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豫冀晉行記之十二 —— 殷墟甲骨文

愛鷹 2015-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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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
世上各種不同的辭典和百科全書關(guān)于“文字”的解釋不盡相同，不過有個基本的共識，那就是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人類有意思要表達，可以說話，但語言只限于口頭聲音，留不下痕跡無法記錄，也就不能傳遠傳久，隨著文明的發(fā)展，人類迫切地需要傳達和保存語言，以便不同空間與不同時間的同類領(lǐng)會了解，文字即是先民在這種需求下，不斷的探索嘗試的產(chǎn)物。
世界文明有三大獨立形成的文字系統(tǒng)，即埃及尼羅河的圣書文字（世人多以象形文字稱之，但世界上很多古老的文字都是象形文字，故這兒從裘錫圭先生說），美索不達米亞的錫形文字、中國的甲骨文字。

埃及圣書文字，大多刻在神廟、墓葬及法老石棺之上。

美索不達米亞錫形文字，大多數(shù)刻在粘土板上。

中國甲骨文字，大多刻于龜版獸骨之上。

這些古文字起初都是一種圖畫式的表意符號，也就是所謂的象形文字。據(jù)專攻此業(yè)的學者說，當某個圖形或符號比較固定地對應(yīng)語言里某個詞的時候，它就初步具有了文字的性質(zhì)。但要使語言里的每一個成分都有記錄它的符號，也就是只能部分記錄語言的原始文字，發(fā)展成能夠完整記錄語言的成熟文字，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甲骨文是已知的最早的成熟漢字，但它并不是橫空出世的，有著自身漫長的發(fā)展過程，若不了解這個源流，則不能對甲骨文有清醒的認識，所以我們還得有個追溯，先扯些相關(guān)的其他。
1987年，舞陽縣賈湖遺址出土了一些有刻符的獸骨和陶器，碳十四測定賈湖文化遺存的年代為公元前7000至公元前5800年之間，故而遺物上具有原始文字性質(zhì)刻符已有差不多八千年的歷史，比之前中國境內(nèi)已發(fā)現(xiàn)的最早史前符號要早二三千年，更比殷商時代的甲骨文早五六千年（甲骨文距今有三千年，時間久遠得已經(jīng)夠讓人犯暈了，可賈湖刻符更比甲骨文要早五千多年，著實崩潰?。?，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賈湖刻符與商代甲骨文對比，有諸多驚人的類同，如：都是刻在甲骨上；都是人為線刻；字形相同且都與巫靈或占卜有關(guān)，只是資料太單一，無法讓所有的學人完全認同，不然我兄當為最早發(fā)明文字者之后人也。

河南賈湖遺址出土龜甲上的刻符

河南賈湖遺址出土龜甲及石器上的刻符

西安半坡和臨潼姜家寨等地的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陶器上有許多刻畫記號，這些記號幾乎都在出土器物的外口緣的位置上，所以考古人員推斷，它們是具有一定意義的符號，這些刻符距今大約六千年。

仰韶文化遺址中出土陶器上的刻畫符號

同樣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淮河流域的蚌埠雙墩遺址出土了將近三百件陶器，這些六千多前陶器上的刻符除了有魚、鹿、豬、鳥等多種動物圖案之外，還有五十多個其他線畫符號，其中有好多可以與后來的甲骨文對比，雖然不能最終確定這些刻符就是原始文字，但這些符號比半坡遺址出土的刻符種類更多更復(fù)雜。

安蚌埠雙墩遺址出土陶器上符號與甲骨文及現(xiàn)代漢字對比

樂都柳灣遺址中出土了陶器陶符是史前符號中數(shù)量最多的一宗，大約一百三十多種，此文化的時間段為公元前2350-公元前2050年之間，據(jù)推測這些符號是陶器制作工程中使用的臨時標記，但無法否認，它們具有某種特殊含義，是比結(jié)繩記事更為先進的符號記事。

青海樂都柳灣遺址中出土陶器上的符號

有學者認為大汶口文化晚期陶尊上的單體符號是中國最早的圖畫文字，如解釋農(nóng)具斧形符號為“戉”（后作鉞），而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個“日火山”符號，先后發(fā)現(xiàn)于莒縣陵陽河和蒙城尉遲寺，似乎是幾個部首組合而成的會意字，于省吾釋為“旦”字，意思是黎明或日出，也有專家不同意這種解釋，但一致認為，這些陶尊上符號是漢字的源頭。

