)亮點。
錢太太:亮有什么好,到了晚上還不是要點燈!
沈 氏:(多嘴)對呀!
錢太太:(又對沈翻翻眼,對陳姨太指窗子外,似乎自言自語)哦,這外面就是那片淹死過人的湖?(陳不敢置答,錢轉(zhuǎn)對鳴鳳)鳴鳳,是不是?
鳴 鳳:是,錢大姑太太。
錢太太:(對周)你看,這有什么好?
陳姨太:錢大姑太太,你看你送的花瓶,放在這兒啦。
周 氏:(連忙)放的地方不大好吧?
錢太太:好,好。(細看)怎么不插花?。窟@,這不是?
沈 氏:這是梅花。
錢太太:(半天才露出一絲硬強的笑容)梅花就插不得?
陳姨太:對呀,鳴鳳插好?。Q鳳插花)
[王氏由正中門忙上。
王 氏:(匆匆地)快點,快點,大嫂!新人都在拜天天地了,快來吧!婆婆!
周 氏:大姐,我去啦。
王 氏:快來吧,大嫂,就等著見婆婆呢!
[王氏與周氏由正中門下。
沈 氏:(對餞)您不看看去?
錢太太:我不去,吾不想看,現(xiàn)在大門開了鎖啦吧?我也要走了。
陳姨太:好……(錢走了兩步)不過出門還要走喜堂過的。
錢太太:(停住了腳)那我就再坐會兒。(坐下)
沈 氏:鳴鳳,你跟我去吧。
鳴 鳳:嚷。
[沈氏和鳴鳳由正中門下。
[半響。
錢太太:陳姨太,你不去看看去?
陳姨太:(獻殷勤)誰愛看這個!
錢太太:怎么?
陳姨太:(惡毒地)哼,住這屋子的人好不了的。
錢太太:哪個說的?
陳姨太:(支吾)嗯,嗯……梅小姐好一點了么?
錢太太:好,自然好,我的女兒不會病一輩子的。
陳姨太:不是的,錢大姑太太,我說大家,他們大家都沒有想到你今天能來來呀!
錢太太:咦,我為什么不來?要不是梅芬病了,我還要帶她一塊兒來呢。
陳姨太:就是說呀,你說我不來,我偏要來,我偏要來給你們看看。
錢太太:(冷冷地)我倒是沒想到給人青,不過……(忽然想起)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得回家照應梅芬吃藥去。(向外走)
[這時外面細樂漸奏漸近。
陳姨太:還是吃點點心再走吧!
錢太太:不吃,不吃!
陳姨太:那么等著新娘子行過拜見禮再走吧?
錢太太:不等了,不等了,不等了!(一面戴上在那時還算時髦的黑絨帽子)陳姨太,請你叫他們預備轎子。(一面向正中門走)
陳姨太:好,你先慢走,讓我嚷他們。(向門外)袁成,抬轎子,錢大姑太太的轎了!
[陳與錢走到門口。一群親友們莊嚴而歡喜地簇擁著一對新人進門,里面有周氏、王氏和其他的長輩們,喜氣盈盈的細樂徐徐傳來。
[一個俊俏的喜娘攙扶著新娘子慢步走進。新人一身都是大紅,頭上蒙著紅綢子蓋頭,身上穿著紅緞禮服,紅裙,腳上,是大紅緞鞋。新郎穿著品藍緞袍于,青緞馬褂,戴著一朵紅絹花,黑緞鞋。
高克定:(一眼望見餞姨媽,大聲)錢大姑大太,原來你躲在新房里!
[覺新驀然抬頭望見,驚痛萬狀,錢太太也愣住,說不出話來。
[一對新人被眾人簇擁著走向床前,人聲嘈雜。似與外面嗩吶聲相應和。
(幕閉)
【第二幕】
[午夜后,依然主那間洞房里。
[許多賀喜的親友已經(jīng)意興闌珊,大半歸去。但是高家的老少,尤其是四號五房的人們,興猶未盡,像是都醉了酒似地利用這一對從未謀面的男女,盡量打趣平心。
[洞房的掛鐘快到十二點了,前院大庭上的戲早已停鑼,遠遠有呼喚預備轎子送客的聲音。
[開幕時,五太太沈氏立在新人背后,兩手高高地舉起一塊薄薄的紅妙"蓋頭",其余的人都翹望著。一陣哄笑,就看見地把那"蓋頭"罩在新人頭上,但新人的面目依然由艷紅的薄紗里閃約可見。
沈 氏:(得意地)這下成了!
高克安:(叼著半支香煙,連連拍手)好啊!
大 家:(雜亂地)對呀!……唱吧!……新娘子唱吧!……真好!
陳姨太:(做出老長輩引大家玩的神氣,卻掩不下那造作下面的人刻)對呀,新娘子當著人不好意思,遮上蓋頭。就好意思唱大家(你言我語)對唱,唱!
王 氏:(同時)大家靜靜,唱!唱!唱!聽新娘子唱!
沈氏、高克定:(一直靠在方桌前面斜擺著一只圓凳上,歪歪倒倒的,此時忽然乘著大家略微安靜的時候,拿起桌上的酒壺茶盅,搖搖晃毛地立起)不成,先喝!非先喝我這杯不可!
大 家:(抗議)下,先唱,聽新娘子唱:……唱!先唱……唱吧,少奶奶!
劉四姐:(四面求情)新娘了實在不會唱!
沈 氏:(把喜娘一推)哎,去你的吧,新娘子沒有不會唱的,(對大家,滔滔地)要當新娘子,不會唱,不會唱,臨上轎也得學兩段。我上新娘子的時候……
高克定:(聽不下,突把灑壺遞給身邊的婉兒,厭惡地)啊呀,我的五太太,你又想半新娘子啦!算了,你留著下輩子吧?。ㄟB說)得了,得了,聽這個新娘子唱吧!
沈 氏:(被搶白得直翻眼,不住地)你,你,……(低聲)你管我呢!
大 家:(連忙湊趣,又你一句,我一句)唱!唱!……新娘子不害臊!……唱啊,聽,快聽!……新娘子要張口了!
[新人剛剛抬了抬頭,大家哄一聲"好啊"!她像個困在一群狼虎之中的小羊似地又低下頭。
劉四姐:(彎身對著新人耳邊咕唧了兩句。一剎那的沉靜中,就聽見窗外面的丫頭忍不住"咯吱"一聲暗笑。新人在大家翹望的眼里還是羞怯怯地搖了搖頭。喜娘長嘆一聲,直起身子,笑著解說)我們小姐實在不會唱!
大 家:(又潮水似地)唱!唱!……不會唱也得唱!
高克定:(忽然)哼,不唱?。ㄗ叩叫氯嗣媲埃瑢χ材铮Σ[瞇地威嚇著)不唱,我就硬揭。(伸手揭去那艷紅的薄紗)
高克安:(拍掌歡呼)好,好。(嬉皮笑臉)揭了蓋頭新娘子還得唱!
劉四姐:(實無法,打著笑臉)五老爺,新娘子今天真累了。要不。(不覺有些羞澀)我,我來替新娘子唱吧。
高克安:不,不……
高克定:(早就看著喜娘俊俏,對克安擠擠眼,走上前一本正經(jīng)地)也好,新娘子不唱喜娘唱,(對喜娘,用一副"專家"的眼光打量)好,你給我唱個(到喜娘耳邊低語)……
高克安:(情不自禁)對,對,對?。ɡ锿獾哪腥藗冃Γ藗儧]有做聲)
王 氏:(覺得過火,出來解月)得了,都不唱了,新娘子喝五爸這杯酒吧。
大 家:好,好!……也好?。ㄍ跏险寰疲?br>
高克定:不,我們要新郎官親手端給新娘子喝。
[窗外仆役們在嘩笑。琴小姐厭惡地轉(zhuǎn)過頭。
高克安:(由王氏手里接過酒杯,四面找)咦,新郎官呢?新郎官呢?
王 氏:(同時)明軒呢?
陳姨太:(同時)大少爺呢?
大 家:(四面找)婉兒,你去……
琴小姐:(看見有人要出去找,立刻)不要去了,大哥剛,剛到上房,看大舅父的病去了。(又回頭望門)
王 氏:(刻薄地)真是孝順兒子!
高克定:那么叫新娘子再喝一杯?。ń酉氯ィ┨嫘⒆有吕晒俸纫槐?。
大 家:(七嘴八舌)喝!……還是喝!……新娘子喝!
劉四姐:(望勢頭不對)新娘子實在不會喝酒,還,還是讓我來替吧?
高克安:(想難倒她)你替也可以,要喝個雙雙杯!
劉四姐:(爽快)好,就雙雙杯!
大 家:好!……喜娘好,痛快!
[于是大家圍著這個俊俏的喜娘,拿出四個銀酒杯,就一杯一懷地慢慢斟滿,笑著講著斟酒的當兒,覺民由正面墻的門慌忙走進。琴小姐立刻迎上去,二人立在墻角邊。
覺 民:(對琴低聲埋怨)你怎么在這兒等?
琴小姐:(沉穩(wěn)地)我怕有人找大哥,我好說話。
覺 民:(匆促地)快走吧,我偷偷把轎子預備好了。
琴小姐:大哥寫的信呢?
覺 民:在這兒。(掏出一封信遞給地)里面有還梅表姐的東西。
琴小姐:(像是在說閑話,其實是十分警惕)大哥沒有什么話對梅表姐說?
覺 民:沒有,都在信里,(哀痛地)不過萬一梅表姐已經(jīng)不在的話……
琴小姐:(驚恐)怎么……(忍不住要流淚)
覺 民:(安慰)你別哭!這,這多半是謠言。你先快去看看。大哥在梅林里,不知道。覺慧跟鳴鳳陪著呢!你送了信就回來。
[琴頻頻點頭,匆促由正面的門走出,覺民隨在后面。此時喜娘被大家強勉著一杯一杯地灌下去。每喝盡一杯,周圍的人連聲亂叫。
高克定:(一直是親手遞給喜娘的酒,邪聲邪氣地)一杯,兩杯:……三杯!……四杯?。ù材锖雀桑鲇忠荒樥?jīng),湊近喜娘的耳朵)喂,你這也替,那也替,一會兒(擠擠眼)我們都走啦,你……
劉四姐:(紅了臉)您這是說的什么呀?
[全屋哄笑,新娘低頭皺著眉。
大 家:(同時歡笑)好……啊!
高克安:喜娘也想配鸞鳳啊!
大 家:(拍掌)好??!
沈 氏:(一手把喜娘硬按在床上)坐下吧!
劉四姐:(掙起,又被按下)五太太!
高克安:喜娘……(沒說完,覺得有人進來,回頭順嘴一扯)眼看著進來了小新郎啊!
[三老爺克明道貌岸然地由側(cè)門走進來。
大 家:(喊了一半)好……(忽然停止)
劉四姐:(才由沈氏手中掙脫,又氣又急,跑上前喊)姑少爺,您看這些老爺太太們鬧……(一看不對)啊?。ɑ厣矸鲂履锪⑵穑?br>
高克明:(嚴肅地)客人門都要睡了,什么時候了,你們還這樣拉拉扯扯沒老沒少的,成什么樣子。(對克安等,沉重)大哥病又不大好,你們還不看看去?
陳姨太:(立刻收起興頭,乖巧地)那可怎么好呀,我快去看看去。
[陳姨太立刻由側(cè)門下。
高克安:(有點喪氣,對王氏)走吧。(王氏點頭)
高克定:(搖搖晃晃)我也去。
高克明:你不要去,(厭惡地)你這一臉酒氣!
高克定:奇怪,喜事喝點酒就犯禁不成?(不服氣)我要去,我去!
高克明:(冷冷地)爹現(xiàn)在在大哥房里。
高克定:(嗒然)……哦!
[克明與克安,后隨王氏走出剛門。喜娘把新人攙到床上坐下。
高克定:(憤憤然)真是活見……
[克明又由側(cè)門探出身來。
高克明:(對大家)回頭不要告訴覺新他們?nèi)苄郑〉盟麄円?,病人看著難過。老太爺吩咐的。
[克明下,后面隨著走散一兩個女仆。
高克定:(十分不滿)就他怪相!動不動就把爹搬出來?。ㄑ劭粗@場熱鬧要散,格外振起情神在仆人面前爭回"面子")哼,三天不分短和長,拉拉扯扯又何妨!(又不由自主觀視看喜娘)
[剩下的女仆們掩著嘴笑。
劉四姐:我看不早了,五老爺該歇歇了。
高克定:(不理,精神更抖擻)新人原來生得乖!
