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05 14:02 | 豆瓣：斜暉脈脈

第一次去景德鎮(zhèn)老瓷廠附近的茶室（墨茗）也是雨季，恰好是楊梅上市的季節(jié)，杭城淅淅瀝瀝，景德鎮(zhèn)卻頂著大太陽。七拐八繞才進的門，先是踏入天井，一排并不是很規(guī)整的植物滴著水珠，破敗的瓷器隨處可見，灑水壺放于一旁，抬頭則是回旋而上的木樓梯、閣樓的老窗戶，透著幽光。

孤獨生涯經(jīng)歷慣，自吹爐火夜煎茶。不知從何時起有的老屋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根深蒂固，仔細辨析還是來源于對江南枕河人家的愛。小時候念關(guān)于周莊的詩：抵足而眠的一夜，枕邊的水聲。看陳逸飛的油畫，同樣昏暗，曖昧明滅之間有難以言說的往事。之后去蘇州城里或是同里、甪直，太倉、浙江南潯，嘉興西塘，桐鄉(xiāng)烏鎮(zhèn)、紹興斗門乃至上海朱家角、楓涇，都是這樣的情境，只是有的被開發(fā)地過分，老街盡是琳瑯滿目的小玩意及吃食，彌漫著一股烏煙瘴氣的藏香，民族衣服更是不堪入目，花哨得很。所眷戀的其實只是尋常的生活，這樣的人家門前幾乎都種植了閑散易養(yǎng)的花草，老屋中有一張八仙桌，春天有老奶奶擇薺菜、馬蘭頭；秋后則煮紅菱。這樣的景象還真是見過，譬如西塘逼仄的巷子里，已經(jīng)遠離了最繁華的地帶，老舊的屋子前隨意擺放著藤椅，你可以隨便坐下休息，瞥看一眼屋內(nèi)，墻壁上張貼著上個世紀的畫報，幾個白布衣衫的影子晃過。

以往去的小鎮(zhèn)幾乎都沿著太湖旖旎興盛，如徐遲《江南小鎮(zhèn)》里寫：“苕溪之水，從湖州出來便扇形展開為七十二條小港，全部流入太湖。當這溪水中分流出來的最北邊一股水經(jīng)過南潯時，從西柵的一個水中柵欄，流進小鎮(zhèn)，而流過市河上三座高大穹窿似的石橋：垂虹橋、通津橋、洪濟橋，然后從東柵流出，它出柵便出了浙江省，進入了江蘇省?！毙爝t是南潯人，南潯的屋子大都敞陽，洗衣、淘米、拖地乃至浣衣皆去河邊。但現(xiàn)在的南潯仿佛也找到了商機，人愈加雜亂，游人來了又走，留下的也許只是垃圾。若希望再安靜些，還有些不那么名氣響的小鎮(zhèn)子可選擇，譬如黎里，蘆墟、前童等。其實去的回數(shù)多了，覺得大都相似，不管風情還是糕團。而景德鎮(zhèn)在印象中山多、松木多，街道亦不齊整，各處店面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瓷器，流過的并不是文氣的水，而是浩淼的昌江。

所以說，能在瓷都遇見這兩百年的老屋真是意料之外，在異鄉(xiāng)總會驚擾起些許鄉(xiāng)愁，這里則給人以安慰。進屋坐下，桌上擺著楊梅一盤，晶瑩剔透的鮮紅叫人垂涎欲滴。時值農(nóng)歷五月，楊梅酸甜生津，不同于杭州賣的那些似乒乓球大般的楊梅入口偏老，這里的楊梅小小的，較嫩，且味道鮮潔。被招呼坐下后，主人開始沏茶。茶葉乃當?shù)厮a(chǎn)，名“月牙紅”，入口香氣四溢。

