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朱子涵養(yǎng)工夫“靜—→動—→敬”的格局中,靜坐被定位為始學工夫。一方面,靜坐能有效地伏除雜念、澄明心體、思繹道理、養(yǎng)衛(wèi)精神,使人養(yǎng)出良好氣象,是一種規(guī)范性、操作性比較強的工夫下手方式。另一方面,它又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就儒家義理而言,有靜無動是孤執(zhí)一邊;就實際生活而言,靜坐只是工夫下手的選擇項之一;就人的氣質(zhì)不同而言,靜坐不是適合所有人;就實行的效果而言,靜坐并不太容易掌握;就靜坐者心理而言,靜的實質(zhì)是敬;就靜坐形式簡單而言,其容易引發(fā)投機之舉;就辟異端立場而言,持靜又近于佛老。故朱子在此之外,又以動(灑掃應對)之小學工夫與敬(敬以直內(nèi))之大成工夫來補充、提升、完成之。故靜坐在朱子涵養(yǎng)格局中,只是始學之工夫。 關鍵詞: 朱子,工夫,涵養(yǎng),靜坐 就工夫而言,朱子首學延平(李侗),靜坐以觀未發(fā)氣象,存疑未入;次學五峰(胡宏),得“先察識,后操存”之說,猶自彷徨;后直接發(fā)明二程,緝熙“涵養(yǎng)需用敬,進學在致知”之法,方得以建立自己的工夫格局。其中“涵養(yǎng)”一節(jié),以靜(靜坐)為始學工夫,動(灑掃應對)為小學工夫,敬(敬以直內(nèi))為大成工夫。本文即論此中的始學工夫——靜坐。 一、涵養(yǎng)在儒家工夫格局中的位置 按儒家義理,凡庸下學上達的標準過程如下:第一,在下學即灑掃應對、人倫日用中,求乎上達。第二,上達有三個階段:首為惺覺(喚醒義,語出朱子《語類》)心體,次為反躬(返回義,語出《樂記》“不能反躬,天理滅焉”)性體,末為對越(上達義,語出《詩經(jīng)·清廟》“秉文之德,對越在天”)道體。第三,上達后即作心性之涵養(yǎng)。第四,在再度發(fā)用(即下學)中重作省察與操舍,即在人倫日用中辨別苗裔動機之善惡而后加以對治,以備再度上達。此過程有三點要說明:一是此只是設定的標準過程,事實上凡庸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或暗合、或自覺,各任機緣隨時隨處展開,不必循此。二是本體、工夫、發(fā)用三者之暫分只是理論說明之方便,現(xiàn)實中本體即是工夫即是發(fā)用。三是此過程在人的一生中不斷循環(huán),永無間斷。此流程可以下圖表之: 我們在此流程中可清晰地認識到涵養(yǎng)工夫的位置與作用。涵者,浸漬滋潤。養(yǎng)者,保養(yǎng)護衛(wèi)。凡庸對越道體——對上接通吾人心性之源頭活水后,就可有孔子“不舍晝夜”之滔滔(《論語·子罕》),孟子“原泉混混”之“盈科后進”(《孟子·離婁下》),而后自作吾心性的潤澤養(yǎng)護,以備踐履發(fā)用。故此涵養(yǎng)在儒家工夫論中極其重要,它處于上達與下學的中間段,就如同一個巨大的畜水池,一方面對上面源頭的冰川之水作積畜養(yǎng)衛(wèi),一方面對下面的江河作調(diào)度控制。故凡庸若失去涵養(yǎng)一節(jié),其踐履日用必然氣局狹小,易傾城而出、劍拔弩張,其結(jié)果又必然是勢不能穿縞素。朱子對此涵養(yǎng)之認識極好,如詩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贝耸峭耆ㄟ_孔門義理之明證。下面我們便在此涵養(yǎng)格局下來分析朱子對靜坐之判定。 二、程門靜坐之兩脈 靜坐,愚以為乃是一種工夫下手方式,其至少執(zhí)行兩種功能:一是上達,即在靜坐中惺覺心體、反躬性體、對越道體;二是涵養(yǎng),即上達后對心性之涵泳養(yǎng)護。程門對于靜坐的認知分為兩脈。 一是“明道(程顥)—→龜山(楊時)—→豫章(羅從彥)—→延平”一脈,推崇靜坐之功。如明道閑時“坐如泥塑”[1],且曾教上蔡(謝良佐)靜坐用功[2]。龜山則教豫章讀書之法:“以身體之,以心驗之,從容默會于幽閑靜一之中,超然自得于書言象意之表。”