[墻外忽然一個孩聲:"(清脆地)胸前生對大奶奶!"
[克明的聲音:"誰呀?"
沈 氏:(低聲暗笑)報應,三老爺自己的四少爺!
[克明的聲音:"你說什么?"
沈 氏:(盛怒,一巴掌打下去)混帳,你哪里學來的這種下流腔!
[黃媽半推著地,覺新由正中門走進。
[覺新痛苦的皺著眉,豐滿俊厚的臉有些蒼白,緊緊地咬著下唇,壓下內(nèi)心的哀怨。眼睛仿佛茫無所視,對這新房里耀目的顏色與亮光似乎感到一陣昏眩。他已脫下了馬褂,還穿著那件深藍洋縐新袍子,態(tài)度大方,卻毫無精神地踱進來。后面隨著覺慧。
劉四姐:(欣喜地)姑少爺,您可來啦。
沈 氏:(拉著覺新)你看大少爺,都是你,都是你,你接親舒服,我們受氣!
黃 媽:(拉出一把椅子)來吧,大少爺,坐下吧,陪陪新姑娘吧。
高克定:來,來,坐坐,這邊坐?。ㄓ怖X新和新娘子坐在一塊)坐,坐,(把覺新按在床上,顛顫倒倒地)明軒,你得受我五爸這一懷酒!
覺 新:(苦澀地)我,我實在不想喝。
沈 氏:(伶俐地)咳,眼前一枝花!
高克定:(指手畫腳)柳腰一掐掐!
覺 慧:(看不下)我看五爸回去睡吧。五爸酒喝多了。
高克定:胡說:誰說我喝多了,明軒,你,你門坐近點。(拉著覺新句新人邊推移)再坐近點!
[女仆們我們大少奶笑了。
大 家:笑了,新娘子笑了。(新人更)把頭低下。
覺 新:(要立起)五爸?。ㄍ饷娓屄暎?br>
高克定:(按下)上下,坐下,我給你們唱個喜詞。
黃 媽:哎呀,都三更了。
覺 慧:(早看不順眼,又強忍下去)五爸,您不要喝了吧!
高克定:(把嘴角一揩)那么,喝酒!
覺 慧:(指新,有些氣憤)您沒有看見大哥喝不下去?
黃 媽:(圓場)好,新娘子代一杯,五老爺就回去了。
沈 氏:好,也好。
劉四姐:(對新娘子不得已)我看二小姐就喝了吧。
高克定:(端起銀酒杯,擠到新人面前)新娘子喝!
[新人依然端凝地坐著、抬一抬頭,一對沉摯的眼睛似乎很痛苦地閃了一閃又低眉不語。
高克定:(嬪皮笑臉地)新人為何悶懨懨,莫非就想當神仙?眼前若要能稱意,(干咳一聲)呃哼,不成!(搖頭擺尾)還得過你五爸這一關!
[全屋哄笑。
覺 慧:五爸,您……
[由側(cè)門興高采烈地又跑進來克安、王氏。
高克安:(看見大家還在哄堂大笑)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王 氏:(同時)怎么啦、怎么啦?什么那么好笑,覺慧?
覺 慧:(不等克安、王氏說完,立刻對大家,氣憤憤地)我們都走,都走,就讓五爸一個人在這兒吵去。
沈 氏:(突然著惱)好,走吧,走就走吧!
高克安:(得意非凡,全未莊意,又把想要站起來的覺新按在床上)明軒,好日子,別站起來。(對新娘子搖手)哎,新娘子別急,說走就走,再也不留!
[克明又由側(cè)門上。
高克明:五弟,快一點了,你怎么還不……(驀地舉起一雙纖巧的繡花枕,在覺新面前搖晃)一個枕頭兩朵花?。ㄞD(zhuǎn)對喜娘,嬉皮笑臉地)什么花?
劉四姐:(也感到厭惡,不耐煩地)海棠花!
高克定:(慢悠悠)不對,梅……花!
[覺新忽然低下頭,覺慧滿腔憤窟,克定依舊指指點點。
高克定:(新人的容貌就像她?。ò牙C枕塞到覺新眼前,覺新苦問地握著拳,不動)才郎今夜來共枕,明年……
覺 慧:(再忍不下,跑到克定面前,一把搶過枕頭,扔在床上,憤怒地)五爸,你這是什么鬧房,你簡直是折磨他,苦他,害他,殺他!
高克定:(同時)老三,你這個東你?
高克明:老三,老三你怎么啦?
覺 慧:(并未停止,一直接昔自己的話,暢快地控訴)你們老老少少在一旁明明曉得他難過,痛苦,你們在一邊打哈哈看戲,看戲打哈哈!你們沒看見大哥急得要流眼淚!大哥,你,你是一條牛啊!
高克明:(插進)覺慧!覺慧!
[蘇福突由則門上。
蘇 福:(警告)老太爺來了!
[全屋立刻肅然,鴉雀無聲,喜娘扶著新人立起。大家望著,陳姨太扶著高老太爺由側(cè)門進。
高老太爺:(立在門口,和藹里帶著威嚴)你們在鬧什么啦?
高克定:(曉得老太爺沒聽見,立刻打起歡喜的笑容)我……(支吾,指覺慧)他,他們在鬧房呢!
覺 慧:(忍不得)爺爺?。ㄓX新立刻示意止住他。慧才耐下)
高老太爺:(溫卻地)覺慧,鬧房也要斯文點,粗聲粗氣。外面聽著像打架,這就不合古禮了。
陳姨太:(隨聲,得意地)就是啊,哪有這么鬧的?
高老太爺:(對著克明,克安,克定并在一徘的兄弟們)不走的親戚們還沒有睡的,打牌的,你門這做長輩的人也該再去看看啦!
高克明:等是,爹,……是!……就去,爹!
高老太爺:(回頭)不早了吧?
陳姨太:可不是不早了?。姛艄鉂u漸黯淡)
高老太爺:(對大家)你門大家也該讓他們歇一下子。電燈快熄了。
高克定:和幾個女人們是!
[仆人們先靜靜出門,主子們還等待著。
高老太爺:好,走啦!我們都走吧,(望覺新)新兒,你也不必出來了。
[陳姨大扶著高老太爺由正門下,大家隨下。屋內(nèi)只剩下一對新人,黃媽和喜娘。電燈熄滅。黃媽拔亮錫燈盞。喜娘去剪掉燭花。洞房頓覺寂靜,不過依然明亮溫暖。
[覺新走到方桌前,瑞玨(新嫁娘的名字)還立在原處。黃媽望了一下,輕輕走到喜娘面前。
黃 媽:(笑著,低低地)大少奶奶,該換換衣服了吧?
劉四姐:是啊?。ɑ仡^)二小姐,好吧?
[瑞玨微頷首。
[喜娘扶著新娘子走進床頭右面的慢帷里。
黃 媽:(走到覺新前面,誠摯地)別想了,大少爺,睡吧,累了一天了。我去打水去了?
[覺新點點頭,出神地望著黃媽提起一只粉紅的洋瓷水罐由側(cè)門走出去。
覺 新:(點頭沉重地一聲長噓)嗯,(然后獨白,倦怠而失望的神色,低沉的聲音。緩緩地,自在地,像幽咽的泉水暗暗演出來。)牛,我是牛?。“?,為什么?為什么今天我成了不能說話的牲口。被人牽來牽去,到處作揖叩頭?天哪!難道真是為著死了心,就從此分手?甘愿同另一個人鎖在一處。挨到了白頭?甘愿?誰肯說出這"甘愿"!不過是前天,我遠遠望見了她,此刻我還聽見她在低聲地哭。她的眼望著我說不得一句話!她不再希望了,就等著死?。ㄍT窗)信送去了這半天,(急促)怎么,我的心忽然好跳,別是現(xiàn)在……她,她已經(jīng)不在人間!哦,梅呀,我來,我來陪你一道。我一刻也不能在這間房里待。
[他立刻昏昏茫芒地向正門跑。
[黃媽提著水由正門走進,淑貞隨在她后面,立在門口,天真地微笑著十分好奇地窺望著這夜半的新房和新人。
黃 媽:(驚愕)大少爺,你又上哪兒去?
覺 新:(失神)不上哪兒。
淑 貞:(怯怯地)大哥!
覺 新:嗯。
黃 媽:睡吧,快睡吧?。ㄒ幻婺贸瞿樑璧顾?,一面低聲,笑瞇瞇地)大少爺,你說她俊不???
覺 新:(愣在門口)啊準?
黃 媽:(快慰地)現(xiàn)在中意了吧?
覺 新:(茫然)哪個?
黃 媽:新娘子,大少奶奶?。?br>
覺 新:(走回來,冷冷地)我沒有看。
黃 媽:(倒好了水,指著笑)這個小傻子啊,你怎么還不看?個個人都說你沒接錢家的梅表妹才真福氣呢?。ɑ仡^喊)大少奶奶,先臉水打好了。
劉四姐:(由幔帷里探出身來)勞駕您,黃奶奶,放在那兒吧。
黃 媽:(拉著淑貞)走,四小姐。
[黃媽與淑貞由側(cè)門下。
覺 新:(來回踱步)都是我的仇人!一個個都夸這新娘子好,可(憤憤地)我為什么要看。為什么要看!她跟我有什么相干?就一生,一生要守在我身邊?天,見著陽光的如今要鉆到地洞里躲。我丟棄了一個神仙、換來的命運。至多不過是和一個平凡的女子過。不,我閉上眼,再也不看我走,還是走,再也不回頭!
[他立刻向門走去,剛走了一兩步,喜娘和瑞玨從幔帳中步出。
[瑞玨換了輕便的衣裝:一身天藍色的軟緞短襖和長裙,裙子下沿繡著黑白兩色的花朵,紅緞鞋屏著金花。新嫁娘是圓圓的臉,潔白微帶紅暈的兩腮,高高鼻梁,襯托著不大不小的一對雙眼皮的眼,厚厚的嘴唇十分敏惑。
劉四姐:(和顏悅色)姑少爺,您還到哪兒去?不早啦!
覺 新:(不覺停足)嗯……嗯。
劉四姐:您真該歇歇了,姑少爺,辛苦了一整天了。
瑞 玨:(走到梳妝臺前,側(cè)著身子,凝視著上面的燭光)姑少爺,您,您也寬寬上衣吧?
[覺新?lián)u頭。
劉四姐:(指著床邊的椅子)您不這兒靠靠?
[新點頭,但是不動。
劉四姐:不要什么啦,您?
覺 新:不要。(回身向左面長窗走去。他走到窗前,掀起窗幔掛在鉤上,推開了一扇窗子,背著手佇立凝神,望著窗外的景色。司光照著那一片瑩白的梅花,湖光瀲滟,莊嚴而凄靜)
劉四姐:(瞟了覺新一眼,走到瑞玨面前)二小姐,我,我走了。
瑞 玨:(低聲)不。
劉四姐:(體貼地)餓了吧?
[瑞玨搖頭。
劉四姐:喝口茶?
[瑞玨搖頭。
劉四姐:那么,我……
瑞 玨:(望望覺新,懇求的神色)不,別走吧!
劉四姐:(同情卻像玩笑的口氣)小姐,你,你們也該睡了。(立刻轉(zhuǎn)身)
瑞 玨:(忽然拉著她的手,低聲,緊促地)別,別走,我……
劉四姐:怎么?
瑞 玨:(怯怯地)我怕!
劉四姐:(低笑)怕什么?(安慰地)老太太不囑咐過?這不就是自己的家?
瑞 玨:(恐懼地四面望了一下)家?這兒?(閉上眼,把手帕放在眼角上)
劉四姐:(低聲,警惕地)不要再哭了,人家忌諱!
瑞 玨:(手抵著唇,哀婉地抑止)我,我沒有。
劉四姐:(勸慰)快別哭了,一會兒姑少爺看著不高興。(替玨擦淚)二小姐,你福氣呀,新姑爺人才好呢。
瑞 玨:(搖頭)這些人……可怕,(不覺露出孩子氣)我,我真想回去呀。
劉四姐:(撲嗤一聲)回去?(不覺回頭望望還一窗前佇立的覺新)
瑞 玨:(淚又流下來)媽一個人在家里可憐!