主人看上去婉約細膩，生得較為靈巧，只比我大三歲，卻已自己經(jīng)營此地，不由暗自欽佩。我們稱她為“菲菲”。菲菲玉肌雪白，笑起來眼似月牙，且有梨渦一對，講起話來嗲嗲糯糯、溫柔似江南人。除茶道外也習琴，師從虞山派，老師正是蘇州人。“吳聲清婉，有國士之風”，虞山派素有清微淡遠之名，習琴人不免亦沾其性。

“這宅子是清朝的嚒？”“有兩百多年了，那邊有張舊報紙，紙張泛黃，是民國的?！?/p>

“會漏雨嗎？”“不會噯，冬天有點冷，我們就烤炭盆。”

“彈琴學到哪支曲子了？”“《陽關(guān)三疊》”

“幾時再去蘇州？”九月份罷。”“可喜吃蘇幫菜？”“不是太吃得慣，蘇州的肉不太好吃?！?/p>

......

聊天的內(nèi)容、對話的語速都隨著室內(nèi)昏黃的燈慢了下去，微黃的色調(diào)好像籠了一層薄紗。想起《海上花》那類的電影，清末的暗黃調(diào)子，人們永遠在喝著花酒、唱著小曲，鴉片藤榻上煙霧繚繞，看不清楚人臉，幾許頹唐美。然而這里不是那種沉墮之味，有的只是器物的溫潤和天井植物的清香，以及紅茶在滾燙的泉水中釋放出來的甘甜與釅味。

請菲菲彈奏一曲陽關(guān)，我們則圍坐喝茶，有位同伴搖著諸葛亮的鵝毛扇躺在了木制的搖椅上，瞬間“奶奶即視感”，正襟危坐后琴音回蕩......“唱到陽關(guān)第四聲，香帶輕分，羅帶輕分。杏花時節(jié)雨紛紛，山繞孤村，水繞孤村。 更沒心情共酒樽，春衫香滿，空有啼痕。一般離思兩銷魂，馬上黃昏，樓上黃昏”，《陽關(guān)三疊》本就是悲傷的離別之作，而此刻卻不會融入太多情感，只為悅心怡耳。

環(huán)顧四周，蓋碗、杯盞、晚清的粉彩花瓶，墻上的仕女瓷板畫都在泛著泠泠的幽光，窗外綠竹猗猗，同是浴在月光的清涼中?！坝曷暱?，落葉聲怨，松聲寒，野鳥聲喧，溪流之聲泄，唯有竹聲微妙”，金農(nóng)之語浮出水面。

托諸位友人情福，這一兩年內(nèi)也得以去各地小坐，一般都是某位大家的廳堂抑或個人茶室；抿了許多口茶，野生的或糅雜了香味的。明清文人愛好雅物、精通陳設，張岱《陶庵夢憶》、文震亨《長物志》、屠隆《安羅館清室》《考盤余事》、高濂《遵生八箋》比比皆是，那類書也成了今人案頭擺設。沈復《浮生六記》亦言：“潔一室，開南牗，八窗通明，勿多陳列玩器，引亂心目。設廣榻長幾各一，筆硯楚楚，旁設小幾一，掛字畫一幅。頻換，幾上置得意書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張，心目間常要一塵不染?！泵鞔?a rel="nofollow" >樂純所著《雪庵清史·清課》提及每日所要做的功課為：焚香，煮茗，習靜，尋僧，奉佛，參禪，說法，作佛事，翻經(jīng)，懺悔，放生···”，其實今人若如此，旁人不免又會覺得酸且造作。但若主人真有才學，倒也令人欽佩。（不過這樣的人本身極其稀少，雖他們大都自稱饕餮，對生活、收藏、玩物都有研究，但也都是堆積在物質(zhì)的基礎之上，沒有人真正坐下來做學問）