[3]豫章則是“官滿,入羅浮山靜坐”[4],教延平則云:“大率有疑處,須靜坐體究,人倫必明,天理必察?!?/span>[5]延平也說“某曩時從羅先生問學,終日相對靜坐,只說文字,未嘗及一雜語。先生極好靜坐,某時未有知,退入室中亦只靜坐而已?!?/span>[6]延平自己的靜坐,朱子記載云:“講誦之余,危坐終日,以驗夫喜怒哀樂未發(fā)之前氣象如何,而求所謂中者。……其言曰:學問之道不在多言,但嘿坐澄心、體認天理,若見雖一毫私欲之發(fā),亦退聽矣,久久用力于此,庶幾漸明,講學始有力耳。”[7]故其教朱子亦要靜坐。 二是“伊川(程頤)—→上蔡”一脈,他們不反對靜坐本身,如伊川“見人靜坐嘆其善學”[8],但反對僅以靜坐作為工夫的惟一下手方式,故以敬代靜、敬統(tǒng)動靜。首先,伊川批判靜坐是孤執(zhí)一邊。如有學者問:“敬莫是靜否?”答曰:“……不用靜字,只用敬字。才說著靜字,便是忘也。孟子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必有事焉’,便是'心勿忘’,'勿正’,便是'勿助長’?!?/span>[9]此是認為持靜太甚便犯孟子所誡之“忘”,同理,持動太甚便犯“助長”,二者均不合中庸之道。其次,伊川批判靜坐失卻人倫日用。如云:“'舜孳孳為善’,若未接物,如何為善?只是主于敬,便是為善也。以此觀之,圣人之道,不是但嘿然無言”[10];又如:“靜坐獨處不難,居廣居、應天下為難?!?/span>[11]此皆是強調(diào)人倫日用以反對獨任靜坐。上蔡承之,如《上蔡語錄》載學者問:“一日靜坐,見一切事平等皆在我和氣中,此是仁否?”答曰:“此只是靜中工夫,只是心虛氣平也。須于應事時有此氣象方好?!?/span>[12] 此“應事”也是強調(diào)人倫日用。 朱子初學延平疑而未入,雖說實質(zhì)上是不滿明道一脈的義理而暗合伊川,但他當時尚未讀到二程之書,僅是獨立而自覺地對靜坐的片面性予以反思而已。后來他轉(zhuǎn)學湖湘而又超邁之,直接發(fā)明伊川,繼承以敬代靜、敬攝動靜之說,才真正接上“伊川——上蔡”一脈。此后他又回過頭來將靜坐定為涵養(yǎng)的始學工夫,此論甚是公允平實。下面即來看之。 朱子云:“被異端說虛靜了后,直使今學者忙得更不敢睡!”[13]此是反對學者因害怕被斥為近于佛老而只動不靜,犯了孤執(zhí)一邊之錯。實際上,朱子并不反對靜坐,相反卻認為靜坐乃是一種始學工夫,要加以提倡,如云:“始學工夫,須是靜坐?!?/span>[14]其對靜坐的肯定有以下層次: [1] 程顥,《外書》卷十二,《二程集》,王孝魚點校,2004年第2版,第427頁。本文所引皆自此版,下引從簡。 [2] 程顥,《外書》卷十二,《二程集》第432頁。 [3] 楊時,《龜山集》卷十二《語錄三·余杭所聞》,四庫全書本。 [4] 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三十九,《豫章學案》,中華書局,1987年,第1270頁。 [5] 朱熹,《延平答問》,《朱子全書》第13冊,第341頁。 [6] 朱熹,《延平問答》,《朱子全書》第13冊,第322頁。 [7] 朱熹,《文集》卷九七,《延平李先生行狀》,《朱子全書》第25冊,第4517-4518頁。 [8] 程頤,《外書》卷十二,《二程集》,第432頁。 [9] 程頤,《遺書》卷十八,《二程集》上,第189頁。 [10] 程頤,《遺書》卷十五,《二程集》上,第170頁。 [11] 程頤,《遺書》卷七,《二程集》上,第98頁。 [12] 謝良佐,《上蔡語錄》卷二,四庫全書本。 [13]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3頁。 [14]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9頁。 ———————————————— 一是伏除雜念。朱子認為“靜坐無閑雜思慮,則養(yǎng)得來便條暢”[1]。此是說靜坐伏除雜念,則人心通體純澈,故養(yǎng)起來順暢。延平初教朱子靜坐,見未發(fā)氣象的前提即是制卻雜念。朱子憶云:“李先生說:'人心中大段惡念卻易制伏。最是那不大段計利害、乍往乍來底念慮,相續(xù)不斷,難為驅(qū)除?!