劉四姐:別哭啦,二小姐,你今天是孩子,明天就是五人了(娓娓地后天回門,不又看見老太太啦?老太太不是說了又說。叫你……
瑞 玨:(點首,慢慢壓下心中莫名的恐懼)我知道,知道,你走吧!
劉四姐:(高興)啊,這就對了。(轉(zhuǎn)身向覺新走了兩步)姑少爺,睡吧,我走了?。ㄕ埩艘粋€安)
[覺新點點頭。
劉四姐:(回到新娘子面前)二小姐,這我可……
瑞 玨:(不禁又)不,你還是別走"
劉四姐:(埋怨里含著憐惜)二小姐,你看你,哪有這樣的?。ǖ吐暫逯┠憧葱鹿脿斝郧椴艤卮婺?,相貌才大方呢,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才像你呢!小姐!
瑞 玨:(聽了,忽然治起頭覷一下覺新的背影)劉四姐鬧了一天,二小姐你還沒看見吧?
[瑞玨搖搖頭,又默默地望著喜燭。
劉四姐:(倒不相信了)真的?
[瑞玨天真地點點頭。
劉四姐:(笑著)我的二小姐,那你就快看吧,我可要走了。
瑞 玨:(匆忙)劉四姐!
[黃媽由側(cè)門上。
黃 媽:(對喜娘)劉四姐,睡去吧。(意在言外,望著這對新人)再侍一會,天就要亮了,新娘子新郎還要到上房送茶請安呢。
劉四姐:(笑笑)曉得了,黃奶奶,(對玨)這我可出去了,二小姐。
瑞 玨:(迫不得已、低聲)你,你就來。
劉四姐:(笑著敷衍)嗯,就來的。(忙忙和黃媽檢拾一下睡前用的物事)
黃 媽:(到燈前,對新,笑呵呵地)吹燈吧,大少爺?
覺 新:(回身)(都有些慌張,低聲)不。
瑞 玨:(抬頭)
[玨立刻又低下頭,新復望窗外。
黃 媽:好,就不吹燈。(到新面前,善意叮嚀,低聲)大少爺,懂事點!別再出去了。太太直怕你真出來睡,還在院子外面守著呢。
覺 新:(望望她,苦惱地,低聲)哎,我不會的,你請她老人家睡吧。
黃 媽:(到門口,回頭)我關門啦?
覺 新:(不顧)嗯。
黃 媽:(四面望一下)咦?
劉四姐:找什么?
黃 媽:四少爺不在這兒?
覺 新:不在這兒。
黃 媽:(嘮叨地)這下我們可走啦,(對新)關門啦。(又望望玨)真是:可該睡了!(對喜娘)走吧。
[黃媽與劉四姐由正門走出。
[瑞玨抬頭又想再叫劉四姐,剛"呃"出一聲,立刻覺到新也回頭,于是變成一聲輕微的咳嗽,又低下眉。
覺 新:(望望玨,又轉(zhuǎn)過身長嘆)唉?。ㄗ呓扒拜^遠的一頭,把另一扇窗扇又打開,屋子里漸漸浸進深夜的寒氣。外面杜鵑在湖濱單獨而寂寞地風流呼喚了一兩聲,又消歇了。)
[半響。
瑞 玨:(緩緩地抬起頭,漆黑的眸子怯怯地向四面覷視,閃露出期侍撫慰的神色,低低地訴說出來,聲音親切溫婉,十分動聽,先還凄迷地緩緩低轉(zhuǎn),逐漸暢快而悲痛地哀歌起來)好靜哪!哭了多少天,可憐的媽,把你的孩子送到這么一個陌生的地方,說這就是女兒的家。這些人,女兒都不認識啊。一臉的酒肉,盡說些難入耳的話。媽說那一個人好。他就在眼前了,媽!媽要女兒愛,順從。吃苦,受難,永遠為著他。我知道,我也肯??晌乙惨?,值得不值得?女兒不是媽辛辛苦苦養(yǎng)到大?媽說過。做女人慘。要生兒育女,受盡千辛萬苦。多少磨難才到了老。是啊,女兒懂,女兒能甘心,只要他真,真是好!女兒會交給他整個的人一點也不留下。哦,這真像押著寶啊,不知他是美,是丑,是澆薄,是溫厚,也不管日后是苦,是甜,是快樂,是辛酸。就再也不許悔改。就從今天,這一晚!
覺 新:(媛媛?lián)u首)唉!……梅呀,為什么這個人不是你?
瑞 玨:(翹盼)他……他想些什么這樣一聲長嘆!天多冷,靠著窗還望些什么哪?便已過了大半!
覺 新:(同情地)這個人也可憐,剛進了門就嘗著了冷淡!就是對一個路人。都不該這樣,我該回頭看看她。哪怕是敷衍??删驮谶@間屋。這間屋,我哪忍?我不愿回頭,為著你,梅,我情愿一生蒙上我的眼!
瑞 玨:(期盼地)他怎么還不轉(zhuǎn)過頭來?什么事啊引他想得這樣深?這神情,仿佛在哪里見過。像漁船進了避風的港。我的心忽然這樣寧靜。一個人能這樣深沉的嘆息。我懂,總該有些性情!
覺 新:(猶豫)可我還是該回過頭去吧?
瑞 玨:(納悶)他在念著誰?不說一句話。
覺 新:(又轉(zhuǎn)過去)不,我情愿再望望月色,這湖面上的霧,霧里的花。
瑞 玨:(猜測著)他像要來怎么又不來?別……別……他也是像我一樣地怕吧?
[夜風吹動窗帷。
覺 新:(抖顫)啊,好冷!這一陣風!
[轉(zhuǎn)過身拉掩窗帷。
瑞 玨:(臉上不覺顯出欣喜的希望)啊他……
[覺新又問頭靠著窗檻。
瑞 玨:(失望)他又轉(zhuǎn)回頭去啦!
覺 新:唉!
瑞 玨:(無望)又一聲長嘆!他像忘記了背后還有個人。(忽然驚恐地)啊,難道他……他已經(jīng)厭惡了我?天?。贝伲┻@屋里好冷,我要喊哪!媽,我說過,我不愿意嫁,(哀痛地)接我回去,女兒想回家!
覺 新:(又打了一個寒噤,緩緩閉上一扇窗,回轉(zhuǎn)身,玨立刻低下頭。他冷冷地端詳看她)怎么她還在那兒不動,像一尊泥塑的菩薩。這是什么孽!要我一生陪著這個人,眉都不會皺一皺,一塊會喘氣的石頭!
瑞 玨:(側(cè)過臉,含羞,緊張地)他在看著我。我心又在跳。他是什么樣子?仿佛那么兇地盯著我。我好怕呀!哦,我只要抬一抬頭?抬一抬頭!天!為什么頭像千斤重?。?br>
覺 新:(度到火盆旁)她在想些什么?一個紙糊的美人!等誰?要等到天亮?我不,決不和這個女孩睡在一房。隨她!任憑她坐,她睡,她哭,她悶,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人。
[夜半湖邊上傳來杜鵑的歡叫,非常清脆的聲音,跳動著生命的活潑。
瑞 玨:(輕微地)哎!
覺 新:(諦聽)這是什么鳥在唱?
瑞 玨:(迎著杜鵑的歌聲,才抬頭,正望著新的側(cè)面,半響,欣喜地)媽,真地,您沒有騙我。他是個人!女兒肯?。ㄟh處杜鵑聲更清快地傳入耳鼓)怪,這相貌,仿佛在夢中見過,像曾經(jīng)在畫里。在春天……(低首尋思)
覺 新:(閃出一絲笑容)啊,這是杜鵑,耐不住寂寞。歌唱在春天的夜晚。
[迎著杜鵑的酣唱,新向窗前走。玨不覺也抬頭諦聽。
瑞 玨:(含著天真的喜悅)啊,什么鳥,叫得這樣好?怎么一會兒我的心好暖!(一面聽一面徐徐立起。遠遠一兩聲木梆傳來,不禁又緩緩地低下頭)半夜里唱,好自由!不像我,為著誰:苦苦地守候?。ㄩL嘆)唉!
覺 新:(回頭)誰在嘆氣?
[二人目光相遇,剎那間愣住。又各自低頭轉(zhuǎn)身。
覺 新:是她?(驚愕地)那紙糊的美人,可她的眼睛分明放著光,這是誰呀?這眼神!哦!不,我是在做夢。我當是我的梅。借著她,對我說話。
瑞 玨:(回望著他,焦灼而憐憫地)好好地,為什么又皺起眉頭?這個人像永遠過著秋天??蓱z,心里不知藏滿多少憂愁!
覺 新:唉!(坐下)
瑞 玨:(關懷地)啊,他又在嘆氣?。ê鋈唬┦遣皇俏襾硐冉兴??(搖頭)不,新娘子冒失了,日后就會追悔。
覺 新:(撥弄火盆)唉,梅,我怎么還不見你的信,知道么?我現(xiàn)在牢里受罪。
瑞 玨:(偷偷望望他,無限的憐惜)多少心思啊,壓著眉頭!他也累了,我看得出,這一天的跪拜夠他的受!真該歇歇了。讓我去叫他吧,(走了兩步)或者他比我還不好開口。
覺 新:(不安地)這個人是怎么?她仿佛要到我身邊,傍是要說話,又在走。
瑞 玨:(欲行又止)不,女兒家總該靦腆??晒?,為什么一見面就覺著這樣投緣?
覺 新:(轉(zhuǎn)頭,厭惡地)我不愛,我恨!是她趕走了我的梅。好急人哪,這死沉沉的,真地這樣默默地苦到老?
瑞 玨:(躊躇)去!說!為什么我的腿總是不肯?怕什么,他要明白的,就知道我不是沒有分寸,不然就隨他想,我不是放蕩啊,反正……
覺 新:(感到)天,快來個人吧!我真忍不住這靜!
瑞 玨:去吧,(鼓起勇氣)我就去,去叫他,(走近他旁邊)
[覺新驀抬頭。
[瑞玨想要張口。
[忽然床下砰唧一聲,有了響動。
瑞 玨:(驚??!回頭)
覺 新:(噓出一口氣)謝謝天!受難的有了救星?。⑵穑?br>
[床下有貓,似乎被一件重物壓著,尖尖地大叫一聲。
覺 新:誰?
瑞 玨:(自然地)為什么不早?又來了人!又來了人!
覺 新:(到床邊)誰呀?出來?
[由床下爬出一個穿袍子馬褂,卻滿臉泥污約有十三四歲的孩子,手里抱著一個碩大的貓,十分狼狽地立起來。
覺 新:(才看出)四弟。
覺 英:(氣極,對貓)死貓,死描,叫你別叫,你偏叫!
覺 新:(詫異)你怎么進來的?
覺 英:(頁皮地)我從幔子(指床頭幔子)背后小窗戶爬進來的。(掃興地)可憋死我了?。ㄖ杆麄儯┧麄冋娉桑∵@半天,一點動靜部沒有。
覺 新:誰叫你跑到床底下藏著?
覺 英:是……陳姨太!她說在床下面就聽得見天上的牛郎織女打喳喳。
覺 新:(微嘆)天上的牛郎織女是見不著面的!
[房外黃媽的聲音:"四少爺,你在哪兒呢?三老爺找你呢!"
[房外克叫的聲音:"覺英!覺英哪!"
覺 新:(對英)你聽,三爸!
覺 英:(同時,面無人色)我爹!(手足失措)怎么力?怎么辦?
覺 新:(笑著)快去吧,走邊上的門?。ㄖ竿ɡ镌旱拈T)
[英立刻跑到門口,忽然"哎呀"一聲又跑回來。
覺 新:怎么?
覺 英:有人,還有人?。被呕艑Υ蚕碌痛俚睾埃┠悖阍趺催€不出來呀?
[床下的聲音:"(緩悠悠地)能出來啦?"
覺 英:嗯?。ㄊ窒虼蚕聛y摸)快出來吧!
[果然由床下蠕蠕爬出一個穿絳紫色的袍子,戴著紅疙疤瓜皮帽的小孩,年約八九歲,手里還提著一雙有帶子的。
覺 新:(吃了一驚)五弟,你也在這兒?
[黃媽的聲音:"(同時)四少爺,你倒是藏在哪兒啦,你再不出來,三老爺要拿皮鞭子打你呢!"