很多人對好駿馬、華服、美妾的張岱心生敬慕，平時也喜好焚香、論茗品泉、 鳴琴、 盤珠 、習靜、念佛 、觀畫圖、 弄筆墨、 看池中魚、 聽鳥聲、 觀卉木、 玩文石 ···內(nèi)容上且不說他，形式上卻摹擬得三分。“潔凈、雅正”是入其室、見其人后的第一感覺。也許真與古人相比，今人所創(chuàng)造的器物、審美下降了許多層次?！?a rel="nofollow" >徒然草》寫于日本南北朝時期（1336-1392），彼時，吉田兼好就說“古人的東西才談得上有味道，今天的種種，都著實粗俗簡陋。這一點，單從古人木工手藝之精湛上就看得出來。至于文章詞采，古代留存下來的，就算殘章斷簡都很有可觀......”，更何況現(xiàn)在。但與糾結(jié)于柴米油鹽的尋常人來說，又卻實好像看去“很雅致”，令人艷羨不已。誰不愿日日扣小樓之扉，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呢。

去年秋后在杭州鳳凰山腳下的一家茶室（后來才知道名為竹嶼山房）小坐片刻，未進門先看見牽?；ㄅ涝谥窕h笆上隨風搖曳，那淡紫在秋光中煞是好看，有亂入松尾芭蕉散文的錯覺感。主人是同行友人習琴的同門師兄弟，與我并不相熟，以后也不會相熟。因此坐下略拘束不安，又看四周，只見地上蒲團一二，墻上觀音像一張，既像茶室、又像佛堂。竹子編制的茶架上放一大堆從日本帶回的器物、鐵壺、宋人建盞···或是從浙東鄉(xiāng)下淘來的竹編、窗欞、茶簍，自然一旁的琴桌是擺琴一張的。

友人被邀請著彈琴，我依然坐著，無心聽琴。因為對面又坐著一位中年叔叔，貌似家底很好，從父親輩就玩收藏，自己仍操此業(yè)，對歷朝歷代器物研究略深，講起來更是頭頭是道。只怪自己才疏學淺，因此只能應聲聽著，至今更是記不得到底說了些什么。主人習日本茶道，拿出一柄日本古裝劇里能看見的小折扇，雪白的紙，小小的尺寸，是茶道老師給弟子的。

山房的另一個隔屋面積不大，卻圍坐著幾個串珠子的人（當時并不知道原來珠子已經(jīng)被炒得如此之火）。女人自然是愛首飾，琉璃、水晶、沉香···男人也是趨之若鶩，戴菩提、青金石或琥珀。圍繞著觀看，確實不能不承認那些閃耀著透明光澤的珠子經(jīng)過巧妙心思的設計后更是流光溢彩，然而也知價高，因此也只是略微看看。（眼下還未有玩物喪志的資本）

好在三杯茶過后，我們終于告別山房，離開時看見后院養(yǎng)著兩只大白鵝，昂首挺胸，倒是呆萌得緊，得了一絲世外山居之意。沿著后山的路去鳳凰山走了一遭，仍能感覺大宋江山的氣息，樹木茂密不可言、陽光射下只能細細穿過，晃成一道道光影，巨石、厚重的臺階、千年老藤勾勒出一個氣象橫生的空間。雖蚊子多了些，但人煙稀少自在，松了一口氣。

話又說回來，墨茗的主人沒架子，所以待著特別愜意。菲菲的男盆友畢業(yè)于中國美院國畫山水系，內(nèi)斂溫和。能在瓷器上畫極其精細的花鳥及佛像，亦畫一些瓷板畫。因為要追菲菲，在琴上無師自通，也會彈幾首曲子，還從蘇州買回了好多壇女兒紅。

天文小姐書中曾寫：“他的淡泊很快渲染給她，彼此放松。他安穩(wěn)泡茶，她平和觀賞。溫柔正像竹簾子細細篩篩的密密影子包住他們，他把茶遞給她，眼波底互相望見，唉也是舉案齊眉?！?/p>

好一個舉案齊眉，墨茗的茶席間也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