窨吹脕恚侨绱?。”[2]又如“李先生嘗云:'人之念慮,若是于顯然過惡萌動,此卻易見易除。卻怕于相似間底事爆起來,纏繞思念將去,不能除,此尤害事。’某向來亦是如此?!?/span>[3]此二則中,“大段惡念”“顯然過惡萌動”,比較容易識別與制伏,但那種“不大段計利害、乍往乍來底念慮”卻“相續(xù)不斷”“纏繞不能除”,朱子對此有切己體會。其實后者已近于今人所謂潛意識,相較于那些寬廣的、明顯的意識,其常常暗渡陳倉,控制著人的行為,人往往不易察覺而為其所左右。故朱子表彰靜坐可以對治此種思慮以收斂心神。如有學者問:“程子常教人靜坐,如何?”朱子答曰:“亦是他見人要多慮,且教人收拾此心耳。初學亦當如此?!?/span>[4]又如:“須是靜坐,方能收斂?!?/span>[5]此是說要在靜坐中尋找、殲滅此等閑亂思慮。 二是澄明心體。伏除雜亂思慮后,此心即復至湛然純凈,如云:“靜坐非是要如坐禪入定,斷絕思慮。只收斂此心,莫令走作閑思慮,則此心湛然無事,自然專一。及其有事,則隨事而應;事已,則復湛然矣。”[6]又如:“方靜時,須湛然在此,不得困頓,如鏡樣明,遇事時方好。”[7]心體湛然并非空無一物,相反卻正是百理充盈。朱子回憶曾聽延平評論“羅先生解《春秋》也淺,不似胡文定。后來隨人入廣,在羅浮山住三兩年,去那里心靜,須看得較透?!毖悠降难韵轮馐窃フ鲁踅狻洞呵铩凡⒉缓?,但是后來到羅浮山靜坐后卻取得極大進展。朱子對此甚不解:“某初疑解《春秋》干心靜甚事?后來方曉,蓋靜則心虛,道理方看得出?!?/span>[8]他后來才知道,靜則心虛,因為那些雜念都被尋找殲滅了,故心體自然虛空靜明,此時心體所蘊義理畢露無遺。 三是思繹道理。靜坐與明理形成一種良性循環(huán),靜時理明,理明心愈靜。如云:“當靜坐涵養(yǎng)時,正要體察思繹道理,只此便是涵養(yǎng),不是說喚醒提撕,將道理去卻那邪思妄念。只自家思量道理時,自然邪念不作?!?/span>[9]靜坐涵養(yǎng)并不是萬事不管的空養(yǎng),亦不是強作把捉去滌蕩邪曲,靜坐時心體澄澈,則萬理森然,當下具見,此時正好細作紬繹,天理興則自然人欲滅矣。 四是養(yǎng)衛(wèi)精神。此是在休養(yǎng)生息而言。如云:“心于未遇事時須是靜,及至臨事方用,(原注:重道此二字。)便有氣力。如當靜時不靜,思慮散亂,及至臨事,已先倦了?!e時須是收斂定,做得事便有精神?!?/span>[10]又如引友人吳公濟之說“逐日應接事物之中,須得一時辰寧靜,以養(yǎng)衛(wèi)精神。要使事愈繁而心愈暇,彼不足而我有余”,并評之曰:“其言雖出于異說,然試之亦略有驗,豈周夫子所謂主靜者邪![11]這里用“倦”、“有精神”來描述休養(yǎng)心力前后之狀況。雖然將養(yǎng)衛(wèi)精神當作濂溪(周敦頤)主靜略過簡單,但此角度亦是平實地反映了靜坐的涵養(yǎng)作用之一。 五是氣象甚好。首先,朱子云“容貌辭氣,乃德之符也”[12],此是認為動容貌、出辭氣 [1]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9頁。 [2]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7頁。 [3]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7頁。 [4]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全書》第18冊,第3640頁。 [5]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9頁。 [6]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9頁。 [7]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1頁。 [8]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一,《朱子全書》第14冊,第357頁。 [9]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0頁。 [10]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1頁。 [11]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83頁。 [12]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三,《朱子全書》第14冊,第406頁。 ———————————— 等氣象是凡庸修證涵養(yǎng)的外在表征。其次,朱子認為靜坐者涵養(yǎng)心氣,其良好的功效完全可以從外在氣象上得以驗證,如云:“李先生終日危坐,而神彩精明,略無隤墮之氣?!?/span>[1]又云:“延平先生氣象好?!?/span>[2] 由上而言,朱子所理解的靜坐的確不是延平式的——在縱向的上達層面驗夫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之氣象。然一則并不是朱子不能理解此上達,而是后來他將此功能交給了敬以直內(nèi)等其他的工夫下手處。二則朱子之靜坐,主要執(zhí)行的是涵養(yǎng)功能,且其涵養(yǎng)又非僅有此靜坐一途,是為“靜—→動—→敬”之格局。但無論如何,靜坐都算是一種規(guī)范性、操作性比較強的下手方式。故而雖然他后來提出來以敬代靜,但還是以靜坐為初級的下手工夫,如云:“今人皆不肯于根本上理會。如敬字,只是將來說,更不做將去。根本不立,故其它零碎工夫無湊泊處。明道、延平皆教人靜坐??磥眄毷庆o坐?!?/span>[3]此是說學者只將敬當作一種話頭來空嚼,不曾在實處落著,反倒不如靜坐,在形式上先有個規(guī)范性的入手處。 四、朱子對純?nèi)戊o坐之否定 朱子雖對靜坐作以上肯定,但轉(zhuǎn)而又認為“李先生意只是要得學者靜中有個主宰存養(yǎng)處,然一向如此,又不得也?!?/span>[4]此即是說,如果工夫單憑此靜坐一法,則又流于偏曲,故對純?nèi)未朔ㄓ枰苑穸ā?/span> 一是就儒家義理而言,獨任靜坐是孤執(zhí)一邊?!兑住吩啤耙魂幰魂栔^道”,本來孔門義理即應動靜并舉。而靜坐,牟宗三先生稱之為“隔絕的超越”,義謂暫時隔絕一下現(xiàn)實生活人倫日用,而上達道體[5]。此說亦不誤,然既下“隔絕”一語,要離卻人倫日用,則表明此法畢竟不圓滿,非終了義。它只是工夫的一種方式而已,如果孤執(zhí)此邊,則易成偏曲,則注定要被超越。故朱子言:“一動一靜,無時不養(yǎng)。” [6]又云:“到頭底人,言語無不貫動靜者?!?/span>[7]此是說工夫修至圣人,則不思不勉,無不該貫動靜。此從他初學延平又超脫而去即可看出。按延平所授有兩項重要內(nèi)容。一是靜坐以觀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之氣象,此是作上達與涵養(yǎng)的工夫。二是理一分殊,凡庸要在分殊(即在灑掃應對之人倫日用)之中上求理一(即道體、性體、心體合一)。此兩項內(nèi)容本身即含矛盾——分殊天然包含動靜兩種形式,延平教朱子卻徒以靜坐。可見朱子反思損益之,并非異議于上達進路,而是因師之教而見師之弊也。 二是就實際生活而言,靜坐只是工夫下手處的選擇項之一。朱子云:“人在世上,無無事底時節(jié)。要無事時,除是死也?!羰轮撩媲?,而自家卻自主靜,頑然不應,便是心死矣。”[8]世界是品匯流行、變動不居的,人心本也是活潑潺溢,而非呆死的事物,人生應事,下到灑掃應對,上到治國平天下,均是動的時機居多,故獨任靜坐只是一種刻死的模式,不能有效地應對豐富多彩、自由鮮活的生活本身。朱子舉了三種人為例來說明此點。一是古之圣賢,如:“顏子三月不違,豈直恁虛空湛然,常閉門合眼靜坐,不應事,不接物,然后為不違仁也。顏子有事亦須應,須飲食,須接賓客,但只是無一毫私欲耳?!?/span>[9]二是對明道一脈,評明道云:“因舉明道教上蔡靜坐。……若是在家,有父母合當奉養(yǎng),有事務合當應接,不成只管靜坐休?!?/span>[10]此是指出只有當人生處于閑暇較多時才可習此靜坐。