[克明的聲音:"(嚴厲地)覺英!"
覺 英:(屏氣靜聽,一聽見父親又喊,立刻)糟了!快跑?。ê苊匾话牙鹞宓芫团埽?br>
覺 群:(被拖走了兩步,窘迫地舉著那雙鞋,不肯再走)鞋!鞋!沒穿鞋!
[覺新連忙由五弟手中拿過鞋,慌慌地蹲下為他穿。
覺 英:(同時暴躁)你看你!你看你!
覺 群:(狼狽回頭解釋)光著腳,要挨打,挨打!
[克明的聲音:"(仿佛更近)覺英!"
覺 英:你看!你看?。痹辏┛欤?,快穿!
[王氏的聲音:"(尖銳地)老五,老五??!"
覺 群:(也恐慌)啊呀,我媽也來了?。ㄍ坏皖^對新)快,快,大哥!快?。ㄐ掠庇┎粚Γ宓艿哪_更急得亂蹬)大哥,不對,不對!這不對,不對!
瑞 玨:(一旁看著,一直想動手幫忙,此刻忍不住走上前)穿反啦!
覺 新:(拾頭望了她一下,笑著)哦!(又低頭為五弟穿鞋)
覺 群:(連叫)不對,不對!
覺 英:(插嘴)大哥,你不會穿。還是讓……(指玨)讓她來吧!
覺 新:(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立起,羞澀澀地)好,好,你來吧!
[玨微笑著立刻蹲下為五弟穿鞋。新如釋重負地立起來。
[王氏的聲音:"老五啊!老五啊!"
[覺群要應聲。
覺 英:(立刻堵住他的嘴)別答應,老五!別答應。
[王氏的聲音:"老五啊!老五!"
覺 英:(放下手,對五弟,警告地)別!別!
瑞 玨:(立起)好了。
覺 英:(拉著五弟躡手躡腳,神氣活現(xiàn)地)我們偷偷回去!
[兩個孩子連忙躡足走到門口。
覺 群:(忽然想起)哎呀,不成,四哥,床底下還有。
覺 新:(出乎意外)還有?
覺 群:(沒有辦法)六弟!
[兩個孩子又忙回床前。
覺 英:(對床下)出來,快出來。
覺 新:(望望遷,頗為不安,轉(zhuǎn)對床下)出來吧,六弟!
覺 群:(不得已)他睡著了!
覺 新:(有些著急)你們這兩個孩子!他會凍著的!
[新立刻到床前蹲下,玨上前撩起床帷,新彎下腰伸手向里面摸。此時五弟已爬進去,覺英也跪下去。
[黃媽的聲音:"四少爺!四少爺!"
[王氏的聲音:"老五,你這么晚把老六帶到哪兒去了?你這個死東西!"
覺 群:(由床下伸出頭,對英)都是你!都是你!
[兩個孩子生拉活扯地從床下拖出一個更小的孩子,只有六七歲,衣服臃腫,穿得像圓球,臉睡得紅噴噴的,還沒有睜開眼睛。新立起來。
覺 英:(沒輕沒重地)起來!快起來!
瑞 玨:別拉他,別這樣拉他?。ㄟB忙蹲下去扶起,輕輕拍著還在揉著眼睛的孩子,衷心的喜悅,溫和地撫愛著)醒了!醒了!呃……(不覺望望新)
覺 新:(在一旁望著玨逐漸發(fā)覺她的可愛,連忙答應)六弟,六弟。
瑞 玨:(溫厚可親地)醒醒,醒醒,媽媽叫呢!
[屋外克明的聲音:"(怒喊)覺英!覺英!不學好的東西!你滾到哪兒去了?"
覺 英:(對那最小的孩子狠命一搖)你還不快走?。ɡ鹆芫团埽?br>
覺 世:(沒醒清楚,十分委屈,哇地一聲哭出來)媽?。?br>
覺 英:(頓足)小鬼!叫你不來,你偏要來!
覺 群:(助威)下次鬧房再也不帶你。
瑞 玨:(低聲懇求)不罵他!不罵他?。▽α埽煺娴?,小大人一般,溫存地)就好了,不哭了!
[黃媽忽然推開正中的門進來,三個小孩吃一大驚。
黃 媽:(笑著指他們)??!我猜你們就是到這兒搗亂來了。(走向覺世)
覺 英:(恨恨地)討厭!壞鬼!
黃 媽:(指著那抽噎著的孩子、笑著罵)哎,六少爺啊?。ɡ??;厥讓τX英,恨得牙癢癢地)快走吧!快去挨打去!(笑著抱歉)哪有這么晚還來鬧房的?。ㄖ更c那最小的孩子的頭額)你呀,也會找地方哭!(忽然轉(zhuǎn)對玨)真是哭得好,哭得妙,生個娃娃成年地笑!都好都好!風調(diào)雨順的,越哭越發(fā)!
[黃媽趕著孩子們嘮嘮叨叨地走出側(cè)門。
[半響。
覺 新:(仿佛抱歉地)我們家的孩子真多!
瑞 玨:(出她的意外,愣了一下,誠摯地)我,我喜歡!
[湖邊的杜鵑一聲聲酣快的低唱。
瑞 玨:(低聲怯怯地)天快亮了吧?
覺 新:(很溫和地)嗯,還早吧?第一遍雞還沒有叫呢。
[杜鵑聲。
瑞 玨:(望新,諦聽)這是什么叫?
覺 新:(漸漸覺她可親)杜鵑。這外面是一片湖。
瑞 玨:(欣悅)一片湖?(不覺走到窗前,杜鵑聲)今年杜鵑叫得這么早。
覺 新:(望著她的背影)嗯,湖邊上有梅花。
瑞 玨:(扶了窗檻向外望,天真地)多好的梅花啊,像一大片雪。
覺 新:(也跟過去)嗯。(忽然)你,你喜歡梅么?
瑞 玨:(感到一陣強烈的快樂,聲音幾乎是抖抖地)我喜歡。(羞怯地回過頭望著床)那床上不是?
覺 新:(立刻走到床前,向帳檐凝了一刻,回頭)你繡的?
瑞 玨:(低頭靦腆地)嗯。
覺 新:(不由得低聲稱贊)好。(望望窗戶遲疑一下,忽然去把妝臺上油燈吹熄,像是詢問她的贊許)吹了燈?
[燈熄了,窗外月光仰水,瀉進屋內(nèi)。屋里三有桌上龍鳳燭的低弱的光,照著一角。
瑞 玨:(沒有驚訝,自然而寧貼地)嗯,吹了燈好看月亮。
[覺新十分快慰,偽佛遇見一個故友,而又不敢冒認,那樣欣欣然,澀澀然地,微微點頭,望著她。然后走到窗前,把整個一排長窗窗慢完全拉開。窗扇是新方才就開開了的。此刻在一片迷離的月光下,湖波山影,和遠遠雪似的梅花像夢一般地從敞開的窗里涌現(xiàn)在眼前。
[月明如畫,杜鵑輕快響亮地在湖濱時而單獨,時而成雙,又時而一先一后地酣唱。
[半響。二人不語。
瑞 玨:(望著窗外這仙境一般的夜色,顫抖地)??!
覺 新:(感嘆)春天了!
瑞 玨:(不覺接下)像夢!
[覺新咳了一聲。
瑞 玨:(低聲,溫和而自然地)冷了吧?
覺 新:(微笑)不。
[瑞玨忽然低低哭起來。
覺 新:怎么?
瑞 玨:我……怕!
[遠遠有一人個女孩哀哀地哭泣聲。
瑞 玨:(抬頭)有人在哭啊!
覺 新:(諦聽)大概是四妹淑貞,五嬸又給她裹腳呢。
[正中的門有人輕輕地敲。
[覺民的聲音:"(低聲)大哥!大哥!"
覺 新:(走向門)二弟?(立刻打開)
[方民由正中的門走進。
覺 民:(低聲)琴妹從梅表姐那里回來了。
覺 新:怎么樣?
覺 民:(點頭)好,不過……
覺 新:(等不及)怎么?
覺 民:(慢慢拿出他的信)這是你給她的信。
覺 新:(魂出了殼)什么,她?
覺 民:(安慰地)沒有。她好好的。不過她母親已經(jīng)帶她下了鄉(xiāng)。(遞出那信)
覺 新:(徐徐接下)下了鄉(xiāng)?
覺 民:嗯,走了。
覺 新:(低頭望著手中的信微嘆,緩緩地)走了……也好?。I流下來)
[覺民悄悄由正中門下。玨慢慢轉(zhuǎn)過頭來,望著新,微笑的面領上閃著瑩瑩的淚光……
(幕徐落)
【第三幕】
[離前幕有兩年半的光景,夏夜,在高家一個小庭院里。
[月色溶溶,照著這個個的院落,幽閑而靜謐。院左修竹蓊郁,竹影零亂地掩映在正房的紗窗下。房前是寬暢的走廊,離地尺許,廊正中屋檐下掛著一盞紅牛角燈,暗暗的紅光投射在兩正屋中間一條昏黑的寬甬道上。甬道兩旁的正屋,右面住著覺慧,左面住著覺民。各有一門通甬道,靠走廊上都開著一面軒敞的立窗。二屋寂黯,沒有燈影,主人都出去了。
[時當盛暑,十點鐘了,仍未退涼,幾乎還和午熱一樣的悶燥。四處是蟲聲。沒有一絲風,只有葫密的竹林里才透出一點點微涼。院外不斷有低低的木魚聲,時而夾雜一兩聲清澈的銅磬。
[開幕后靜了一刻,覺新跟隨三老爺克明由走廊個門走進來。克明穿著一套淡青的官紗衫褲,換了一副玳瑁邊的眼鏡,須髭略微改了樣式,神態(tài)依然腐朽自得。搖著一把橢圓形的言扇,手持一份《黎明周報》。覺新穿白夏布長衫,面容略形消瘦,神色憂郁,時常微微地悶咳。克明踱到右面窗前。
高克明:(向窗內(nèi)喊)覺慧!覺慧!
覺 新:三弟!
高克明:(又走到左面窗前,新隨后,明用扇輕輕叩著窗欞)覺民,覺民哪!
覺 新:(低低地)二弟!二弟!
高克明:(望望覺新)不在,都不在?。ㄗ叩嚼戎?,望著月光,噓出一口長氣)這兩個孩子又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搖著扇子。下了走廊,走到石桌前放下報章,拿出手帕擦額前的汗)
覺 新:(隨著克明走入院內(nèi)立在月光中,委婉地)這么晚他們個會到哪里去的。
高克明:(嚴厲地)明軒,你不可一味這樣的袒護他們。"長兄若父",你們父親故去將近三年,我但看你在放縱,就沒有看見你管束過他們。
覺 新:(強笑著)也,也是因為弟弟們有時也有他們的道理。
高克明:(輕視地)有什么道理?專做些危險,可怕,不安分的事!上次為著演戲鬧事,這已經(jīng)離奇,現(xiàn)在又辦什么,什么,(拿起報章對月光望一望)《黎明周報》。這些督軍省長我們小百姓平時叩頭敷衍還來不及,他們這些學生動不動就請愿,寫文章,開口亂說話,這真太不知死活了。
覺 新:(依順地)三叔,您放心,我一會兒就說他們。
高克明:(大不喟然)說他們?你應該痛罵,告誡!嚴加告誡!剛才我跟你說過老三的一句非常非常糊涂的話,(指著)就在這個報里面,是……(用力回想)是什么?一句(冷笑)白話文?
覺 新:"口是為著說話的"。
高克明:(侃侃然)那就放屁!你告訴覺慧,口是為著吃飯的。"病從口入,禍從口出"。老三這孩子我最不放心,說不聽,打不聽,早晚必闖大禍。闖下了禍,禍及全家,看你這個做長兄的如何得了!