山東莒縣陵陽河出土陶器上農(nóng)具斧形符號

山東莒縣陵陽河出土陶器上“日火山”符號

安徽蒙城尉遲寺遺址出土的陶尊上“日火山”符號

二里頭文化已被大多數(shù)學者確認為早于商的夏文化，其遺址出土的陶器上也發(fā)現(xiàn)有二十多種刻符，另外，在一座祭祀坑中發(fā)現(xiàn)了有刻符的獸骨，同樣，不能完全確定這些刻符是否為真正的字，但其筆畫形狀來看，已有甲骨文的相貌了。

二里頭遺址陶器上刻畫符號

賈湖在河南，雙墩在安徽，半坡在陜西，樂都柳灣在青海，大汶口在山東，這些文化遺址分布于黃河和長江流域的不同地區(qū)，由此可知，中國之漢字是各地文化不斷交融作用的結(jié)果，絕非一地獨枝發(fā)展而成。弟以前聽人說，中國的文化與藝術(shù)實乃萬涓細水匯成的汪茫大河，又有驚人的連續(xù)性，一直不明所以，對漢字源流有了些了解之后，才覺得這話果然不錯，我兄如何以為暫且不問，至此可說甲骨文矣。
甲骨文最早稱為契文，又叫甲骨刻辭、卜辭、龜版文、殷墟文字等，甲骨文為后來約定俗成之名，甲骨之甲，是指龜?shù)母辜缀蜕贁?shù)背甲；甲骨之骨，是水牛或家牛及少數(shù)其他動物的骨骼，主要為肩胛骨。刻在這兩種占卜骨料的文字，是謂甲骨文，為商朝后期的文字。在早于商朝的新石器時代，就有骨卜的習俗，就是用牛羊鹿或豬的肩胛骨，清理刮制后灸燒出裂紋，以這些裂紋為卜兆而審定兇吉。

龍山文化時期的動物肩胛骨卜骨

商代人繼承了前人灼燒骨片并按照裂紋預(yù)測吉兇的做法，事事都用進行這種占卜，如十天之內(nèi)會不會有災(zāi)禍、天會不會下雨、農(nóng)作物是不是有好收成、打仗能不能勝利，以至于生育、疾病、做夢等等，這種占卜大致的過程為，首先在殺龜或獸取骨，殺之前要舉行對這些動物的祭祀，然后清理骨料，若是龜甲，則先鋸開后搓平高凸；若是獸肩胛骨，則要鋸去臼突，刮磨平厚。

龜腹甲各部分名稱

選料打磨之后，還要對其鉆槽，鉆為圓形平底，鑿為棗核菱形形底，之所以在甲與骨上這樣鉆鑿，是為了讓這些部分的骨料變薄，加熱后其另一面顯現(xiàn)就能出現(xiàn)一豎一橫兩條裂紋，這樣交于中軸并通過鉆鑿背面圓心的兩條裂紋如同“卜”字，叫作“兆”，從事占卜的人就根據(jù)卜兆的各種形狀來判斷吉兇。占卜之后，都要將所卜之事刻寫于卜兆旁邊，一般一面采取正面口氣，另一面采取反面口氣，事后還會刻上應(yīng)驗與否的結(jié)果，這就是通常說的卜辭。

占卜過程圖解之一

占卜過程圖解之二

龜腹甲正面卜辭及卜兆示意圖

龜腹甲背面鉆鑿及其示意圖

殷人又是虔誠的祖先崇拜者，往往借動物骨甲為媒介而與死去的祖先溝通消息，每隔一定時日就要舉行祭典并貢獻犧牲。每逢舉行祭典時，受祭享的和被祈求諭示的那位祖先的姓名就要載入卜辭并刻在卜骨上，假如恰逢舉行大典，全體祖先或其中的多位接受合祭時，卜辭中就會按一定順序刻上眾位帝王和王妣的名字。學者們正是以此來考證商王世系并由此推斷甲骨卜辭的分期年代，當然，甲骨卜辭不單只有這些，還包括商人的歷史、宗法、氣象、國家形制、祭祀禮儀、農(nóng)業(yè)歷法等各種信息，以這些資料為研究對象，即為甲骨之學。
占卜刻辭后，商人就把這些甲骨作為文檔有意識的保存起來，往往將其深埋在地下窟坑中，最初發(fā)掘殷墟本就是為了尋找這樣的有字甲骨，而殷墟發(fā)掘史上，有過幾次重大收獲，最著名的當屬H127甲骨窟藏。

