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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與馬幾乎是形影不離，就差沒和馬一起站著睡眠了。可他夜夜都起來幾次，給馬添草加料，那種親近勁兒我都有些嫉妒。每日天剛露出魚肚白，祖父就和他的馬出門了，到東大坡趟地犁田。黑黑的土地上，綠油油的豆麥間，馬在前面，祖父在后邊，和諧作伴，又何其相似。 我去田頭送飯送水，祖父親切地拍拍我的腦袋，嘿嘿一笑，就沒別的話了。他牽著馬散步似的到小河去飲水，馬喝水講究干凈，泥湯般的臟水從來不沾一滴。馬吃草料是狼吞虎咽的，可夾雜在草叢里的醉馬草它卻能認(rèn)出來，那眼睛比人的眼睛還毒。那邊有一片鮮嫩的春草，綠茵茵的，一匹白馬正啃吃著。黃驃馬咴咴叫了兩聲，祖父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把韁繩盤起來，一拍馬背：“去吧！”黃驃馬飛奔而去，一邊撒歡吃草，一邊與白馬耳鬢廝磨地親熱。馬有情感，馬也是喜歡有伴的。這時(shí)祖父下意識(shí)地望望坡上的那座孤墳，我知道他又想起我的奶奶了。我說7月15我去給奶奶燒紙，他分外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抓起兩根草棍當(dāng)筷子開始吃飯。祖父吃什么都香，厚厚的嘴唇直響動(dòng)，他在痛痛快快地享受自己的生命。 那個(gè)時(shí)候我總以為在這個(gè)世界上只有祖父最懂得馬了。馬打響鼻，他說它覺得痛快；馬輕叫，他說它高興了；馬狂嘶，他說它急眼了；馬刨蹄，他說它有急事；馬啃槽，他說它餓了；馬甩尾，他說它不愿意了。祖父和馬在一起，平等而又自由，共同活著，相互伴隨著，讓人產(chǎn)生些許感懷。 人和馬是一樣的，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 還沒立秋，就沒完沒了地下起大雨，天不放晴，漲水了，我家二龍眼旁邊的那塊洼地被淹了。有馬一樣性格的祖父，剛烈勇敢，堅(jiān)毅頑強(qiáng)，在任何困難面前都不低頭、都不退縮、都不屈服。祖父了解自己，只想苦干著、奮斗著，在他的那條路上。他挖溝開渠，日夜排水，又把倒伏的玉米一棵一棵地扶起來，終于戰(zhàn)勝了洪災(zāi)。然而，祖父累倒了，昏迷在地頭上，是馬把他拖回家的。在泥濘的小道上，馬的右眼被樹枝刮傷了，眼角血淋淋的。祖父好了的時(shí)候，馬的右眼瞎了，叫人心疼。祖父說，馬是要強(qiáng)的，眼睛一旦有外傷，再加上急火攻心，就容易失明。我們村里就有好幾匹瞎馬，可它們照樣勞作干活，一直到死去。祖父含著眼淚給馬梳毛撓癢癢，那馬便輕輕地舐著祖父的腳背…… 這年秋天，祖父帶著他的馬在那塊洼地里改土造田、栽樹護(hù)田，整整干了一個(gè)月。人瘦了一圈，手上的老繭磨成了鋼銼，都攥不住了。但他很高興，說以后旱澇保收了，年年都會(huì)有好收成的。祖父騎上他的馬，繞著地快跑一圈，像打了一場勝仗的將軍。 夜幕降臨，風(fēng)輕輕，草淡淡，月亮潑下了幾瓢銀輝。我跟祖父去放夜馬。我問祖父人好還是馬好？祖父說人好多方面不如馬。馬不記仇，你打了它以后，它還跟你好，仍然聽你的話。人有偷懶的時(shí)候，馬不論何時(shí)何地何種情況，都是拼盡全力的，哪怕是拖著病身子。咀嚼祖父的這些話，我懂得了許多人生的道理。 又一個(gè)寒冬來了，祖父套上車去拉石頭，為第二年開春蓋房子準(zhǔn)備石料。那時(shí)北方冷得煞實(shí)，連地都凍出了裂縫。那天下著小雪，黃驃馬不小心踩進(jìn)了地裂子，祖父立刻勒住馬，不讓它動(dòng)彈，怕崴斷了它的腿。祖父拿來采石的鋼釬，一塊又一塊地撬開凍土，才把馬腿拔出來。他深情地?fù)崦R頭說：“老伙計(jì)，咱們都老了，不中用了！”這時(shí)我分明看見祖父和馬的眼角都閃動(dòng)著淚花。 幾年后的農(nóng)歷3月26日，祖父過世了，還是黃驃馬拉車把他送到墳地的。沒多久，孤獨(dú)的馬也死了，父親和我把它完整地深埋了，這是祖父的遺囑。祖父和馬帶走了痛苦，也帶來了平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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