[婉兒由走廊小門走進來。她較以前更出落得俊秀,依然是忠厚可喜,并且是很懂事的樣子。舉止說話雖然不免偶然仍有點孩子氣,然而也沉穩(wěn)多了。她穿著白底子小藍花褲,淺藍夏布短褂,背后垂一條稍長的發(fā)辮。
婉 兒:(對明)三老爺,老太爺叫您。
高克明:曉得了。
婉 兒:大少爺!……
高克明:明軒!(把周報遞給覺新)這張《黎明周報》交給你,由你負責對老三告誡。(回身向走廊小門走)
婉 兒:(連忙)三老爺,老太爺跟客人到湖心亭去了。
高克明:(望望婉,又轉(zhuǎn)身向正中甬道走,走了兩步,又對新)哦,少奶奶究竟年紀太輕,還是孩子氣重,一個做長嫂的……(忽然變做一種非常不滿而又不愿再說的神氣)唉,怎么可以想起來出去看什么文明戲呢?好了,你總應該知道如何對她講。(對婉,不經(jīng)意地)在湖心亭?(不等回答即由甬道下)
[覺新低頭看一下手中的報章,噓出一口氣,向左面月門走。
[木魚聲漸歇。
婉 兒:(望望新,同情地)大少爺,五太太說請您現(xiàn)在過去打牌。
覺 新:(煩厭得……)又找我?(無可奈何地)不是姑太太在打么?
婉 兒:姑太太家里來了客人,要走,五太太請您去接她的手。
[覺新皺著眉,向走廊小門走去,后隨婉兒,但未到一半路,忽然聽見垣外傳入小兒的啼聲。
覺 新:(不覺笑著轉(zhuǎn)對婉兒,躊躇地)好,你先去,我就來。(向小月門走)
婉 兒:(追上前,急促地)大少爺!
覺 新:(停?。┦裁??
婉 兒:(走近新,輕輕地)馮老太爺又來了。
覺 新:哦。
婉 兒:(戒懼地)我怕又是為鳴鳳來的。
覺 新:(憐憫地)鳴鳳早知道么?
婉 兒:她知道一點。
覺 新:(關心地)她怎么樣?
婉 兒:她大了,不是個小孩子了。
覺 新:(不大明白)怎么?
婉 兒:(暗示地)她不言不語,倒像心里挺有打算的樣子。(忽然懇切地)大少爺,您千萬救救她吧。她性子烈,脾氣犟得很,逼緊了,說不定會出事的。
覺 新:我明天去跟太太講,不過就怕馮老太爺說并不是要她當姨太太……
婉 兒:(忍不住搶說)可那還不是……(望見瑞玨由垣墻小月門進來)少奶奶!
[瑞玨較前兩年略瘦,眼睛水汪汪的,微微含蓄著別人看不出的憂愁。她穿著淡青洋紗上身和長褲,白鞋,發(fā)髻戴一朵白絨線花,一身素凈,正為著公公戴孝。她小指上掛著一把細芭蕉扇,左臂夾著一本洋裝書,一手持著蚊香盒,一手端著一碗綠豆湯,茶盤上斜放擰好的涼手中,看著手里的碗,怕撒出來,一步一步擔心地走進來。
瑞 玨:(笑著斜轉(zhuǎn)身,眼看書要從臂里滑落,忙對新)明軒,快點!書!
覺 新:(微笑,埋怨地)你看你?。⒖棠孟聲?。)
[婉兒也笑著想上前幫忙。
瑞 玨:(對新努嘴,指手上的東西,欣悅地)手中?。ㄐ旅槟闷穑柰胗滞嵩谝贿呉?,玨情急,氏低嚷著)綠豆湯!(婉兒連忙上前取下茶杯)
覺 新:(把書與手中放在藤椅上,搖頭對玨笑著)你呀!
婉 兒:(也笑嘻嘻地將茶碗放在藤椅扶手上)我可要走了,大少爺,一會兒去呀。(由走廊小門下)
瑞 玨:(心不在焉地)哪去呀?(轉(zhuǎn)過身,把茶碗、蚊香盒放在石桌上,對新,天真地)我知道你準在這兒?。ㄒ幻孀呋靥僖芜^取起手中把,放下扇子)
覺 新:你怎么出來了?
瑞 玨:(散開手巾,給新)屋里熱。(揚頭誠摯地望著他的臉)
覺 新:(一面擦臉,一面關切地)海兒睡著了么?
瑞 玨:(點頭)嗯,剛剛把他哄著了。(接下新的手巾)剛才他還直叫你找你呢。
覺 新:(立刻向小月門走,忽然停了腳,回頭笑著)你說我去不去?
瑞 玨:(親切地)干什么?
覺 新:看海兒。(欣喜而又有些忸怩地)我想去,我又怕把他親醒了。
瑞 玨:(一直母親似的不忍拂他的意,溫柔地)不要緊的,去吧!親醒了,我再哄他。
覺 新:(幾乎是孩子一樣地頑皮而純摯的神情)他哭了呢。
瑞 玨:(睜大了眼睛,笑著說)哭了我就打他的小手心?。ㄕ\摯地)不會哭的!他斷了奶這半年,不大好哭了。
覺 新:不,等會,等他睡得再熟一點我再看。你把蚊帳給他掖好了么?
瑞 玨:掖好了。
覺 新:(忍不?。┧F(xiàn)在什么樣子?
瑞 玨:(笑望著新)他?(新連忙點頭)頭發(fā)亂稀稀的,臉上笑瞇瞇的,身上汗津津的……(笑出來)怪!你為什么不自己進屋去看呢?
覺 新:(走了一步,又轉(zhuǎn)過身來,溫良地對玨笑著)不,還是不。(說不出來的那樣輕微的一種不好意思)我一去就要親他,親了他就要抱他,抱醒了他,又不讓我放下,海兒會熱出一身的痱子的。
瑞 玨:(天真地笑)你為什么這樣不好意思?。?br>
覺 新:(面上浮起快活,激動地)有了孩子,真像前后左右都有了希望似的。(忽然緊緊握著瑞玨的手,滿眼感激的目光,低聲)瑞玨!
瑞 玨:(仰起頭,誠摯地)明軒?。ㄓ值拖骂^,轉(zhuǎn)身端起茶碗)你喝點綠豆湯吧?
覺 新:嗯!(接下喝了一口,坐在藤椅上)
瑞 玨:(順手拿起扇子,輕輕為他揮搖,低低地)熱不熱?
覺 新:有一點。(拍一下打在自己的小腿上)
[瑞玨放下扇,把放在石桌上的蚊香盒拿過來,放在新的腳下。
覺 新:什么?
瑞 玨:蚊香。你的書拿來了,我給你拿燈去吧!
覺 新:現(xiàn)在不想看,你也涼快一會兒吧。
瑞 玨:(憐惜地)明軒,你累了!辦了一天的公,坐累了吧?這么熱的天。
覺 新:(慢慢苦惱又爬上眉頭)累倒不。
瑞 玨:(笑著搭訕)就是……
[遠遠又是木魚聲,銅磬聲。
覺 新:(聆聽)這是誰在念經(jīng)。
瑞 玨:陳姨太。
覺 新:(警覺地)大后天又是父親的陰壽了,父親生前喜歡吃的菜你記得吧?
瑞 玨:(點頭)記得。
覺 新:今年早一點預備吧,省得陳姨太在爺爺面前挑別。
瑞 玨:(低下頭)嗯。
覺 新:(勉強地笑著)你知道么?前一次三弟邀我?guī)愠鋈タ此麄冄輵虻氖虏恢l告訴三爸了。
瑞 玨:(抬頭驚望)哦!
覺 新:(幽默的樣子)三爸剛才又大大告誡了我,我們一頓。
瑞 玨:(不覺握著覺新的手,同情地)明軒!
覺 新:他說爺爺不久也會曉得的。
瑞 玨:(焦切地)爺爺不會又罵你吧?
覺 新:那倒……
瑞 玨:(愧恨得要流下淚,安慰著)不要氣,明軒。都怪我,都怪我,那天要不是我說去,就不會去的……(忽然立起,誠懇地)讓我現(xiàn)在到爺爺面前認錯去好不好?
覺 新:(拉住她)不,你別去,去了,陳姨太更要說俏皮話了。(困難地)她現(xiàn)在不大高興你。
瑞 玨:(莫明其妙)怎么?
覺 新:因為,(頓了一下)現(xiàn)在爺爺有時不舒服,總喜歡你在旁邊伺候,她就說你會在爺爺面前獻殷勤。
瑞 玨:(不知若何是好,迷惘地)我不該么?(緩緩地)孝順爺爺?
覺 新:(沉靜地點點頭)該,當然應該。
瑞 玨:(臉上立刻浮出歡喜肯定的笑容)該,我們就不管這些。
覺 新:(被她的勇敢所鼓動)對,不管。
瑞 玨:(望著他,笑起來)明軒,你現(xiàn)在真高興嗎?
覺 新:(點頭)高興。
瑞 玨:(天真地)真高興?(新還未答,她又搖頭,微笑望著新)我說你是假的!
覺 新:我?
瑞 玨:(微微顰眉,望著前面)嗯,你總是皺著眉頭,像想什么心思的樣子。(忽又轉(zhuǎn)頭望著新,企慕地)明軒,我老覺得你有許多許多話都沒對我說!
覺 新:(嘆一口氣)瑞玨,話有什么用呀!
瑞 玨:(懇切地)你為什么不把我當做你的朋友呢?我知道你心里頭是非常不快活的!
覺 新:(突然改了語氣,提起精神笑著)玨,你現(xiàn)在還教鳴鳳么?
瑞 玨:(立刻接下新的語氣,又活潑地)教。(贊美地)她真聰明,真懂事!你知道么?她還會講佛經(jīng)呢。這么一點大的孩子!
覺 新:那是死了的大妹教給她的。(嗟嘆地)都太早熟了。
[遠處木魚聲漸低漸緩,隨后一聲清脆的磐,翳入空間消逝。
瑞 玨:嗯,鳴鳳不像我剛來的時候那么活潑了。
覺 新:(沉思地)我也常看見她站在湖邊上望著蓮花發(fā)愣。
瑞 玨:嗯,是怪,她有一次跟我談起舍身愛人的道理,講得才透徹呢?。o意地)有人講,她有點像梅表姐小時候那么聰明。
覺 新:(吃了一驚)誰說的?
[婉兒由走廊小門上。
瑞 玨:(坦白地)五嬸。
婉 兒:大少爺,您還沒去呀?姑太太都等急了,客人在姑太太家里派人催過好幾遍了。
覺 新:(笑著)什么客人,這樣不客氣?
婉 兒:聽說是錢,錢……
瑞 玨:(仿佛來了靈感)錢大姨媽?
婉 兒:(點頭)對啦。
覺 新:(驚愕)真的?
瑞 玨:(欣喜地)那么梅表一定也跟著來了?
覺 新:(一半自語)她……她們忽然進省來干什么?
瑞 玨:(關切地)明軒,走,我們就去問問去。
[甬道外,遠遠覺慧的聲音:"四妹!四妹!"
瑞 玨:(高興地)聽了兩年的梅表妹,這回可要見著了。走吧,明軒?。ㄐ滤坪踉诎l(fā)呆)
[遠遠淑貞喊著:"三哥!三哥!"
婉 兒:說不定梅小姐的姑老爺也一塊兒來了。
瑞 玨:明軒。
覺 新:(指著)大概是三弟從湖邊上來了,我還要跟他……
瑞 玨:(溫和地催促)姑媽不還在等著你嗎?
婉 兒:大少爺快去吧,大家都在等著呢。
瑞 玨:(委婉地)待一會兒再找三弟說話,好不好?
覺 新:(點頭)也好。
[覺新,瑞玨,和婉兒由走廊小門下。
[覺慧的聲音:"(漸呼漸近)淑貞,淑貞,你還不快來?"
[移時,覺慧由甬道進。他現(xiàn)在較前兩年又高大多了,周身的力量,神采奕奕,邁著大步,輕快地踱進來。他穿淡灰色的學生制服褲,白襯衫,寬大舒適,一手拿著魚竿,一手提著魚籠,走到廊正中立住,對著月光,迎著吹來的快意的風。
覺 慧:(扔下釣竿,又腰跨步,一手提起胸前的衣服,暢適地)喝,好痛快的風!(回頭)鳴鳳!你還不快來!鳴鳳!
[鳴鳳聲:"(低低地)嚷!"
[鳴鳳由甬道走進。她比以前消瘦得多,面色蒼白,眉目間神情異常冷漠沉靜。美麗聰靈的大眼睛早已消失了活潑煥發(fā)的光彩,貯滿了優(yōu)愁。她穿著潔白細洋布衫褲,長長的發(fā)辮纏著淡黃頭繩。手里拿著剛由湖里采來的半開的素心蓮,還水淋淋地閃著瑩瑩的水珠。
覺 慧:(拉過鳴鳳,吹著過堂鳳)好不好,鳳?