評延平云: [1]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3頁。 [2]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3頁。 [3]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1頁。 [4] 朱熹,《文集》卷四四,《答梁文叔》,《朱子全書》22冊,第2025頁。 [5] 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5頁。 [6]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64頁。本文所引皆自此版,下引從簡。 [7]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4頁。 [8]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八,《朱子全書》第18冊,第3739頁。 [9] 朱熹,《朱子語類》卷三一,《朱子全書》第15冊,第1120頁。 [10] 朱熹,《朱子語類》卷二六,《朱子全書》第14冊,第947頁。 ——————————
“李先生不出仕,做得此工夫。若是仕宦,須出來理會事?!?/span>[1]言下之意,如果出來做事,恐怕也不能見效。三是對一般人,如有學者問:“初學精神易散,靜坐如何?”朱子答曰:“此亦好,但不專在靜處做工夫,動作亦當體驗。圣賢教人,豈專在打坐上?要是隨處著力,如讀書,如待人處事,若動若靜,若語若默,皆當存此?!?/span>[2]由此三類人,朱子之態(tài)度明矣。 三是就人的氣質(zhì)有不同而言,靜坐不是適合所有人。如有學者問“乾者天之性情”。朱子答曰:“此只是論其性體之健,靜專是性,動直是情。大抵乾健,雖靜時亦專,到動時便行之以直;坤主順,只是翕辟。謂如一個剛健底人,雖在此靜坐,亦專一而有個作用底意思,只待去作用;到得動時,其直可知。若一柔順人坐時便只恁地靜坐收斂,全無個營為底意思;其動也,只是辟而已?!庇謫枺骸叭绱?,則乾雖靜時,亦有動意否?”曰:“然。”[3]此是說,氣質(zhì)剛健的人,其靜坐與日常做事兩不相妨、一以貫之,而柔順的人,卻將二者斷開,故靜坐只是死坐。所以不分氣質(zhì)區(qū)別而純以靜坐入手是盲目的。 四是就實行的效果而言,靜坐并不易掌握。朱子以三種人來說明此點。一是他自己:“李先生當時說學,已有許多意思。只為說'敬’字不分明,所以許多時無捉摸處。”[4]此是認為延平不說敬只說靜坐,令人不可捉摸。我們應當承認朱子至少是中人之智,則朱子以他的親身體驗告訴我們,靜坐這種方式至少對一部分人是不適合的。二是門人,如有人反映:“讀書,心在書;為事,心在事,如此頗覺有力。只是瞑目靜坐時,支遣思慮不去?!?/span>[5]此人一閉眼就胡亂思慮。三是其他人,如云:“向見吳公濟為此學,時方授徒,終日在里默坐,諸生在外,都不成模樣。”[6]吳公濟自己大概能持守靜坐之法,但是他的那些學生在外面做事,卻完全走作,不成模樣。以上表明靜坐絕非普遍適用的大眾化工夫途徑,此論應為公允。 五是就靜坐者的心理而言,靜實質(zhì)上是敬。朱子認為靜坐尚是停留在工夫的第一層——下手方式上,更為關鍵的是第二層,靜坐者的心理狀態(tài)必須是敬。如有學者問:“敬莫是靜否?”答曰:“敬則自然靜,不可將靜來喚做敬?!?/span>[7]此誠入室操戈之語。若解決不了心體之敬,則靜坐只是死坐,無有裨益。如針對有的學生靜坐時思慮紛爭言:“靜坐而不能遣思慮,便是靜坐時不曾敬?!?/span>[8] 六是靜坐的形式簡單,容易引發(fā)投機之舉。如云:“靜坐理會道理,自不妨。只是討要靜坐,則不可。理會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靜。今人都是討靜坐以省事,則不可?!?/span>[9]此是認為靜坐會引誘誤導一些人專事此以求省事,而放棄了在踐履中做工夫,此機心斷不可長。此點似是針對當時象山工夫號稱簡捷而發(fā)。 七是就辟異端的立場而言,持靜近于佛老。