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立在栓馬樁上,迎著門,喳喳,喳喳,有節(jié)奏地叫。尾巴應(yīng)著點(diǎn)兒起落。 聲音有點(diǎn)兒燥,缺了薤露,缺了荷滴。像落了霜,聽得人耳朵澀澀的,心里澀澀的。 喜鵲一鬧,貓就來了,悄沒聲息的,凹腰,眼睛放著電光,直射栓馬樁上。奶奶斷喝一聲,貓便收了尾巴,坐下,喵——,叫一聲,以示溫柔。奶奶疼愛地?fù)崦念^,它順便閉了眼享受。 喜鵲繼續(xù)叫,鐵嘴在栓馬樁左右快速擦動,像農(nóng)夫在石上拉動刀刃,偶爾用力地啄幾下。奶奶說,拴馬樁上葷腥氣都沒了,喜鵲“寡”了。 栓馬樁是夏天拴馬用的。夏天,父親的朋友老孔來放馬,馬喜歡啃樹皮,每匹馬就給了一根樹樁。馬啃一次樁子,齜一下牙,表示無奈——它啃不動。秋風(fēng)來了,老孔趕著馬回家,拴馬樁閑不了。奶奶把油炸丸子酥肉裝在“氣死貓”里掛上去。腌的豬肋條滴著油掛上去。栓馬樁顯得很富有,時(shí)有流油,貓就圍著栓馬樁轉(zhuǎn)著圈叫。 貓來了,喜鵲跳著叫:喳喳喳,喳喳喳——貓來了,貓來了。奶奶心里明白,看一眼喜鵲,瞄一眼貓。貓很乖地斜覷一眼喜鵲,心里有鬼的乖孩子。 喜鵲的巢在不遠(yuǎn)的大槐樹上高高地掛著,像風(fēng)中旋轉(zhuǎn)不息的球。每年的每年,都在那里高高地掛著,春天稍作裝修,生兒育女。風(fēng)守著,雨守著,夫妻守著,直至老去。對于奶奶,它是一盞燈,懸著,日子就明亮。頑劣的孩子掏斑鳩窩掏鵓鴣窩掏麻雀窩,卻都遠(yuǎn)離喜鵲的窩。奶奶說,掏喜鵲蛋要瞎眼的。沒人敢拿眼睛往上賭,喜鵲窩的“一抱柴”沒人敢送入灶膛。 候鳥都南去了,揮別了一個(gè)季節(jié)再見。喜鵲是留鳥,風(fēng)里,霜里,不舍家門。蟲子睡了,稻谷收了,草芽做著沒睜開眼的夢,喜鵲的叫聲就有點(diǎn)慌亂。奶奶心里感應(yīng)最準(zhǔn),念叨:花喜鵲過冬日子艱難?。“阎蟛粻€的臘肉皮掛上樹樁,讓喜鵲撲過來啄食。喜鵲的叫聲更響亮,奶奶說,喜鵲知恩呢。說罷,看我們一眼。 那年春天,一對花喜鵲突然失蹤,好多天不見影子,奶奶問:“喜鵲呢?”我們問:“喜鵲呢?”多少天里,奶奶神情黯然,丟了魂似的。過段時(shí)間,大約杏花開了,一對喜鵲喳喳喳地來了,還引了一對,若無其事,賞杏花?奶奶真想揍它們一鞭子,可又怕它們跑了,饒了吧。回來就好。 百鳥爭喧的空中,奶奶不在乎誰的影子,誰的叫聲。忙碌的季節(jié),奶奶的心最寧靜。誰能在寒冬里留下來,奶奶最在意。奶奶說,幸好有這幾根栓馬樁,過去喜鵲冬天都呆在哪呢? 過去奶奶還沒老呢。沒老的奶奶不會對喜鵲太在意,正如甕里有糧,不會知道什么是饑餓一樣。 奶奶說,幸虧這老孔來放馬。我說,幸虧冬天來了呢。奶奶說,也是。 土地還沒到戶,老孔就不來放馬了。奶奶說,栓馬樁留著,給喜鵲。奶奶語氣很堅(jiān)定。 那年雪下得特別大,奶奶窩在床上喊:把栓馬莊上擦點(diǎn)葷腥。喜鵲沒處落腳了。喜鵲是雜食鳥,除了吃飽,大約需要改善生活的。奶奶說這話比說“給牛添上草給豬添上料”鄭重得多。 淮河邊上下雪的日子幾乎年年有。這年,大雪,栓馬樁上的幾只喜鵲喳喳喳喳拼命地叫。父親眼含著淚說,給拴馬樁上擦點(diǎn)葷腥吧。 我惶然,奶奶去世快一年了。 一只喜鵲立在路邊的枯樹上喳喳喳喳地迎著我叫。樹上飄雪。我猛醒,這是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十二個(gè)冬天。 雪落在我心上。 2013.1.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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