鳴 鳳:(立在月光下,望著慧微笑)好。
[淑貞聲:"鳴鳳,慢點走,你在哪兒啦!"
鳴 鳳:(很自然地和慧分開)這兒呢,四小姐!
[淑貞聲:"好黑呀。"
覺 慧:(對甬道)四妹,你走過那段黑路就好啦。
[淑大聲:"(怯懼地)鳴鳳,你扶我一把吧!"
[鳳要去。
覺 慧:(攔住她,低聲)鳴鳳,別扶她,讓她自己走。
[淑貞聲:"(懇求地)三哥!"
覺 慧:(鼓勵地)三哥說,你自己走,你要學習自己走黑路。
[淑貞聲:"(顫顫地)我怕!"
鳴 鳳:(憐惜地)我去吧"
覺 慧:(拉住她,低聲)先別去。
[淑貞聲:"(更怯怯地)我真怕!"
鳴 鳳:(低聲)不,我去接她!
覺 慧:(按住鳳的手,故做未聽見)?。?br>
[淑大聲:(恐懼地)我實在怕!
覺 慧:(放開鳳的手,示意讓地去接淑貞,口里仍大喊)怕也得自己走。
[鳴鳳放下蓮花,走進了甬道。
[淑貞聲:"三哥!"
覺 慧:(故做粗聲粗氣地)三哥在睡覺呢!
[淑大聲:"(忽然大喊)三哥!……"
[慧也嚇了一跳,立刻向甬道走。忽然由黑暗里傳出笑罵……
[另一個女孩子的聲音:"什么三哥,什么猴兒三哥!不要叫他。"
[琴小姐領著淑貞由黑甬道走出,鳴鳳在一邊扶著,手里又舉著兩三朵蓮花。
[淑貞和昔日迥異,面寵依然保持小女孩兒的豐潤,卻完全失去前兩年的活潑,態(tài)度文靜,行動困難,腳裹得很小了,穿著小綠花衫褲。
覺 慧:(急切地)四妹怎么啦?
鳴 鳳:四小姐叫石頭絆倒了。
琴小姐:(安慰地)四表妹,不要緊吧!
淑 貞:(撣撣身上的土,怯怯地)不要緊的。
[鳴鳳放下手,又拿起方才放下的蓮花,微笑著走進甬道,開了右邊覺慧的房門踱入。
覺 慧:(笑著)我就氣你這一點。沒有人扶就會跌跤,一個人……
琴小姐:(揉著淑大的小手)你還說呢,方才四表妹都急得要哭了。
覺 慧:(近淑貞,誠摯地)真對不起,四妹,你……
淑 貞:(誠心誠意)不,不要緊的。只要三哥以后不甩下我就成了。
[右面窗中透露出燈影。
覺 慧:(有意義地)可你以后得跟我走啊。
淑 貞:(靦腆地)跟,跟三哥走。
覺 慧:(故意撩惹)民我走,你還聽五嬸的話要裹腳?
琴小姐:(警告)三表弟,你怎么又提起這個啦?
覺 慧:(一半嚴肅,一半調(diào)侃)你不知道我多氣!從大哥結(jié)婚那天起,五嬸就硬把(指著)她關在屋里半年!我跟五嬸鬧,跟五爸吵,(笑著)她在屋里一聲不哼,仿佛天下太平,這不是她的事。好,等半年,我們四小姐斯斯文文地出來了,就成了這個要命的閨秀相?。ㄕf得琴和淑貞都笑起來)你說我氣不氣?
淑 貞:(委屈地)誰說我不想哼,可后來媽不許我哼……
覺 慧:那你就不哼,你就不……
琴小姐:(諷笑地)三表弟,這不是開會,你又在布道了。
覺 慧:(爽快地)我知道的不多,現(xiàn)在我還沒有道可布,不過我就恨膽小,怕東怕西,畏首畏尾,不肯自己走一條明白路的人。
[在慧的話還未說完的時候,覺民靜靜地由甬道走進,他看見覺慧正激昂他說著,和琴對望一眼,便微笑地倚著圓柱諦聽。
[他換了一副當時算是很時髦的眼鏡,穿著瘦褲腿的制服下身,上衣拿在手里,襯衫的袖子卷起來,露出茁壯的臂膊,顯得十分的魁偉。神色依然那樣純厚可喜,有時甚至于有些羞澀。
琴小姐:(辯護地)四表妹還小呢。
覺 慧:琴表姐?。ㄆ沉擞X民一眼)如果有一天,我要發(fā)現(xiàn)你也是膽小的,明明看著一條大路在眼前,而沒有勇氣走去,那我就不理你們,(笑著)不理你,也不理他!
覺 民:(靜靜地笑)怎么把我也拉進去啦?
琴小姐:(有一點羞,對覺民)二表哥,你懂他說的是什么嗎?
覺 民:(含糊)不,不懂。
琴小姐:(對淑貞)你懂三哥說什么?
淑 貞:(搖頭)我……
琴小姐:(得意地對慧)你看,四表妹也搖頭說……
淑 貞:(忽又天真地點點頭)我懂!
琴小姐:(驚愕)你懂?
淑 貞:嗯。(望望覺慧,又轉(zhuǎn)對琴)
琴小姐:(望著覺慧笑)那就是我不懂了。
覺 慧:(大笑起來)誰懂誰不懂,心里總是明白的。(轉(zhuǎn)對覺民)二哥,你把船拴好了么?
覺 民:拴好了。
琴小姐:那么我們快走吧,說不定媽媽已經(jīng)打完了牌,要回家了。
覺 民:鳴鳳呢?
覺 慧:鳴鳳!
鳴 鳳:(在窗內(nèi)應聲)嚷。
覺 民:(對窗)琴小姐那本英文書你放在哪兒啦?
鳴 鳳:(在窗內(nèi))在石桌上,我去拿。
覺 民:(對窗)不用了,你做事吧。
[覺慧已經(jīng)到石桌前,把書和書袋都拿過來遞給覺民。
覺 民:一塊去吧,三弟?
覺 慧:(望著琴和民,笑嘻嘻地搖頭)不,我還要送四妹回去呢。
琴小姐:那就讓我……
淑 貞:(勇敢地)我要一個人走,不要人送。
[覺民為琴收拾書籍和書袋,琴隨后也過來整理。
覺 慧:千金小姐哪能一個人走路呢?
淑 貞:(急了)不,我不是千金小姐,我不愿意當千金小姐!
琴小姐:(回頭)我看還是……
覺 慧:(同時)好好,不是千金,(指著)那你是不是我的小信徒?
淑 貞:(點頭,稚氣地)是!
覺 慧:(得意地)是,就讓我今天送你回去。
淑 貞:不,不。
琴小姐:(笑著)還是我送四妹一道回去吧。
覺 民:(無意間不自覺地)嗯,我們也可以再走走。
覺 慧:(知趣地)那(望望他們)也好。
[琴看了覺民一眼,覺民低下頭。
淑 貞:(嬌癡地)不……好。
覺 慧:(做出嚇人的神氣)再不好,先生就要發(fā)脾氣了,發(fā)大脾氣了。
淑 貞:(偎依在覺慧身旁)不發(fā)脾氣,不發(fā)脾氣,三哥!
覺 慧:(笑出)那你就讓琴表姐帶你回去。
淑 貞:(依順地)嗯,嗯,(忽然對著覺慧的耳邊)可你明天要帶我到湖邊上釣小螃蟹。
覺 慧:好。
淑 貞:還有鳴鳳,她才會釣呢。
覺 慧:一定!
淑 貞:(高興地)以后我們?nèi)齻€人每天在湖邊上釣!我們?nèi)齻€……
覺 民:四妹,快走吧,(望著竹林的后邊)天邊上烏云都起來了。
琴小姐:走吧,有風啦。(拉著淑貞)四表妹,快走吧?。▽郏┳呃?,我們。
[慧點點頭。
淑 貞:(一面走著,一面回頭)三哥,你一會兒告訴鳴鳳??!
覺 慧:(愉快地)嗯,就告訴。
[琴和淑貞一同由走廊個門走出,覺民隨后。
[慧走向甬道兩步,忽然壓不下心底的喜悅,輕輕追在覺民的背后。
覺 慧:(低聲)二哥!你回來。
覺 民:(走回來,摯愛地笑著)你又想捉弄誰?
覺 慧:(熱烈地)不,我要告訴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覺 民:什么?
覺 慧:(眼里浮出快樂的光彩,低聲,感動得顫抖地)我愛了一個人。
覺 民:(驚愕)呃……誰?
覺 慧:(贊嘆地)世界上最可愛的。
覺 民:(笑著)那當然??墒?,是誰呀?
覺 慧:(神秘地)不在我們的親戚里。
覺 民:(猜著)那么會是誰呢?
覺 慧:(喜悅地)回頭我告訴你?。ǚ路鸷鋈粊砹遂`感)你知道么?泥土里生米,水底下出珍珠,沙漠里埋黃金,(忘卻一切)天哪這都是造物的恩惠呀!
[琴的喊聲:"二表哥!"
覺 民:嚷!
[民立刻由走廊小門下。
覺 慧:(全身充溢著不可阻塞的生命的力量)我活著,我活著,我在活著?。ù蠼校Q鳳!
[鳴鳳由黑暗的甬道里沉靜地踱出。
鳴 鳳:(緩緩低低地)我在這兒呢?。ú饺朐鹿庵校?br>
覺 慧:(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好長的時間,你不知道我多想念你。
鳴 鳳:(溫摯地)您還要去釣魚么?
覺 慧:不,不,先不,(拉著她的手)我要在月亮下面看看你。(拉她到藤椅前。像一枝月下的水仙,地安靜而凄惻地立在慧前)
鳴 鳳:(微微含羞,卻一點也不拘泥。一雙明慧的大眼睛蓄著無限的情感,凄惘而企慕地)三少爺!
覺 慧:(溫和而急切地)鳴鳳,你想明白了?
鳴 鳳:(低頭)嗯,想明白了。
覺 慧:(希望地)那么你……
[鳴鳳搖頭。
覺 慧:(不懂)怎么?
鳴 鳳:不,我還是不,(一腔的深情)您知道我多,多愛,可是(微微嘆一聲)……
覺 慧:(寬解,憐愛地笑著)鳴鳳,你這個小小的人兒,你的小心里哪裝得下這么多憂愁?別再想了,我們中間并沒有什么障礙的。
鳴 鳳:(沉郁地)有的,在上面的人是看不見的。(忽然熱烈地)為什么非要想著將來呢?為什么非要想著將來您娶不娶,我嫁不嫁這些事呢?(委婉地安慰)三少爺,能像現(xiàn)在這樣呆一天,就這樣待一天多好呢?
覺 慧:(焦的地)不,鳴鳳,這樣待下去,太悶了,我不愿意瞞著。我要叫出來,我要喊,我要告訴人。
鳴 鳳:(懇求)不,三少爺,千萬別!那您就把我毀了,(低聲,迷惘地)把我這場夢給毀了。
覺 慧:(肯定地)這不是夢。
鳴 鳳:(誠切地)這是夢啊,三少爺!您喊不得呀?。ㄇ榧钡陌螅┤贍?,我求您!求求您!您別喊,您一喊,夢醒了,人走了,就剩下鳴鳳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您再叫我怎么過呀!
覺 慧:(真摯地)鳴鳳,我不會走,我永遠不會走。陪著你,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鳴 鳳:(凄笑)三少爺,這不是夢話嗎?(忽又天真地)可是三少爺,我真愛聽哪!(凝望慧)您想,我肯醒么?我肯叫您喊醒么?(欣悅地)我真愿意月亮老這樣好,風老這樣吹,我就聽,聽,聽您這樣說下去。
覺 慧:(不覺微嘆)鳴鳳,我明白你,在黑屋子里住久了的,會忘記了天地有多大,多亮,多自由!
鳴 鳳:我怎么不想?怎么不想?我難道嘗不出苦是苦,甜是甜,我怎么不想一個自由的地方?
覺 慧:那你就該闖一下??!
鳴 鳳:(苦笑)您要我這么去闖呀?。ㄍ锵У兀┮悄皇悄?,我不是我,我們就是一塊兒長大的朋友,兄妹,多好??!
