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兩篇關于黃賓虹的評論文章,我覺得有點兒意思。一篇是美術史家彭德的訪談錄,一篇是吳冠中生前對黃賓虹的論述文章。前者據(jù)說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美術評論的領軍人物(當時《美術思潮》的主編)之一;而后者,不用多說,凡了解一點畫事的人都知其名,且其畫作在當時創(chuàng)下了在世畫家作品拍賣價格的最高紀錄。彭之畫論見于《藝術當代》(2007年第4期),吳之藝術隨筆見于《我負丹青》(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9月出版)。本來,兩文所論、所敘風馬牛不相及——彭之畫論主要是在追述和反思“八五美術新潮”以及這一“新潮”帶給當下的影響;而吳之隨筆則是畫家習畫的一些心得。不過有趣的是,兩文都提及一個人——其名如雷貫耳的黃賓虹。 《江居》黃賓虹作 先看彭德對黃賓虹的說法。彭說自己評價畫家有極高的標準。其所謂“極高的標準”是什么呢?彭說,畫家的學養(yǎng)要有達·芬奇那樣的廣博和深厚,繪畫影響則要有畢加索覆蓋范圍之遼闊。按照這樣的標準,中國近現(xiàn)代畫家?guī)缀蹩梢哉f乏善可陳。彭認為中國近現(xiàn)代的畫家大都是畫匠。如果硬要找的話,那也許就只有黃賓虹了。而且彭是這樣說的:“即便黃賓虹,我認為也不是真正的大師。在20世紀,我們找來找去,找不到比他畫得更獨特、知識比他更淵博的畫家,不得已而求其次,才把他樹起來?!?br/> 再看吳冠中對黃賓虹的說法。其在論述中西文化對中西繪畫的影響和中西文化與繪畫的融合時指出,近代學者王國維所說的關于“一切寫景皆是寫情”的話“應是油畫與水墨山水兩方面的座右銘”。在舉證以后,吳冠中說,黃賓虹恃才傲物地認為西方最上層的作品只相當于中國畫的“能品”(唐代張懷瓘謂畫有三品:神品為上,次之妙品,再次能品)。于此,吳冠中指出,黃賓虹“他們那一代畫家大多對西方繪畫一無所知”。在吳冠中看來,由于缺乏足夠的視野,中國畫出現(xiàn)這種頹勢,不是黃賓虹一個人的錯,而是“緣于民族的悲哀”。 《天然圖畫》黃賓虹作 這樣看來,即使是當下大家?guī)缀醵颊J同的大師級畫家如黃賓虹者,兩位給出的評價都不太高。事實上,世人對黃賓虹估價偏低是中國現(xiàn)代繪畫史的基本看法。因此,2015年3月前后,值黃賓虹仙去60周年時,中國畫界大都為此打抱不平。吳、彭兩論是大約十年前的看法,大體代表了那一段時間畫界對黃賓虹的基本評論傾向。不過,吳、彭兩論卻有質(zhì)的區(qū)別。具有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話語方式的美術史家彭德雖然承認黃賓虹是有歷史貢獻的,但他同時也主張對其作品價值的定位不應太高。而且彭還不無驕傲地說,黃的歷史貢獻和價值體現(xiàn)及認定,是與他及他們這批當代畫論家、美術史家的尋找分不開的。也就是說,當山中無“老虎”時,是由彭他們這一批人找出(而且是很不容易才找出)一只“猴子”來。自然這只“猴子”不是一般的“猴子”,而是一只沒有比他“更獨特”、沒有比他“更淵博”的碩大無朋的“猴子”!作為浸淫于中西文化和中西美術并有著深刻和廣泛影響的畫家,吳冠中認為黃的不足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對西方的不了解、不理解,以及中國傳統(tǒng)文人天生的恃才和內(nèi)閉有關。也就是說,黃的不足,是由對西方的與生俱來的拒絕和與生俱來的對自己民族文化的無條件認同,即中國畫家或文人畫家自戀所造成的。 黃賓虹(1864—1955),原名質(zhì),字樸存,中年時,因故鄉(xiāng)有濱虹亭,所以自題居所為賓虹草堂,并更號為賓虹。黃賓虹既擅丹青實踐,又精丹青理論,是20世紀中國屈指可數(shù)的大師之一。可以說,在水墨山水畫的疆域內(nèi),其地位幾乎是無與倫比的。尤其是他中后期創(chuàng)作的水墨山水,不僅超越了元人山水的高峰,而且極大地改造了以石濤為主的清代水墨山水的畫風與畫法。特別是他創(chuàng)新了積墨與焦墨的技法,讓中國水墨山水達到了一個至今都很難跨越的境界。黃賓虹把中國畫中的毛筆、墨、水(也許還包含了中國特有的宣紙)之間的關系變成了一種神與人相融相洽的關系,變成了一種只有毛筆、墨、水(也許還包含了中國特有的宣紙)之間才有的獨特關系。由于他開辟的新元素的引入和拓展,水墨山水一掃頹勢,成為中國畫的頂梁柱。從傅抱石在潑墨上的繼承和發(fā)展以及張仃在焦墨上的繼承和發(fā)展,我們都可以看見黃賓虹對水墨山水的承前啟后和劃時代的地位和作用。這個事實既不是彭德們尋找以后才有的,也不會因為黃賓虹輕視西洋山水就不存在了。 《舟入溪山深處》黃賓虹作 漢語中的“知人論世”說認為“論世”是“知人”的前提。也就是說,只有做好了“論世”,“知人”才能有所依托。實際上,“知人”與“論世”是互為因果的。對于某人及其作品,不知其人不行,不論其世也不行。關于黃賓虹在中國和世界的地位的認定和確立,彭德認為是山中無老虎——有無歷史虛無主義的姿態(tài),于此不得而知——猴子稱大王后的“認可”。吳冠中認為,中國水墨山水進入世界主流時呈現(xiàn)的尷尬,是由黃賓虹在中西文化沖撞與交流中的缺位所致。歷史是不可以假定的。當歷史已經(jīng)成為無可變更的事實時,我們只能從歷史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狀——也可能僅是蛛絲馬跡——來分析。我們要從成因看結果,也要從結果反觀成因。人也是不可假定的。當人已經(jīng)走過或正在行走時,也許我們不是從必然看到人的“廬山真面目”,而是從偶然洞見人的真實。因此,我們看到兩位先生對黃賓虹的評價在體系上存在的不足:要么是在“知人”上有偏頗,要么是在“論世”上太拘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