有字甲骨自清末發(fā)現(xiàn)后就成了珍貴之物，然而，有字的甲骨一般都是零星小塊，其上的卜辭也多半殘缺不全，極少能發(fā)現(xiàn)刻有卜辭的完整龜版，1928年到1936年，殷墟進行的十幾次科學發(fā)掘中，所得的有字甲骨總共不過六千五百多片，完整的龜板只有十多片，1936年6月12日，考古人員在一個定名為H127的灰坑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龜板，發(fā)掘半小時內(nèi)，就在半立方公尺的土中出土了三千多塊龜板，而且灰坑地下還埋有很多，全體工作人員一致決定，不再一片片地起取，而是把整個灰坑整塊挖出，只是當時安陽沒有搬運3噸多重的現(xiàn)代設(shè)備，據(jù)說后來是請來了抬袁世凱棺材的轎夫，集合幾十人的力量才把這個甲骨灰土柱抬上火車的，運抵南京后在室內(nèi)剝離，共清理出一萬七千多片有字甲骨，其中完整的龜甲達三百多片，這是殷墟發(fā)掘史上最令人驚異的成就。這批甲骨抗戰(zhàn)中運抵四川，后又運抵臺灣，如今殷墟博物院甲骨窟穴展廳，就是當年H127坑的復(fù)制翻版。

1936年夏，H127甲骨坑發(fā)掘出土及搬運情形

已發(fā)現(xiàn)的甲骨文字共有五千多個，沒有爭議的可識字僅有一千多個，然這些可認字大多符合《說文解字》中所說的象形、會意、形聲、假借等造字方法，其實假借只是一種“借來一用”替代，不是新造字，所以，實際造字法只有象形、會意、形聲這三種，其中，象形和會意都有局限性，比如一些字無形可象、不能會意，故而造字法中以形聲最為先進，用聲符注意，配以邊旁，就能夠造出無窮的新字，許慎云：“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這里的“孳乳”，正是繁殖的意思，今天我們所寫所用之字，大多是形聲字，幾乎都是甲骨文“孳乳”而來。漢字的基本特征之一是一字一音，句子是由一個個單字組合而成，正是從甲骨文開始，炎黃子孫走上了這種獨特的文字語言發(fā)展之路。

甲骨文字形舉例，形聲字中數(shù)字為四聲聲調(diào)

甲骨文基本是用刀刻在的龜甲和牛骨之上的，也有用類似毛筆一類工具書寫的。刀有銳有鈍，骨質(zhì)有細有粗，有硬有軟，多為方折筆，瘦勁挺拔；書寫的以圓筆居多，肥壯雄渾。這些甲骨文的字體結(jié)構(gòu)長短雖然大小不一，錯綜變化，但已具有對稱、穩(wěn)定的格局。無論疏落參差還是密密集嚴整，都顯得古樸多姿又自然流暢，另外，甲骨文沒有完全擺脫象形的原始特征，也就是字形線條具有形體模擬的多樣性，甲骨文也就迥異于一般的符號，可以自由地進行多樣化的線條運動和空間構(gòu)造，因此使?jié)h字具備了以形體姿態(tài)表現(xiàn)抽象化的情感和氣勢的能力，也就是說，中國的書法藝術(shù)，從甲骨文時代就開始發(fā)展了。

牛肩胛骨，其上三條完整卜辭記載田獵和祭祀，斷代為武丁一期。

牛骨，字內(nèi)涂朱，記北方部族入侵、王命諸侯、田獵幾天象諸事。

犀牛肋骨，一面記王將獵獲之犀牛賞賜宰豐，一面刻紋并嵌綠松石。

宰豐骨匕正面卜辭及反面蟬紋和虬龍紋拓片，可謂最早之裝幀書。

以現(xiàn)代的眼光看，甲骨文還有許多原始性，如一些字可以正寫，也可以反寫，如企，雀等字；構(gòu)造方面，有些象形字只注重突出實物的特征，而筆畫多少并不一致，如車等字；只注重象形會意而不固定。一個字也就有幾種不一樣的寫法，如逐等?？墒?，后人又怎能對前人提要求呢，這恰恰說明，文明的進步是波瀾浩渺的長河，文化的發(fā)展又需要多少的積淀和沖刷，這無聲的字里行間也有聲聲驚雷。

世界上的其他的古文字都失傳滅亡了，唯有甲骨文發(fā)展來的漢字，仍被上億人使用著，弟總以為，我們手中這副筆墨書寫下的文字就是華夏文化之精髓！陳嘉映先生的《旅行人信札》是我最喜歡看的一本游記，其中有句話記得頂清楚，他說：“知識分子比較愛國，就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國有過那么值得自豪的過去?！蔽蚁嘈盼倚挚戳诉@話后也一定會點頭微笑的，匆匆。

朱衣
戊子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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