覺 慧:(搖頭)那也許不相識呢,不認識呢。
鳴 鳳:(微微點頭)就是說呀,常在一起,反倒會不認識了。都是主人就不稀奇了,都是奴婢就不稀奇了,就因為是您是您,我是我,我們……
覺 慧:(耐不住)鳴鳳,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為什么還是"您"哪"您"的稱呼我呢?你不覺得……
鳴 鳳:(溫婉地)我說慣了,您就讓我這樣稱呼吧。(不自覺地流露)我就是一個人在屋里,低低地叫您,喊您,跟您說話的時候,也還是這樣叫呢。
覺 慧:(驚訝)你一個人在屋里說話?
鳴 鳳:(寂寞愁苦地)沒有人跟我談您??!
覺 慧:(感動地)你,你說些什么呢?
鳴 鳳:(又笑著)見著了,又說不出來了。(天真里透著凄涼之感)我真是有好些好些話,我一個人在屋里,真是說不完的話呀!說著說著,就覺得您對我笑了,說著說著,我又對您哭了,(眼淚流下來)我就說,說,一個人說到半夜……
覺 慧:(哀憐地)鳴鳳,你就這樣地愛!
鳴 鳳:(點頭)嗯。(凝視著月光,眼里閃著晶瑩的淚)
覺 慧:(矜憐地)這樣太苦啊,你!
鳴 鳳:(搖頭)不。
覺 慧:(悔痛)都是我,你才這樣苦,是我害了你?。嚾唬┎?,鳴鳳,我還是要告訴人,我要去跟母親說。這樣隱隱瞞瞞的,就等于是欺負你。我要跟太太說,我要,要娶你的。
鳴 鳳:(欣喜,但又抑遏住更深的悲痛)不,不,您千萬別去說呀,(衷心地傾訴)您不要覺得您害了我,您叫我苦,您欺負我,一樣都不是。我是這樣的犟脾氣,只要是真好的,真正好的,不能再好的,我都甘心!不管將來悲慘不悲慘,苦痛不苦痛,我都不在乎。我在公館這幾年,慢慢我也學得能忍啦。
覺 慧:一個人不該這樣認命的。
鳴 鳳:(誠懇地解釋)我不是認命呀!譬如說太太要我嫁人,那我就要掙了。(仿佛自語)這也許就是命,命叫我這樣我干,叫我那樣我就不干了。我知道我們的身分離得多遠,我情愿老遠老遠地守著您,望著您,一生一世不再多想。(安慰而肯定地)您別難過,您放心吧,我愿意就愿意定了,不,就不定了。(孩子一般的請求)就這樣好不好?求您答應了吧,您不要告訴人,您誰也不要告訴。
覺 慧:(沉思)也許,也許我想的太早了,不過早晚我要對太太講,我要……
鳴 鳳:(沒奈何地)您為什么老想著那做不到的事情呢?現(xiàn)在不已經(jīng)很快活么,為什么為著想將來,先把眼前這一點快樂就毀了呢?(提起精神,像哄著一個任性的小弟弟似的,快活而溫和的口吻)您不是說今天晚上要教我一段講月亮的詞么?(拉著慧)走吧,您給我講吧,我們進去找書來講吧,好不好?
覺 慧:(也快活起來)好,好。
鳴 鳳:(諦聽甬道外有足步聲,笑著)走,走,快進屋去,有人來了。
[鳴鳳和覺慧進了甬道右面的門。
[周氏、克明和王氏由甬道緩緩踱進。
[周氏穿著灰官紗短衫。黑洋紗褲子,小小的發(fā)髻上別著銀發(fā)針。面容和兩年前差不多。手里拿昔一把細芭蕉扇。王氏穿著淺藍紡綢褂,藏青紡綢褲子,她較兩年前毫無差別,只是因為衣服穿得少,更顯得單薄就是了,她拿了一把桃形扇子,不住地扇。
周 氏:(沉吟)三弟,你說怎么辦呢?
高克明:(不愉快)我沒有什么意見。不過這是父親的意思,他說……
周 氏:(急辯)三弟,我不是不送,不過……
高克明:(煩躁)不要多聽外面的閑言閑語,馮老太爺既然說明白了要她侍候太老太太,而且要叫她讀書念佛,每天做些上等人的事,吃得好,穿得好,這,這……
周 氏:(強笑)就是有人講,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啊?
高克明:所以就要多陪幾年了,哪怕,哪怕……
周 氏:(緩緩地)到了老,也不許她嫁?
高克明:那也沒有什么呀,反正一進了馮家的門,就升了一級,從這以后,就叫"鳳姑娘"了……
王 氏:(一直冷眼望著,忍不住插嘴)就是說呀,誰的姑娘?。渴翘咸墓媚锇??還是馮老太爺?shù)墓媚锇。?br>
高克明:(含含糊糊)這就不管她啦。譬若當姨太太呢?這總比半姨太太又高一層了。
王 氏:(尖銳地)三哥。這話不是這么說,當姨太太也是姨太太,也有個名分哪。(對周)這樣我倒沒聽說過。這叫什么呢?這樣,明著是"鳳姑娘"為著盡孝,暗著是……(用勁地扇著)
高克明:(著惱)人家馮家以孝起家。馮老太爺既然說要鳴鳳為著侍候老母,那自然就是。我們不要以婦人之見來揣測這樣一個博大的君子。(向甬道走了兩步,又停住,對周氏)大嫂,送在你,不送也在你,就有這三四天的期限。反正,四弟妹,你我方才都是老太爺叫去的,也聽見老太爺親口答應馮老伯的。
[明由甬道下。
[半響。
周 氏:四弟妹,你說怎么辦好呢?
王 氏:(氣得半天說不出話)我,我不說,我婦人之見!
周 氏:按說呢,自己真想弄一個人侍候侍候,肯說出來倒也叫人放心。
王 氏:可是他跟他的太太舉案齊眉呀,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道學君子。君子不二色呀,你沒聽見他方才說……
周 氏:(在石凳上坐下)怪不得馮老太太一提起他,就像敬神仙似的樣子。
王 氏:(扇子一揮)是啊,所以說這老東西本事大呀。(尖刻地)世上丈夫是個什么猴兒相,太太哪有不知道底細的??墒沁@位馮老太太就從早到晚,整年的都是天上文曲星降凡的樣兒,仿佛剛出了佛堂就進了孔廟,你想……(忽然看見周氏立起來要走)大嫂,你到哪兒去?
周 氏:我找鳴鳳去。
王 氏:哦。
周 氏:(不得已地)想想,也只好把她送去。
王 氏:(有些氣憤)聽二哥,送給馮家?
周 氏:嗯。(老老實實地)不過我要對她說明白,馮老太爺是要她當姨太太的。
王 氏:(賭氣地)哼,還是三哥利害!
[王氏隨周氏由走廊小門下。
[慧由臥室門輕步走出,后隨鳴鳳。
[天空湛清如水,月亮靜靜地仿佛懸在古柳的巔上。風吹著竹葉與柔軟的柳條搖搖不定。時而有一片烏云,遲緩地踱過,遮住了明月,烏云過了又露出皎潔的月光。
覺 慧:(喜悅地)她們走了。(想著方才讀的詞)你愛不愛?
鳴 鳳:(微笑)愛!
覺 慧:(望著她)你真喜歡么?
鳴 鳳:(睜了美麗的大眼睛)真喜歡。
覺 慧:記得么?
鳴 鳳:(點頭)記得。
覺 慧:(快意地)"明月幾時有"--
鳴 鳳:(低聲,自然地)"把酒問青天"。
覺 慧:(驚異地望望她)"不知天上宮闕"--
鳴 鳳:(望著月)"今夕是何年"。……(月光照著她蒼白的臉,湛靜而清麗,夢一般迷惘的眼,露出內(nèi)心的渴望)
覺 慧:(也舉頭仰望)"起舞弄清影"--
鳴 鳳:(緩緩地)"何似在人間"--
覺 慧:(回首驚望,天,你怎么讀了一遍)你就……(忽然)你頂喜歡哪一句?
鳴 鳳:(含著深沉的情感)末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覺 慧:(感動得幾乎要抱著她,熱烈地)真對啊,我的聰明的女孩子!我為什么早沒有看見你呀!
鳴 鳳:(沉浸在快樂里,天真地)三少爺,您怎么不早教我呀?真好,這詞,怎么世界上有這樣可愛的人哪!
覺 慧:(感奮)有,有,所以人活著,人活著。
鳴 鳳:三少爺,我真想好好地活著啊!
覺 慧:(肯定地笑著)我也是,所以……(不愿又使她難過)你快活么?
鳴 鳳:快活。
覺 慧:(望著她)真快活?
鳴 鳳:(活潑而喜悅地)真快活呀!
覺 慧:(拉起她的手)那么,走,我們釣魚去!
[鳳欣快地點頭,二人方轉(zhuǎn)身,黃媽從走廊小門上,后隨覺民。
黃 媽:鳴鳳!
鳴 鳳:(回頭)?。?br>
黃 媽:(嚴肅地)太太叫!
鳴 鳳:(低聲)太太叫!
覺 慧:(詫異)太大現(xiàn)在叫她干什么?
黃 媽:不知道,說找她有話說。(匆忙的樣子,回身就走)
覺 慧:(對鳳,寬解地)你先去吧。
鳴 鳳:(悲哀地望望他)是,三少爺!
[鳴鳳隨黃媽步出走廊小門。
[覺慧望地轉(zhuǎn)了彎不見影,立著發(fā)愣。
覺 慧:(沒有轉(zhuǎn)身,悵悵地)琴表姐走了?
覺 民:走了。(微笑)你的話呢?
覺 慧:(漠然)什么話?
覺 民:(老實地)你不是說要告訴我一個人,她?
[覺慧搖搖頭。
覺 民:(詫導)怎么啦?你……
覺 慧:(莫明其妙地悵惘)沒有什么……不說了。奇怪,我心里忽然有點別扭,說不出來的一種不舒服……
覺 民:(同情地)有困難么?
覺 慧:(深沉而慢慢地)有。
覺 民:我能幫忙么?
覺 慧:(仿佛失了憑藉)你不能。
覺 民:(笑著)又痛苦啦?
覺 慧:(忽然)哪個說?
覺 民:(鼓勵地)那你還不快趕你的稿子?《黎明周報》后天又要發(fā)稿了。
覺 慧:(自語)嗯,工作,工作。
[天邊上隱約閃著電。
覺 民:(誠摯地)只有工作,才能救出自己。你說過,人不是完全為愛情活著的。(手搭著覺慧的肩膀,一面說,一面向甬道走,親切地)進去吧,打閃了,一會兒就要涼快了。
[覺慧沉默地什著覺民一同邁上了走廊。由黑魆魆的走廊小門,悄悄現(xiàn)出陳姨太,像一個魅影,后面王氏佇立小門中不動。
陳姨太:(鬼祟地)鳴鳳不在這兒?
覺 慧:(驚顧)誰?
陳姨太:我。
覺 民:鳴鳳我母親叫去了。
[陳姨太回首和王氏二人互相詭秘地獰笑。
[舞臺全暗,再明亮時已過了一個鐘點。院中放著的小物事都收檢起來。
[天空逐漸彌滿了烏云,月亮為濃厚的烏云所遮,透不出一點光。隨著一陣陣的閃,院里也時明時暗,風吹著竹葉刷刷地急響,古柳的細枝與柔條也吹得向一邊斜傾。是大百欲落以前的情景,左右正房兩窗都射出通亮的燈光。
[婉兒提著個小燈籠,沿黑暗的小道邊,送著鳴鳳由走廊小門旁側(cè)走出。鳴鳳低頭,沉郁陰暗的神色。
婉 兒:(喉嚨有些哽,說不說話來)不,別難過,鳴鳳。
鳴 鳳:(平靜,無表情地)不。
婉 兒:(同病相憐)我們都是苦命,落下地就注定了要服侍人,挨打挨罵。服侍夠了,就當做人情一送,不管以后是死是活……
鳴 鳳:(苦痛)不,不,你不要提了。
婉 兒:(敬重地)鳴鳳,你是個有見識的人,就看遠點吧。不要害怕,也許到了馮家那邊,那老頭子真把你當做親人看,疼你,寶貝你……
鳴 鳳:(聽不入耳)不,我不害怕,你放心,我一點不害怕。
婉 兒:(安慰地)這就對了,好在還有兩三天,說不定太大會回心轉(zhuǎn)意,又……
鳴 鳳:(苦笑)不會的。
婉 兒:你求了太太么?