如云:“濂溪言主靜,靜字只好作敬字看,故又言無欲故靜。若以為虛靜,則恐入釋老去?!?/span>[10]“游氏(按:指二程弟子游?。┦仂o以復其本,此語有病。守靜之說,近于佛老,吾圣人卻無此說。”[11]此是認為濂溪與游酢都近于佛老。當然,朱子也反對庸俗化地理解佛老之靜坐,如對門人云:“公意思只是要靜,將心頓于黑卒卒地,說道只于此處做工夫。這不成道理,此卻是佛家之說。佛家高底也不如此,此是一等低下底如此?!?/span>[12]佛家本來亦不是單純地主靜坐,還有搬柴運水等等,故朱子[1]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三,《朱子全書》第18冊,第3592頁。 [2]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全書》第18冊,第3639-3640頁。 [3] 朱熹,《朱子語類》卷六二,《朱子全書》第12冊,第2262頁。 [4]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7頁。 [5]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6頁。 [6]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三,《朱子全書》第18冊,第3592頁。 [7] 朱熹,《朱子語類》卷九六,《朱子全書》第17冊,第3247頁。 [8] 朱熹,《朱子語類》卷十二,《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6頁。 [9]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5頁。 [10] 朱熹,《朱子語類》卷九四,《朱子全書》第17冊,第3139頁。 [11] 朱熹,《朱子語類》卷六十,《朱子全書》第17冊,第1945頁。 [12] 朱熹,《朱子語類》卷三十,《朱子全書》第15冊,第1097頁。 ———————————— 認為獨任靜坐也落在佛教的下等工夫。 由上而言,朱子既要振興儒學,為中人立法,提供最寬闊的路徑以使最廣大的凡庸得以籍工夫而優(yōu)入圣躋,去開創(chuàng)有道人間,則必然要對獨任靜坐予以批判與超越。故延平去后,朱子即舍靜求動,轉(zhuǎn)師五峰之“先察識,后操舍”。然朱子很快又發(fā)現(xiàn)其中的問題,湖湘工夫不可謂有誤,只是不完整,如果說延平的問題在于涵養(yǎng)工夫有靜無動,則五峰的問題在于惟有“動以省察”之“以動應動”,卻失闕作為前提的涵養(yǎng)一節(jié)。故朱子又予以反思批判,以“灑掃應對”之小學工夫來補上動以涵養(yǎng)一環(huán),最終又繼承伊川“涵養(yǎng)用敬,進學致知”之法,正式以敬攝動靜,提出“敬以直內(nèi)”的大成工夫,最終完成了“靜—→動—→敬”的涵養(yǎng)工夫格局,然后二者已非本文主題所囿,不贅。 至此,朱子又回過頭來對延平之靜坐作了重新定位。有學者問:“先生所作李先生《行狀》云'終日危坐,以驗夫喜怒哀樂之前氣象為如何,而求所謂中者’,與伊川之說若不相似?”其答曰:“這處是舊日下得語太重。今以伊川之語格之,則其下工夫處,亦是有些子偏。……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禪入定?!?/span>[1]此是認為《行狀》乃舊日下語太重,以今日之敬看往昔之靜,靜坐實乃初學之下手處,然若一向如此,則最終易偏向禪學。 [1]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朱子全書》第17冊,第3417頁。 本文發(fā)在《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2年第5期。題目更為《朱子靜坐工夫略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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