鳴 鳳:嗯。
婉 兒:她……?
鳴 鳳:(絕望)沒有用。
婉 兒:(又勸慰)那你就不要胡思亂想,學隨和點,你真叫人不放心哪!
鳴 鳳:(沉靜地)我不會走錯路的。
婉 兒:那就好了,我走了……(不知情)其實你現(xiàn)在何必再給三少爺打水呀,過兩天……
鳴 鳳:(含忍地)也是侍候慣了。你走吧!
婉 兒:(難過,依戀地)是啊,我怕一會兒就要下雨了。燈給你留下吧?
鳴 鳳:不用了。
婉 兒:路黑了,一個人走不好。
鳴 鳳:(慘笑)慣了,我總是一個人走黑路的。
婉 兒:好,我走了。
鳴 鳳:嗯。
[婉兒由原路下。
[一陣閃電,照亮了鳴鳳,她頭發(fā)微亂,衣服被風吹得貼著身子,伶汀地站著。檐上的紅燈也被吹得輕輕搖擺,從甬道望過去,可以看見遠遠發(fā)光的湖水。湖濱的青蛙急躁地喧叫。
鳴 鳳:(回身向石階走,抬頭望見慧已立在走廊中)三少爺!
覺 慧:(親切地)鳴鳳?。ǖ进P前)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鳴 鳳:(悲促地)我要來的,我要來的,我要來再看您一面的。
覺 慧:(不安地)太太叫你有什么事?
鳴 鳳:(閃避)沒有什么。
覺 慧:真地沒有什么?
鳴 鳳:(抑遏)嗯,沒有。
覺 慧:我剛才不知為什么這么煩躁,等了一個鐘頭你沒有來,我以為……(忽然)方才同你來的是婉兒么?
鳴 鳳:(搭訕著)嗯。不早了,三少爺,您要睡了吧?
覺 慧:不,不想睡。鳴鳳,你的聲音怎么發(fā)抖,我看不見你的臉。
鳴 鳳:(掩飾)我好好的,您聽,青蛙在湖邊上叫呢。
覺 慧:現(xiàn)在還是悶熱呀。
鳴 鳳:(向往)湖底下一定清涼得很呢。(忽然)三少爺,您以后會記得我么?
覺 慧:(詫怪)怎么,為什么不記得?你為什么這樣問?
鳴 鳳:(淡淡地笑)我真怕您忘記了。
覺 慧:(誠懇地)我不會忘記你,永遠不會!你相信么?
鳴 鳳:(點頭)相信。
覺 慧:(望著她)你呢?
鳴 鳳:(凝視,迷惘地自語)我會想著,想著,一直到我死。(深摯地)就是死后,我還是會想著您的。
覺 慧:(笑著)不,我要活著想念你,死了就不能想了。
鳴 鳳:(長嘆)愛一個人是要為他平平坦但鋪路的,不是要成他的累贅的。
覺 慧:(驚異)這句話你講的?
鳴 鳳:不,少奶奶。(完全忘記了自己,深情地流露)想著吧,三少爺,想著有一個人真,真從心里愛。她不愿意給您添一點麻煩,添一絲煩惱。她真是從心里盼望您一生一世地快活,一生一世像您說過的話,勇敢,奮斗,成功啊。
覺 慧:(傾聽著,欣喜而又奇怪地)你今天話真多啊。
鳴 鳳:(望著他靈巧的目光)您不是說有一種鳥一唱就一夜晚。唱得血都嘔出來了么?
覺 慧:(點頭微笑)是啊,那是給人快樂的鳥。
[風聲,四處的蟲聲,遠遠有輕微的雷聲還未滾近。又消逝了。湖濱上一個閃電,照亮了對岸的梅林,旋又暗下去,青蛙不住地叫。
鳴 鳳:三少爺(仰望他,哀慕地)我就想這樣說一夜晚給您聽呀?。ㄠㄆ?br>
覺 慧:(拍拍她的肩,憐愛地望著她,安慰著)不,不哭,不哭。
鳴 鳳:(輕輕搖著頭,睜著苦痛絕望的眼睛)我真,真覺得沒活夠呀,(忽然)您,您親親我吧!
覺 慧:(驚奇)鳴鳳,你……?
鳴 鳳:您不肯!(低頭)
覺 慧:(忙解釋)不是,我就是覺得你今天……
鳴 鳳:(可憐地)三少爺,我不是壞孩子呀。
覺 慧:(迷惑地)不,當然不……
鳴 鳳:(坦白地)這臉只有小時候母親親過,現(xiàn)在您挨過,再有……
覺 慧:再有?
鳴 鳳:再有就是太陽曬過,月亮照過,風吹過了。
覺 慧:(感動地)我的好鳴鳳?。ūе?br>
鳴 鳳:(第一次叫出口)覺慧!
覺 慧:嚷!
鳴 鳳:(激動地)我,我真愛你呀。
覺 慧:(忽然聽見足步聲,輕輕推開她)有人來。
[鳳立在一旁。王氏和陳姨太由走廊小門側(cè)進。
王 氏:(對鳳)陳姨太到處找你呢。(對慧,遞出一封信)這是你們學校來的信,送到我屋里去了。
覺 慧:謝謝您。(接下,忙忙一面拆一面喊著)二哥,黃存仁有信。
[覺民由左面的正屋跑出。
覺 民:哪兒?哪兒?
[二人共同就著窗戶透出的燈光看信。
[同時鳴鳳緩緩踱到陳姨太面前。陳立著有若一具僵尸。
陳姨太:(假意)鳴鳳,我本來不愛管這些閑爭的。不過……
王 氏:是太太對你說過了么?要你……
鳴 鳳:(情急,懇求)您輕一點說吧!
陳姨太:(努嘴)那邊說去。垣墻后面?。Q鳳隨她們二人走向小月門)
王 氏:(一邊走一邊低聲)馮家這個門檻不是隨便進得的,那個老頭子啊,你小孩子不明白呀,那才是個……
[陳姨太,王氏,和鳴鳳走進小月門。
覺 慧:(放下信,切齒)哼,我早就知道這種軍閥要查封《黎明周報》的。
覺 民:不管他,反正黃存仁已經(jīng)找著另外的地方印刷出版。
覺 慧:不過現(xiàn)在他突然提前改成明天一早發(fā)稿!
覺 民:有什么法子,那只好趕了。
覺 慧:(肯定地)對,大家趕,現(xiàn)在幾點?
覺 民:十一點。
覺 慧:(興奮地)好,我們今天不睡,鎖上門趕它一夜,趕!
[二人立刻各自跑進屋內(nèi)。
[木梆更鑼聲由湖邊漸走漸近。風蕭蕭,黑暗的天空不時打著閃電,一個更夫提著燈籠,敲著木梆由甬道齲踽踱進。
老更夫:(蒼老的嗓音)不早了,各位老爺太太,小姐少爺們,不早了,請睡了,請睡了,請睡了,不早了,請睡了!
[克明和周氏由走廊小門側(cè)上。
周 氏:真是奇怪,這孩子跑到哪兒去了?
高克明:真麻煩,真麻煩,(對更夫)你見著鳴鳳沒有?
老更夫:(茫然)???
周 氏:這個打更的,瘋瘋癲癲的,你問他。他也不清楚。
[老更夫敲著更鑼由小月門下。
高克明:(嚴重)大嫂,剛才又有人報告外面風聲很不好,說不定今天夜晚城內(nèi)就會出事,你要特別小心。鳴鳳的事快快辦吧,爹說明天一早就把她送到馮家,省得日后麻煩,這件事大嫂快點辦吧,我還得到爹那兒去。
[克明由甬道下。
周 氏:(有點慌張)曉得,曉得。
[王氏由小門出。
王 氏:大嫂!
周 氏:四弟妹!找著鳴鳳了么?
王 氏:(狡滑地謊說)找著了,我也說了,叫她早早預備,明天一見早就抬到馮家。
周 氏:她呢?
王 氏:從湖邊回去了。
周 氏:(有點憐惜地)這孩子!
[周氏和王氏由走廊小門下。
[鳴鳳由小月門上,面色慘白,如同中了魔,恍恍惚惚地踱進院中,后隨陳姨太。
陳姨太:(假殷勤,緩緩地)這也都是為你好,才叫你知道個底細?,F(xiàn)在你明白了?
鳴 鳳:(冷冷地)明白了。
陳姨太:明白就成了。不是我說的,聽見沒有?
[陳姨太由走廊小門下。
[鳳茫然若失,踱到覺慧窗前。
鳴 鳳:(敲著窗欞)三少爺!
覺 慧:鳴鳳?
鳴 鳳:我。
覺 慧:你怎么還沒有睡?
鳴 鳳:(安靜地)我睡不著,您出來吧?
覺 慧:(推開窗戶門笑著)不,現(xiàn)在不成了,我要趕著寫東西了。
鳴 鳳:(望著窗里,期盼地)您不能出來一會兒?
覺 慧:(堅決)不,不!
鳴 鳳:(哀懇)就一會兒!
覺 慧:(溫和地)不,實在不成了。
鳴 鳳:(苦求)聽我說一兩句話吧,(掙扎著)讓我再……
覺 慧:(急促地)明天吧,都留著明天吧。
鳴 鳳:明天?
覺 慧:(安定)你看打更的都來了,走吧,明天,我的鳴鳳。(慢慢關上窗戶)
[老更夫敲著更鑼由小月門上。鳴鳳昏惑地走到院中。
老更夫:誰?
鳴 鳳:(硬而顫抖的聲音)我。
老更夫:(老蒼蒼地)你怎么還不睡呀?
鳴 鳳:(冷冷地)我要尋死去。
老更夫:(愣了一下)真的?
鳴 鳳:嗯,我去跳湖。
老更夫:(瘋瘋癲癲地)好,好,湖里有蓮花,湖里的水涼快,去吧,去吧,沒有人攔著你的。
鳴 鳳:(哀傷地)您不拉我一把?
老更夫:(硬生生地)不拉,不拉,死了好,死了好,活著沒意思。
鳴 鳳:(哀哀地)我去了。
老更夫:去吧,湖里面有人等著你。
[鳴鳳緩緩由甬道走出。天空打著閃,遠遠隱約有輕微的雷,風聲颯颯。
老更夫:(自言自語)小娟婦!公館的丫頭沒有好的,打扮得像妖精!(雷聲隱約)還要跳湖,跳神!跳鬼!(忽然)各位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睡吧,不早了,把窗戶關緊啦,要下雨啦!下雨啦!
[大雨點開始落下來。風聲逐漸峭厲。柳竹騷騷然……
[舞臺漸黑。
[黑暗中大雨聲,風聲,樹葉聲。
[舞臺漸明,雨漸緩,滿院是浙瀝的雨聲,從屋檐滴到石階上。黑暗的甬道中慢慢走出鳴鳳,周身濕淋淋的,頭發(fā)散開披在后面,發(fā)里有草葉水藻,手里握著殘落的蓮花。昏昏的紅檐燈照著她一副失神凹陷的眼。她路過甬道,推了推覺慧鎖上的門。
鳴 鳳:(走到覺慧窗前,低低地)三少爺!
覺 慧:(以后一直在窗年答應,詫異地)鳴鳳,你怎么還沒有走?
鳴 鳳:(平淡里埋著失望的聲音)我又來啦。
覺 慧:(煩悶地)怎么又來?你?
鳴 鳳:(沉痛)我舍不得你。
覺 慧:(委婉地)鳴鳳,你不要再攪我吧!我有事!
鳴 鳳:(輕聲,哀哀地)我不是來攪你,我就想再看你一眼!
覺 慧:(溫和而肯定)不!
鳴 鳳:(凄側(cè)地)就一眼。
覺 慧:(懇求地)不,我真是有事啊!鳴鳳,你好好地回去吧,走吧!
鳴 鳳:(含淚)那么我走了。
覺 慧:(安慰地)睡吧,不要再來了。
鳴 鳳:(冤痛)不來了,這次走了,真走了。
[鳴鳳絕望地向甬道走下。
[天空不斷打著閃,淅瀝不停的雨落在空空的庭院中,檐燈凄慘暗紅,在風雨中輕輕搖晃著。
(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